她今儿个穿过林子时,脚步有些气冲冲,脸蛋红通通,没受伤的手提着一瓮从地窖挖出的佳酿,来到林子后面一处毫不起眼的夯土茅草屋找人喝酒。
住在茅草屋里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翁,似乎在上一代女家主掌事时,他就已在“五梁道”窝下。
几乎什么活儿他都能做,对于修缮特别在行,偶尔见他在家主大宅里帮忙,偶尔在参园里做事,采收时期人手不够,他也能跟大伙儿上山帮忙,而“五梁道”要有什么节庆,邝家一定请上他,他若不愿来主宅过节同欢,女家主也必定让人把菜肴和好酒送去茅草屋那儿,绝不会单落他一个。
老人脾性有些古怪,可能是既聋又哑,便不爱跟谁来往,但安纯君与人交往的那股子热劲本就不一般,即便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她想交朋友就交,爱跟谁混就跟谁混,人家不理会她,她自得其乐,一次、两次、三次……不是朋友也成朋友。
此时,她这位“老”朋友蹲坐在屋前土夯上,干瘪紫唇一下下抿着烟嘴,他抽着旱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吐出白雾,拿在手中的小柴刀突然“啪”一声、将一截北地黄竹从中劈开,随即又连劈几下,将一管黄竹分成细长的竹条。
他改拿起篾刀,垂目削着竹条,在他面前席地而坐的大姑娘正大发牢骚——
“……我的手接上,早就好了,额头的伤也收口,但……他们就是不让我跟!我问娘,娘说是邝莲森的意思,我说‘娘,您才是女家主,只要您说我可以跟,我就能跟’,娘她竟然说……说……‘你出嫁从夫,要听相公的话’!”被这句话吓得不轻,拍拍胸脯喘气。“谢老爹,您想想,这话竟然从我婆婆口中说出,能不惊吓吗?”
谢老爹其实姓“王”,安纯君刚开始也以为老爹姓“谢”,后来才弄明白,他姓王名谢。
她也清楚谢老爹听不到她抱怨,但除了爹以外,有个人能让她自由自在地吐吐苦水,即使对方无知无觉、没法回应,能大吐心中郁闷,她是相当感激的。
不过……也许正因为知道老爹听不见,她才会毫无顾忌、想什么说什么。
忽地,她双肩一垮,长长叹气。
“这几天有好些武林人士来‘五梁道’走动,全为了那个郎三变,人还没逮到,大伙儿自然不安稳,娘派了咱们几位好手领一批侠士搜山,几个联外的隘口听说也把守得十分严密……唉,人人都在行侠仗义,为什么我不能跟?”喝酒喝酒,痛快时喝酒,不痛快时更要喝!
一根细长乌烟杆突然压在她伸向酒瓮的手臂上。
她抬眼,老人也慢吞吞抬眼,他摇摇头,睡眼惺忪似的目光瞟了瞟她红肿仍未尽消的额伤。
“我的伤没事了呀……”
老人收回烟杆子,把那瓮佳酿顺道给勾了过来,直接没收。
“咦?”安纯君眨眨眼,看看重新叼回烟嘴、埋首削竹的老爹,再看看那瓮酒,最后还是放弃了,无奈又叹。“我晓得他们是为我好,但姓郎的那个坏蛋一日没抓到,咱们‘五梁道’就一日不安宁……老爹您可知,我昨儿个听阿四说,近来有个谣言四处流窜,好像那天某位来访的武林人士与邝莲森打了照面,登时……惊为天人,久久不能回神,这事在‘五梁道’大传开来,据那位山外来的人士说道,邝莲森生得比江湖第一公子还好看……”
她顿了顿,眉心微皱,似有事想不通透。
“……谢老爹,邝莲森长得是好看,但真的比那位第一公子还俊美吗?现下只在‘五梁道’传得人尽皆知,往后如果传出山外,外头的人会不会都想一睹邝莲森的风采,纷纷跑来‘五梁道’一探究竟?”语气有些闷闷的,以前丈夫的美貌独属她一个,将来若闯进一堆江湖女子意图染指邝莲森,她可能……也许……啊啊啊——会干出什么她自个儿都不晓得啊!
