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归客栈里,马有泰愣愣地问。
韦长歌眼睛微微一亮,笑道:“我猜月相思的意思,就真是让骆夫人‘等死’。”
凌霄说到这里,马有泰等人原本已是有些迷惑,听了他这句话,就更是大惑不解,一起把目光投向花弄影。
花弄影眼睑半闭,不知在想什么,脸上一派淡漠。
凌霄一笑,接着道:“我听了她的话,像是寒冬腊月掉在了冰窟里,心里突然就空空的,只觉得冷。许久许久,脱口道:‘花姐姐死了,他怎么办?’月相思却笑起来,道:‘她病已入骨,我不能治,可如果她死了,我就能把她救活。’”
苏妄言忍不住道:“都说月相思能沟通幽冥,起死回生,难道是真的?”
凌霄望着他笑笑,道:“我听她这么说,也是不敢相信。苏三公子听了她的话,却叹了口气,他把你抱在手里给我看,说:‘你看到这孩子吗?’我呆呆地回答说:‘看到了,是个婴儿。’苏三公子笑了笑,点头道:‘是个婴儿。可是在我眼里看到的,却是他将来的模样——这个婴儿,有一天会慢慢长出牙齿,长出好看的头发,慢慢地,就变成天底下最美的孩子。’我看着那婴儿,忍不住点了点头,道:‘这孩子现下就已这么可爱,长大自然是个大美人儿。’”
君如玉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忽然笑道:“苏三公子通透人物,怎么这句话却说得恁古怪?那婴儿再怎么可爱,长大了也是个男人,哪有用‘美’来说男人的?”
韦长歌心头一动,望向身旁那人——那看了十几年的脸,平日只觉俊俏非常,此时细细一看,竟果然秀气非常。一时间,思绪纷乱,种种回忆都涌上心来。
苏妄言只含笑催问:“后来呢?”
凌霄也是一怔,道:“苏三公子说:‘我看着他,也看到有一天他牙齿掉光、满头白发的样子。他现下虽然还小,但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也是会死的。不光这孩子,我们一来到世上,就已经注定了有一天会死。生死命也,修短数也,又岂是能强求的?’我听了他的话,懵懵懂懂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他微微笑着,又说:‘这世上的东西,若是求而不得,便总是不如不求的好。’月相思听了,只是望着他不说话。我想了半天,才回答他:‘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也许是我强求了。可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不要他难过。’苏三公子始终不能说服我,最后便只说:‘既然如此,我只希望你今后能好好的,不必后悔。’”
“……苏三公子说得没错,我那时不听他话,到如今真是后悔莫及。”
凌霄叹了口气,惨然一笑。
苏妄言默默注视着她。女人乌黑的发间如今已夹杂了突兀而醒目的银白颜色,面目沧桑,眼底满满的都是荒凉意。每到人静时分,她若回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温婉如春、着鹅黄衣衫的少女,回想起将军府里一呼百应的过去,不知会不会有隔世之感?
雪仍然落着。
“……我这辈子做了许多事,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只是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非那么做不可。
“我求月相思教了我起死回生的办法,原本也很是犹豫,但当我回到衡阳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非得如此。那时候,我才一进门就看到满地都是空酒坛子,横七竖八地倒着,他呆呆地坐在床前,两手紧紧抓着花姐姐的手,两眼通红,脸色却白得像死人一样。我骇得呆住了,好半天才朝床上看去,只一眼,我就什么都明白了——花姐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竟已是气息全无。原来我回去的时候,花姐姐已死了三天了。”
几人听到这里,不由得都愣住了,再看花弄影坐在一旁,一脸淡漠,便都有些忐忑惊惧,只暗暗道:“这世上难道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不成?”
“我心里一阵惊跳,看看他,又看看花姐姐,终于开口道:‘骆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帮你把她救回来。’”
韦长歌道:“凌大小姐要骆大侠答应的是什么事?”
凌霄看向花弄影,淡淡道:“我要他与我击掌盟誓,我愿做他妹子,只求永永远远能和他在一起,我要他答应,一生都不能抛下我。”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又都是一怔。
王随风忍不住叹道:“凌大小姐这又是何苦?”
