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霍戈很肯定地说。
“那你还……”
“你别忘了,东胡没有文字,就算我现在造架火箭发射,历史上也不会有记载。没有记载的历史就等于从未发生过。”霍戈碗里的糊糊很快见底。
“这是什么?很难吃呵。”我皱眉吃了一小口。
他笑,“这是东胡的食物,他们对吃并不讲究。我是东胡的主君,自然要入乡随俗。”
“入乡随俗?那我先前吃的羊肉汤……”美味的羊肉汤和眼前不知道什么东西做成的黑糊糊不啻有天壤之别。是主君帐里换了厨子?还是东胡人的口味本来就如此特殊?
“羊肉汤?”霍戈笑睇着我,“你不觉得羊肉汤的味道和你在匈奴吃到的东西有什么不同?”
“有。”我迟疑地咬着筷子,“羊肉汤的味道更接近于我们现代人的口味。呀!”蓦然想起什么,却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羊肉汤不可能是你做的。”
来自未来的人,在这里的除了我就是霍戈,我是不会下厨的。但,如果不是霍戈,又会是谁呢?难道这东胡营帐里还有其他跌入时空隧道的人?
“为什么不会是我?”笑容在霍戈唇边慢慢扩大。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牙齿猛地在筷子上面磕了一下,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你、你……你现在可是东胡的主君哪……”堂堂一国之主,却为了一个外族进贡的女子洗手做羹汤?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而且,若是被他的族人知道了,又会作何设想?
尤其是九王!
像是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霍戈歉然一笑,“正因为九王那里已颇有微词,所以,”他隔桌将我的手从唇边拉下来,免除我的牙齿再度被筷子磕崩的厄运,“要勉强你陪我一起吃东胡人的食物。”
原来……如此。
我怔了一下,慌忙低头,掩去眸中轻泛的湿意,“这怎么算勉强呢?其实,每天吃羊肉汤也是会厌的,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哦不!”马上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说错了话,我赶紧抬头,笑道:“以后天天吃这个也无妨,吃多了就习惯了,说不定以后你再拿别的东西来,我还不肯换呢。”
霍戈审视般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冲他眨眨眼,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牵强的微笑,“我曾经对你许诺,要尽我最大的努力照顾你,让你我都能过得最好,可是现在……”
“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好啊。”我偏头想了一想,故作苦恼地皱紧了眉,“好歹,我在九王眼里,也成了祸国殃民、蛊惑君王的一代妖姬,和妲己有得拼。”
霍戈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这可不能怪他。以九王的见识,也只能做如此猜想。他怎么能够知道,我们对彼此来说,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对彼此……真正的意义?
我默默咀嚼着霍戈话里的含义。我对于他来说,究竟算什么呢?是茫茫人海里因为有着相似的命运,而必定要依偎在一起的两颗棋子?还是……终究有些别样情愫?
我正低头胡思乱想着。
霍戈轻轻叹了一口气,“俗话说,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可是现在你看,羊肉汤虽然好吃,却因为不是东胡的东西,就和你手中的筷子一样,成为被排斥的异物。”
我下意识地摆弄着手里削得平平整整的两根细木条。霍戈的感慨,我想,我完全能够明白。
胡人历来的规矩,吃东西都是用手抓。初来东胡的时候,看到奴隶们为我预备的筷子,也曾大吃一惊,后来,看到这位东胡新王的行事作风,知道他有心想要改变胡人的许多陋习,心里在释然的同时也不是没有担心。
自古以来,革新,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很多时候,我们宁愿选择去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来适应自己。
更何况,在我们眼里,吃羊肉汤、用筷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在东胡人眼中,或许就是违逆祖宗规矩的洪水猛兽了。
要改变一个民族的习惯,比改变一个人,何止难上百倍千倍!
“其实,让东胡人学会用筷子,就好比让你我吃东胡人的食物一样,都一样困难。”无论善意还是恶意。我想了想,苦笑道。
“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霍戈挑一挑眉,“这只是一个必须改变和不必改变的问题。谁,必须变!谁,不必改变。”
我终于听出他话里暗藏的意思。
必须变的是必须臣服于他人的人!
而不必改变的,是手握大权,接受他人臣服的人!
我好像有些杞人忧天了!
霍戈如今是东胡的一族之王,变或不变,不过是他一句话而已。
我不由得失笑道:“看来上天的旨意,就是要你来带领蛮人从野蛮走向文明。”
仿佛是被我的话触动了什么,霍戈陡然沉默下来。
帐中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压抑。
我不安地看着他,隐隐觉得,霍戈在东胡的生活也许并不像我表面所看到的那样风光无限。
霍戈起身,避开我的视线,负手望着帐外明媚的阳光。良久,才道,“我曾经也一直在想,老天爷为什么要将这样的命运强加在我们身上?我想不通,后来,便不再想。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没有老天爷,就算有,也是他亏欠了我们,这一生,欠我最多的,就是它!是从不说话、从不睁眼的老天!”