老人继续手边的细活,继续慢吞吞喷着烟。
她深吸口气,重新振作,搔搔小脸,忽而哈哈笑。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能藉着邝莲森的美貌,把咱们‘五梁道’的名气打得更响亮,那也不错啦!”
她笑颜渐渐淡定,手指摸着小竹篮子里的鸡蛋,那是她方才帮老爹喂鸡,老人送给她的小谢礼。
她仍想着事,没察觉眉心又蹙起,好半晌过去终才出声。
“老爹,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叹气。“如果我再聪明一些,就会瞧出来哪边不对劲了。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武林人士如此夸赞邝莲森的外貌,其实是为了拿他当饵,藉以诱出郎三变……会是这样吗?”她陡地挺直背脊,双眸略瞠。“果真如此,那、那邝莲森不就危险了?!”
她霍地站起,脸色微白,开始在老人面前踱方步,走来走去碎碎念。
“不行不行!我要跟娘说,还要找邝莲森弄清楚。您别瞧他一副斯文相,也是有些脾气的,他想做的事,你没让他做成,他就跟你……跟你翻脸。像立春日那天我没能赶回来过生辰,他就火了,隔天也不管我身上带伤,他就……他就……”脸蛋蓦地爆红,结巴了。
老人抬起头,有意无意觑向她,跟着收敛目光,扣着烟杆子静静抽。
安纯君头一甩,更用力地踱方步。
“我都道过歉了,他偏不罢休!我说我想摸,他不让我摸,为什么他可以摸,我就不可以?哪有这种事!他、他……我叫他别动,他还一直动、一直动,我说我没力气动了,他说他能动就好,可恶、可恶……”没头没尾述说,她胸脯一起一伏,鼻翼歙张,脸上红晕愈益明显。
“谢老爹,您说他可不可恶?”
老人灰眉略掀,慢吞吞抬起双眼,没瞧她,目线落在她身后。
安纯君低“咦”了声,原还有些疑惑,突然间脑中一闪——
有谁来了?!
她还没回眸,心脏已漏跳好几拍,待转身过去……唉……果然是他啊……唉,果然说人家小话非光明正大之行径,邪不胜正,总要败露……唉唉……
底气一泄,她脸仍胀得通红,猜想他适才听到多少她的抱怨。
邝莲森还没走出林子时,便听到妻子清脆抑扬的声嗓,此刻他一贯淡然的神色有些奇特,好似颇尴尬,玉肤白里透红,两处颧骨红得尤其显眼。
“不是要你多休息,别四处混吗?”他走近,目光直勾勾。
“唔……我哪有四处混?”安纯君嘟着颊,微恼,却不敢大声反驳。
“我才去参园两个时辰,你就溜了……”他瞄到那瓮酒,眉峰略拢。“还从酒窖里挖酒出来,想找谁痛饮吗?”
“……我又没有……”眸光开始飘移。她安纯君在外人面前一条龙,在邝莲森面前就成一条虫,这个中原因她实在搞不懂,注定被吃得死死的。
“咚”一响,谢老爹突然戳破封酒的膜子,举瓮灌了口。若非知道他既聋又哑,安纯君会以为老人有意帮她,证明她半滴酒也未沾。
邝莲森很快收回视线,朝她伸出手。“回去了。”
安纯君没胆到连自己都要唾弃自己,在两人迟了两年的“洞房花烛夜”彻底大功告成后,她光是看他、听他、想起他,那时床帷内发生的事就会一件件在脑子里重演,有些过程太清晰,记忆太过鲜明,感觉太惊异也太过混乱,绝对没办法忘,用上十辈子都忘不了啊!
“回去就回去!”闷到最后,她恶向胆边生,反弹了。
抓起谢老爹送她的一篮子鸡蛋,她故意不理他的大手,从他身边走过。
邝莲森暗暗挑眉,一直看着她,看她走进林子里,明媚黄衫被层层灰白杉树掩去,这才回过神。
他举步欲跟上,一个沙嗄苍老的声音让他身形顿了顿。
“邝莲森貌胜江湖第一公子的传言,是你故意发出的?”