凌霄涩涩道:“我虽然一心一意爱他,他却一心一意只爱他夫人,我也别无他求,只愿能与他结为兄妹,能长长久久地伴着他,时时看到他……”
众人听在耳里,都觉有些心酸。
好半天,苏妄言才问道:“凌大小姐,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救活骆夫人的?”
凌霄微微一默,叹道:“苏大公子,我的法子,其实方才赵老板已经告诉各位了。”
赵老实瞟了一眼花弄影,眼珠四下乱转,咽了口唾沫,道:“大小姐说的,是、是骆夫人项上那道伤痕?”
凌霄微一点头,道:“民间向来有藏魂寄石之术,月相思教我的法子,就是藏魂——只要在人死后七天内,砍下死者首级,焚香施法,把死者散开的魂魄敛在一起,收入藏魂坛里,再把身首相合,死了的人便能活过来。虽说身子是死的,但魂魄不散,行动自如,便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只要藏魂坛不破,就可以一直活下去。那时候,我就是用这藏魂术救回了花姐姐。”
众人都觉匪夷所思。
凌霄说到这里,转向苏妄言,解释道:“当年月相思传我此术,苏三公子也在一旁。西城、花姐姐和我,恩怨纠缠,种种曲折,他也都是知道的。那日在锦城外,我请大公子给苏三公子送去那幅《刑天图》,便是此意。只盼他见了那画,能念及旧情,出手相助。”
“原来如此……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那明明是画的刑天断首,画上的题诗却偏偏是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现在我才明白了——这一幅画、一句诗,无关的人看了必是不解其义,但他老人家知晓来龙去脉,自然能明白画中之意。果然,那日他听我说了你的名字和画上的内容,立刻就明白了,让我带着秋水剑出来帮你。”
苏妄言侧着头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道:“骆大侠断首而死,大小姐包下这客栈七日,就是想再用这法子救活他?”
凌霄微微点头,低声叹道:“我是想要再让他活过来,可惜……”
话没说完,便听花弄影在一旁轻笑出声,截口道:“何止可以活过来,那以后,就是想死,也都死不了了。”
她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但只声音,怨毒之意已然清晰可辨。
凌霄叹了口气,道:“我救了你性命,为怕你误会,与他结了兄妹之谊,我退让至此,你为何却还是容不下我?“
花弄影表情森然,冷冷反问:“你问我为何容不下你,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他,真是一见倾心?你给他的,当真是返魂香?”
凌霄脸色一变,怒道:“花弄影,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抛下将军府的荣华富贵来找他,就是为了给他假的返魂香?”
花弄影也不理她,自顾自接着问道:“凌大小姐,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把王大先生、马总镖头、赵老板他们都找了来,是为了什么?”
王、马几人方才听凌霄述说往事,虽然嘴上不说,暗地里都认定了花弄影性格偏激,小气多疑,才造成了后来的局面,此时听到花弄影竟问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不由得大是茫然。
凌霄闻言突然一默,片刻,涩涩笑道:“当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虽然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但许多细节,除了他们三位,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花弄影嘴角微挑,有些讥讽地一笑,却似是不想多说,懒懒别开了头。
苏妄言眼尖,瞥见凌霄抱着骆西城人头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抖,样子竟像是十分紧张,心头一动,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不由得转头看向韦长歌。才转到一半,身子却陡地顿住了——
洞开的店门外,静静伫立着一条青色人影。
人影手中提了一柄长刀,刀口映着雪色泛起青槭槭的寒光。
一片死寂中,那“人”一步一步,在风雪中慢慢走近,仿佛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马有泰等人骇得叫不出声,就连韦长歌亦是微微变色,失声叫道:“刑天!”
凌霄乍见那人影,心头一阵遽痛,奔前两步,一声“骆大哥”生生卡在嗓子眼儿,那接踵而至排山倒海一拥而上的酸楚,却是连自己都不知是爱意还是凄切……只觉面上湿漉漉的,已滚下泪来。
君如玉目光一凛,大声道:“快关门锁窗!”