我一脸震愕地望着霍戈,那样悲愤的神色,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或许,他说得没有错,多少个不眠之夜,我也曾这样悲怆地质问过苍天,可是后来,是什么让我渐渐改变?是蕖丹的豁达,还是冒顿的执着?或许,也是我自己有心无心犯下的过错,让我学会了更宽容地去面对生命中的挫折。
上天已是如此不公,我们怎么还能对自己强求苛责?
“我曾经多么希望,一觉醒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噩梦一场。”霍戈冷清的背影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显得更为寥落,“然而,无数次午夜梦回,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都是再真实不过的事实,它就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苦苦一笑,“若真要说到亏欠,其实,欠你的人是我。”若不是我选在那个时机那个地点向他表白,若在事情发生之时,他独自逃生,而不是留下来救我,他原本是不必卷入这场离奇的穿越事件的。
霍戈没有回头,仿佛没有听见我微不足道的歉意,“我本来过得无忧无虑,有令人羡慕的外表,有足以傲人的成绩,前程似锦,一生光明鲜亮。可是,一夕之间,我的世界被完全颠覆。可儿,你知道我在贺赖部那座四面漏风的帐篷里醒过来时,心里是何感想吗?”他微微合起双眼。
贺赖……多么遥远的记忆……
冰冷的冬天,简陋的帐篷,彷徨无依的心,惊慌失措的眼,无可奈何的抉择……
那些,几乎都是我不可想象的挫折。然而,却以强硬不可抗拒的姿态侵入了我的生活,驾驭了我整个人生。
我想,我有过的震惊,他也有过。
他有过的绝望失落,我一点也不会少!
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时候,你沉睡不醒,我多担心呵。”我想笑得自然一点、轻松一些,然而不能,我的笑一定比哭还难看。幸好他没有回头,不会看到。
“我醒过来的时候,是个深夜,雪花漫天漫地从墨黑的夜空中大片大片飘落。我没有去过北方,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雪,视线里是冷脊的荒原,似要被白雪所淹没。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所见所闻,俱是陌生。大脑里第一个被强行置入的感知,是,我正被囚禁着。”霍戈霍地睁开眼镜,那样睿智而清冷的目光,泠泠如寒夜孤月下的冷湖。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一段时日,是我最不愿意回首,最艰苦,最凄惶的一段时光,同时,也是他生命里最灰暗的一段时光。
“然而,我对这一切只能感到愤怒和无力,直到——巴图夫人出现在我面前。”
巴图夫人?
我记得,是那个眉目慈和,善良而又软弱的老妇人。
她是首领巴图鲁的夫人,却一点儿也没有贵夫人的倨傲。她那么心疼曦央,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她也是贺赖部唯一一个知道霍戈王子身份的人。
“巴图夫人解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疑惑。原来,我这个身体的主人是东胡的四王子,因王位之争,被我的哥哥们逐出东胡,流落到贺赖,认识了贺赖部的曦央郡主。他们两情相悦,却不容于族中长老。某一夜,两人相约离开,打算远走高飞,浪迹天涯。没想到一场山崩,打碎了他们的鸳鸯梦。”
我下意识地苦笑,“也彻底颠覆了我们的人生。”
霍戈沉默了一下,昂首望天,流云自他冷澈的眼底悠悠掠过,“或者,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人生!我想,命运将我带到这个地方,一定不是为了让我成为阶下之囚,庸庸碌碌地过此余生。就像你所说的,上天的旨意,是让我带领蛮人从野蛮走向文明。”
他微微扭过头来,从眼角的余光里斜睨着我,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无言,只能被动地回望着他。
“那时,我听巴图夫人说,你是为了我才去匈奴和亲的。我猜不准,不知道那个和亲的女子到底是真正的曦央郡主,还是与我一样,遭受命运逆转的丁可儿。直到我终于逃离贺赖,回到东胡,彼时,我那所谓的三个哥哥们正为王位之争打得血流成河。我隐匿身份,投靠了九王,生活安定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求流浪者将绣着简体‘卫’字的绣品带去匈奴,希望有一天能够被你看到……”
我惊跳起来,“那手帕……那手帕真的是你……是你……”
原来,我们曾如此接近,又如此错失。
霍戈看着我,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因为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差点以为,寻找丁可儿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在这个陌生的年代,没有人与我同行。直到……”
“直到你遇见了阿喜娜。”
我明白了,阿喜娜临终之前尚殷殷告诫我“小心东胡王”,一定是霍戈在她身上打听了不少我的事情。
有些生活习惯,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阿喜娜可能只是觉得奇怪,但若是卫子霖,一听就会明白。
“所以,”我苦笑,“你派使者去匈奴索要骏马是假,查探我的虚实才是真。”
“不错。”霍戈赞许地点头,“难道你不觉得,在两千多年以前,有这样两个人与我们有着如此惊似的容貌,这绝不会是偶然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