“是。”
谢老爹点点头,举瓮又灌了口酒,仍一脸瞌睡样。“那好。”
他又是酒、又是烟的,刚喝了酒,拿起自个儿的烟杆子又抽将起来,瘦脸隐在自己吞吐出来的云雾里,忽而道:“那娃儿多少瞧出此举的目的,她以为你遭人利用当了饵,很担心你。”
邝莲森知道老人谈的是谁,薄唇有抹软意。“我晓得。”
“还有一件事……”谢老爹又道。
邝莲森静候着。
老人慢条斯理地问:“……她说得不清不楚,我听得迷迷糊糊,你究竟不要她摸什么?还有,你为什么非得一直动、一直动不可?”
“师父!”冷淡玉面被红潮整个吞尽。
邝莲森差点呛了气。
眼前这位十足真金的飞燕大侠并非不懂,而是有意调侃人吧!
不动声色地追上自个儿的小娘子,她明明察觉到他,却不肯搭理,邝莲森两手负于身后,静静尾随她穿过水杉林子,回到“风雪斋”。
一进大宅便避无可避地遇上府内仆婢,可没谁敢上前挡他们夫妻俩的路,见安纯君火速往前冲,所有人皆默契十足分向两边退开,睁大眼睛看着。
打蛇打七寸。
他总能抓到妻子的弱点,并且有效运用。果不其然,他的沉默相随确确实实搅乱安纯君的五感。
再也受不了,甫进屋,她就爆发了。
“整个‘五梁道’都在传,传说女家主之子貌胜江湖第一公子,俊美无以复加,潇洒可比天仙,这位女家主之子……你该知道说的是谁吧?”放下一篮子鸡蛋,她气唬唬地旋身,既急又恼的脸容流露真情。
她真的很替他担心……邝莲森胸口冒出温泉,整个人热呼呼的。
他专注地看她,许多话梗在喉间,暗自深吸口气,淡笑颔首。
“听说了,那自然是在指我。”
他、他……他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急怒攻心,安纯君左胸怦怦跳,不自觉握紧拳头。
“那你晓不晓得,这个流言一旦传得人尽皆知,极有可能传到郎三变耳里!现下是敌暗我明,‘五梁道’这儿山多,四面山区都能找到最佳的藏匿处,他要哪天受不住了,想掳个人玩玩,你就成了最大目标!”喘气不止,她努力控制,瞪着他的眸子隐隐泛光。“……你现在是身处险境,不想法子保护自己,还来管我的行踪,你……你根本有病!”
说到激动处,她挥动双臂,不小心打到随意搁在桌上的那篮子鸡蛋。
她惊呼,下意识伸长双臂想抢救,但一只素衫快她一步伸探过来。
她耳中仿佛听到“飕飕飕”的声响,眼前一阵撩乱,待定下神,所有该砸烂的鸡蛋都好端端窝在竹篮内,而邝莲森正握着竹篮提把。
是他保住那篮子蛋。
她惊异不已,清亮眸子忘记眨动,只会傻傻盯着他。
“邝莲森,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她得到的回应是一记深长的吻。
他的唇压在她的小嘴上,半强迫、半诱哄,她呼息急促,无法自制,才稍稍张嘴,湿润的男性舌头便乘机钻进她贝齿里。
一只大掌支住她后脑勺,她不能动弹,男人将气灌进她唇齿间、温暖她体内,同时也从她身上攫夺他想要的。
她根本受不住逗弄!
情欲一触即发,如浪似涛起舞。
安纯君既挫败又兴奋,她不晓得别的夫妻是如何相处,但以她对邝莲森痴缠迷恋的程度,肯定是如胶似漆,能多紧就黏多紧,想把她从他身上拔开,恐怕不是件容易之事!
她这么喜爱他,这么、这么喜爱他啊!
“邝莲森……”
喘息,低唤,爱火浓烈,如这些夜里的每一次。
她倒进他怀里,身子柔软如水,渗出蜜般的液体。
她揪紧他、缠绕他,脑子一片混沌,和他在一块儿,紧紧连结着,像并蒂莲、像连根的野参,她依附着这个男人,不需要任何思考。
“邝莲森……”
不知何时倒进榻内,她狂野如初生之犊、如第一次独自狩猎的虎子,紧紧攀着压在身上的男人,她眸光迷蒙,一遍又一遍唤着他的名……
“邝莲森……”
在坠进深沉欲海、意识烧作灰烬前,她只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