一面转身,飞快地将身后一扇窗户闩上了。
众人一个个都恍若在梦中,这才惊醒,忙跌跌撞撞扑去关窗。
苏妄言一震惊醒,便要去关门,脚下才一动,旁边一人疾步闪过,一面沉声道:“我来!”
却是韦长歌抢先一步,掠到了门口。
韦长歌才要关门,那“刑天”一只脚却已踏在门内。韦长歌微一皱眉,心念电转,扬声道:“我引‘他’出去!妄言,你快关门!”话才出口,一掌拍出,刑天也不闪躲,一刀直劈下来,刀势快绝,韦长歌暗自心惊,忙一缩手,身子一侧,绕到刑天身后。
刑天虽无耳目,却像是有所感应,随之转身,又是一刀劈下。
苏妄言乍一看到韦长歌与刑天交手,便已是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关门,只是死死盯着外面——刑天身法极快,刀势凌厉无比,若是自己,只怕走不过三招——正干着急,旁边马有泰竟疾奔过来飞快地把门关上了。
苏妄言大怒,抬手便是一掌,马有泰不防,就地一滚,堪堪避过,狼狈叫道:“苏大公子,你干什么!”
苏妄言盛怒之下,也不言语,抽出佩剑,银光一闪,已连刺九剑,怒道:“你没看韦长歌还在外面吗?!”
马有泰慌忙跃开,愤愤道:“苏大公子!那怪物这般厉害,让它进来,咱们就都完了!”
苏妄言冷着脸窜到门口,又将门拉开了,余光瞥见马有泰动了一动,也不说话,只恶狠狠地把剑一横。
马有泰几人心急如焚,想要过来关门,又怕那东西还没进来,就惹怒了这位苏大公子,先被他刺上一剑,一时僵住。
苏妄言急急往外看去,正见韦长歌一掌打在刑天胸口,不禁大喜,才要叫好,刑天却只是一抖便又攻向韦长歌。
苏妄言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提起手里佩剑就对准刑天狠狠掷出。
凌霄虽然明知道那一剑伤不了刑天分毫,却还是尖叫一声,便要扑上来。
就连花弄影也是脸色一白。
眼见那剑便要刺向对方胸口,韦长歌却一声清啸,提气纵起,抢先一步把剑接在了手中,他这一分神,寒光过处,刑天已一刀落下。苏妄言脸上陡地一白,却看韦长歌于避无可避之间,硬生生又往前移开了尺许。那一刀便只在他右肩一挂,留下一道血痕。
韦长歌负痛转身,重重一掌,将刑天击得倒退几步,趁势窜进门来。
他前脚进门,苏妄言后脚便已扑过去,将门合上了,君如玉喝了句“让开”,双手平推,将一口棺材推得飞起,苏妄言闻声凌空跃起,一声巨响,那棺木飞撞过来,紧紧抵在了店门上。
众人纷纷有样学样,将店里棺材搬来抵住了门窗。只听刑天在外连撞数次,终于没了动静。
诸人侧耳聆听,许久无人说话。
韦长歌和苏妄言并肩立在门边,到这时才长长舒了口气,对望一眼,一齐大笑起来。
韦长歌笑完了,把那剑往苏妄言手里一塞,道:“怎么这么不当心?!苏家子弟,剑在人在——我还记得,你倒忘了!若是落在外头,谁有那闲工夫帮你找去?”
苏妄言还剑入鞘,只是笑。
君如玉笑问:“韦堡主,伤得重吗?”
韦长歌微笑道:“不碍事。”
苏妄言看了看韦长歌伤口,顺手抓住他衣袖,用力撕下一截来。
韦长歌看着他的动作,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妄言,你就是要帮我包扎伤口,叫我承你的情,好歹也该从自己衣服上撕块布吧?怎么这么小气?”
苏妄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胡乱帮他把伤口扎上了。
屋里众人至此方惊魂稍定,马有泰一脸尴尬,期期艾艾地道:“韦堡主,适才我……”
“事急从权,马总镖头无须在意。”韦长歌淡淡一笑,回身转向凌霄和君如玉:“现在该怎么办?”
君如玉面色凝重,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听。”——屋外,“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传得格外的远。
王随风惊道:“他在做什么?”
苏妄言沉声道:“他是在围着这客栈绕圈子。”
赵老实颤声道:“……那……那是为什么?”
却听花弄影冷冰冰地道:“他的头在这里,他不来这里,又该去哪儿?”
几人都是一惊。
韦长歌苦笑道:“骆夫人是说,骆大侠的身体,是被他的头牵引而来的,若是不让他进来,他就会一直守在外面?”
马有泰惊道:“他若不走,我们怎么办?凌大小姐,你还是把头还给他吧!”
凌霄默然片刻,道:“如今就是把头给‘他’又有什么用?方才的情景,你也看见了——马总镖头、王大先生,你们的身手比韦堡主如何?”
两人都是一默。
马有泰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凌霄漠然地望着手上的头颅,半晌道:“等。”
王随风一怔:“等?”
花弄影闻言,却突地问道:“凌大小姐,你等的人若是不来,你怎么办?”
凌霄一颤,霍然抬头看向花弄影。
花弄影淡淡道:“要不是找到了请动月相思的办法,你又怎么敢回来?”一顿,又再问道:“凌家妹子,她若不来,你怎么办?”
马有泰、王随风一怔,随即异口同声问道:
“你要等的人是月相思?”
“你等的真是月相思?”
凌霄也不理会二人,一咬牙,厉声道:“她若不来,就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马、王几人,都是脸上一青。就连持剑站在花弄影身后的女子,手上也是微微一抖。
花弄影瞥她一眼,突地轻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慢慢变成了悲鸣:“好!好!我是活了二十年的鬼,原不在乎这个!我只想看看,看看他怎么一刀把你的头劈下来!”
苏妄言听在耳里,只觉一阵心惊肉跳,半晌动弹不得。
凌霄脸色铁青,回身向旁边一口棺材上坐了,再不说话。
众人各怀心事,各自坐下了,一时无语,只听灯花不时啪啪爆开,称得屋外那脚步声分外惊心。
苏妄言沉默了片刻,实在按捺不住满腹疑惑,问:“骆大侠他怎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凌大小姐,你既然能用月相思教你的藏魂术救活骆夫人,为什么不用这法子来救骆大侠?”
凌霄闻言却大笑起来,高声道:“问得好!问得好!”
她将怀中的人头高高举起,向座中众人道:“诸位可知道,当日我包下这客栈七天,就是要用藏魂术来救骆大哥!谁知眼看已经到了最后一天,却出了岔子!”
马有泰惑道:“出了什么岔子?”
凌霄一边不住声地冷笑,一边咬着牙道:“便要问他这位好夫人了!”
韦、苏几人一齐看向花弄影。
凌霄道:“最后一天,我施法已毕,封好藏魂坛,就要将他身首合在一起,紧要关头,便是这位骆夫人闯进来,拿剑刺我!
“我右胸中了她一剑,仓皇中,什么都来不及去想,只得跳窗逃脱。那晚,我带着伤冒险潜回客栈,便只看到他躺在床上,却不见了他的藏魂坛……一开始,我还以为花弄影逼走我后,自己救回了他,心里欢喜极了,可等我到了近前,我才猛然发现,他的头和身子,竟没有合拢!
“我大惊之下,在那屋子里四处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藏魂坛!他的藏魂坛在哪儿?花弄影为什么不让他活过来?他的藏魂坛可是打破了?我正着急,突然听见外面花弄影的脚步声到了门口,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只来得及带走了他的头……”
苏妄言疑惑陡生,暗道:花弄影素有“飞天夜叉”之名,轻功绝顶,凌霄却只是个武功平平的千金小姐,花弄影若有心要杀凌霄,又怎会在走动之际发出声响让她察觉?
凌霄想起旧事,忍不住幽幽叹息:“我本想,过几日养好伤,再回来找到藏魂坛,带走他的身子,只是没料到,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他已经……”
韦长歌接口道:“这么说来,骆大侠既没有活过来,身体之中也已没了魂魄?既然没有魂魄,他的身体为何还能四处走动杀人?”
“他……他虽杀了许多人,但这些,都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藏魂坛能保肉身不腐,他失了魂魄,行动虽然自如,却已是行尸走肉,神识全失。若他身子完整,倒也还好,可偏偏又受着这身首分离之苦,因此行动便全靠一股戾气牵引……我回来的时候,他正四处杀人,我既阻止不了他,也已经带不走他了……”
凌霄怅然叹息。
“我第二次回来,中了花弄影一掌,足足用了四年的时间才养好伤。后来那几年,我去过萧山庄,去过衡阳城,去过大漠,还偷偷来过几次长乐镇……凡是我能想到的地方,我都去找过了,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藏魂坛!无奈之下,也只好想别的法子……”
苏妄言浅笑起来:“于是十年前的冬天,你就去了苏家?”
“月相思传我藏魂术的时候,曾说过另有搜魂之术。于是我就想,能不能用搜魂术找出藏魂坛在何处,让他活过来。只是没想到,这件事,竟会这么难,一眨眼,已经是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你们可知道,这二十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凌霄轻叹一声,怅然问道:“花姐姐,你究竟把东西藏在了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不让我救他?”
花弄影笑了笑,针锋相对,也反问:“凌大小姐,你苦求月相思十年,就只为了他的藏魂坛?你把赵老板他们都找来,就是为了听他们说故事?”
这第二个问题,这一夜,花弄影已是第二次问起,凌霄也已是第二次避而不答。
王随风、马有泰疑心大炽,只是不露声色。
韦、苏二人交换了个眼色,也都觉得有些古怪——凌霄一现身,好几次有意无意都说到找王随风、马有泰、赵老实三人来,是为了听他们亲口说出当年的经过。这理由听来极自然,也极有道理,但花弄影却再三提出,倒像是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里,蕴涵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韦、苏二人疑惑之下,直觉其中必有什么两人还没想通的关窍在。
花、凌二人默默对视许久,都不再做声。
众人喧扰了一夜,也早疲倦了,渐渐都沉默了下来,各怀了心思,闭目养神。而外面雪地里,刑天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规律地回响着。
二十年前的那一夜,来归客栈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十年后的这一晚,这里又将会发生些什么?
在肉眼可见的事实之下,有多少过往、多少真相,隐藏在生者的说辞之中,随亡者的记忆湮没无闻?眼前的人们,他们或苍老、或妩媚、或猥琐的脸,在那一个个不为人知的瞬间,又是怎样衍生出种种不同面目?
反复的思量与忐忑中,灯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棺材盖上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熄了,徒留下四壁的灯火,躲在灯罩背后,忽明忽暗地跳动。
青白色的雪光透过纸窗映射在屋顶,像一层凝固的浅浅的水均匀地在头顶展开。暗昧的水光幻化出无数光影。无数古怪的景象,纷沓而来,在惘然思绪里纠葛成死结。
提着白纱灯的绿衣青年、血雨中浅笑的红衣夜叉、提着头颅步步走近的无头男子、冷冽月光下男子清澈却不能视物的眼睛……
苏妄言抱着装有秋水的剑匣,不知不觉,陷在了浅浅的梦境里。
也许在苏妄言的思考里,从来就不曾出现过“危险”和“害怕”。就连眼下守在门外的刑天,在他看来,说不定也和散步的猛兽没有区别。——韦长歌听着他绵长的呼吸,这样想着,然后不出声地笑了。
***
不知过了多久,簌簌雪声里,远处依稀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却像是朝着长乐镇的方向来的。屋中诸人不由得都睁开了眼睛。稍近点,便听铃音中,有什么人踩着极轻巧的步子,极快地走近了。
君如玉倏地道:“有人来了!”
众人都是精神大振,一齐看向被棺木堵死的大门。
不多时,那脚步声已停在了门口,跟着就是一阵混杂之至的声响,铃声、脚步声、刀风声……
突然间一声钝响,外间便又安静了下来。
众人正面面相觑,便听外面有人啪啪拍着门,一边扬声问道:“苏大公子!苏大公子可是在里面?”
听声音却是个女子。
韦、苏二人交视一眼,苏妄言也扬声答道:“苏妄言在此,外面是什么人?”
那人呀了一声,像是大有欢喜之意,笑语道:“苏大公子放心,我从滇北来,可不是苏家的人!快些开门吧!”
马有泰满脸喜色,低声道:“难道是月相思来了?”连忙抢上去,慌慌张张把那棺木搬开了。
才一开门,便觉香气袭人,外间那人一闪身,已站在了门口。
走进来归客栈的,是一个落落大方的美貌妇人,丰容盛装,姿态妍媚,耳上明月珠,发间金步摇,皓腕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串金铃,行动之际便不断发出清脆的铃音。一身华服,即使在灯光黯淡的客栈大堂内,也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这美妇一进门,妙目流盼,视线在韦长歌和苏妄言之间打了个转,停在后者身上。一开口,未语先笑:“你是苏妄言?”
苏妄言点了点头。
这美妇拍手笑道:“果然没错!苏大公子,咱们这就走吧!”
苏妄言还没弄明白她来意,闻言一怔。
这美妇说话甚快,却是个急性子,见苏妄言不答话,立刻抢着笑道:“你放心,外头那怪物已让我制住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后一道身影动也不动地俯卧在雪地上,赫然就是那无头刑天。凌霄惊呼一声,直扑过去。花弄影神色微变,情不自禁,就想站起,却终于还是没有动,不知是顾虑持剑坐在身后的忘世姑娘,还是不愿意站起。
韦、苏几人虽有些疑惑,但见她制伏了刑天,便都以为这美妇便是月相思无疑了。
一时间,几乎人人都在想:难道这富贵妖娆的美妇人竟然就是传说中无血无情的一幻境主人吗?
正各自惊诧,只听凌霄含怒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把他怎么了?”
马有泰失声道:“你不是月相思?”
那美妇笑盈盈地道:“我几时说过我是她了?”
众人这才知道,这美妇果然不是月相思,也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惟独君如玉眉尖一抖,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苏妄言走近两步问道:“不知前辈……”
话还没说完,一阵香风,也没见那美妇如何动作,眨眼人已到了苏妄言跟前,纤手一伸就握住了他右手,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苏妄言大惊失色,急急抽手,那美妇反倒又加上了一只手,将他握得更紧。
苏妄言心头暗惊,口中却笑道:“不知晚辈是哪里得罪了前辈?”
美貌妇人眨了眨眼,爽朗笑道:“你几时得罪我了?没有没有,你没有得罪过我!”
苏妄言又笑问道:“那前辈这是要带晚辈去哪里?”
那美妇一愣,随即恍然似的轻轻一拍手,引得腕上金铃又是一阵乱响。她笑道:“苏大公子莫要误会!我叫赵画,是幻主派我来寻你的!”
凌霄闻言颤声道:“那月姑娘呢……她没有来吗?”一顿,又急问道:“他怎么了?他这是怎么了?”
赵画依旧笑着道:“幻主只叫我来长乐镇找苏家大公子,别的什么都没交代。”便又伸手去拉苏妄言:“苏大公子,咱们快些走吧!”
凌霄尖叫道:“你不能走!他这是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
赵画突地敛了笑容,怒道:“你倒还来问我?这人身首分离,魂魄已空,早就是死人了,却还能行动自如,分明是强施返魂术失败的结果!这人被施了返魂术,腔中一抹残魂散不去,久而久之变成了戾气,他行动全受这一股戾气牵引,必定四处杀人!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若不是我来得及时,只怕你们都没命出这屋子了!”
凌霄一时语塞。
赵画翻脸如翻书,一旋身,却又一扫怒容,巧笑倩兮,向苏妄言道:“返魂术是幻主独门秘术,我也只略知道点儿大概而已。好在我时常出门办事,幻主传过我些应急的法子。不过,我这法子只能暂时压制他一炷香的工夫,时间一过,就连我也没办法了!”
凌霄听了她这话,知道“骆西城”无事,大大松了口气。
却听旁边一人轻哼了一声道:“凌大小姐,你好大的面子,哄得月相思连独门秘术都教给你了。”
赵画进屋之后,除了与苏妄言说话,其余人正眼都没望过,此时循声望去,正看见花弄影被那忘世姑娘挟着靠墙而坐。当下一怔,迟疑道:“你……你也是……”只说了一半,话锋一转,却道:“夫人生得好俊。”
花弄影知道她是看破了自己的身份,漠然不应,只若有所思地望着凌霄。
苏妄言试探着问道:“你说是月相思前辈让你来找我?月前辈找我做什么?她怎么知道我在长乐镇?”
赵画笑道:“我只知道,前阵子不知是什么人送了封信到一幻境来,说,大公子因为从苏家剑阁里偷了把什么剑,闯了大祸,苏家要抓你回去治罪;又说苏大公子正被困在洛阳城外的长乐镇,只有幻主能救,幻主要是想救人,就请立刻到长乐镇来。”
苏妄言和韦长歌不由一起看向君如玉,都疑心是他做的。君如玉只是含笑回视,病黄的脸上波澜不惊。
“幻主看了那信,本是不理会的,但派人一打听,江湖上果然已闹得沸沸扬扬了,人人都说苏大公子闯了大祸,苏家正在大肆搜查大公子您的下落。幻主于是就让我赶来这里看看,说如果苏大公子当真在这里,就请苏大公子和我一起去趟一幻境。”
凌霄眼睛一亮,急切道:“那我们呢?”
赵画想了想,笑语道:“幻主要我带苏大公子回去,没说不准带别人去。”
韦长歌笑道:“既是如此,我自然要和妄言一起去的。”
赵画向其余几人道:“那你们呢?”
王随风和马有泰低声商议了片刻,齐声道:“我们也去。”
只有赵老实讷讷地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是回我那破房子自在些。”
赵画刚要说话,便听远处三声长啸,韦长歌脸色一沉,几步抢到门边,也嘬唇一啸。
众人不知出了何事,也都纷纷站起。
长街那头,一骑人马疾奔而来。
苏妄言轻轻“咦“了一声,道:“那不是韦敬吗?”
话音甫落,人已到了近前,韦敬在马上看到韦长歌臂上的伤,惊呼道:“堡主,你受伤了?”
马还未停稳,人已跳了下来,他身后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同时腾空而起,也跳下地来,口中不知叫着什么,直扑向苏妄言。韦长歌一惊,拉着苏妄言倒退几步。
那人扑了个空,身形一顿,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嚷嚷着道:“少爷!是我!是我!”——趁着雪光看去,却原来是个十五六岁、胖乎乎、小厮模样的少年。
苏妄言惊道:“苏辞,你怎么来了?”
韦敬轻蔑道:“堡主,苏大公子,我是在路上遇到他的!这小鬼卖主求荣!”
韦长歌轻咳了一声。
韦敬会意,却还是瞪了苏辞一眼,这才问道:“堡主,你的胳臂怎么了?”
韦长歌道:“不碍事。”
他看了看他们二人,问:“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都来了?”
韦敬道:“那天在锦城我奉了堡主之命,驾了马车去引开苏大侠和苏家的追兵。几天前,我发现有许多武林中人不知为什么突然纷纷朝长乐镇方向赶来。我想,苏家的人反正已被我引得远了,担心堡主您的安全,就抽身赶来长乐镇与您会合。谁知到了附近,正撞上苏辞这个卖主求荣的家伙在路上徘徊。问他,他说是苏大侠派他做前哨,来这里打探苏大公子行踪的!”
苏辞冲他忿忿道:“你才卖主求荣呢!”
嚷嚷完了,转向苏妄言,抬起袖子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大少爷,不关我的事!都怪韦敬,他不会赶车,非要学人赶车,走得那么慢!老爷说,少爷性子急,从来赶路都是火烧眉毛似的,怎么这次倒慢吞吞的?就知道车里没人。老爷说,我们假装被他引开,回头再看他去哪儿跟韦堡主领功,只要找到韦堡主,不怕找不到少爷。”说到这里,白了韦敬一眼:“哼,得意什么?你一朝着北边来,就被咱们苏家盯上啦!”
韦敬嘴角微微抽搐,好在黑暗中,不容易被人看清脸上表情。
“老爷先以为韦堡主和少爷是在洛阳,到了洛阳附近,发现好多武林中人都在朝这长乐镇来。老爷说……”
苏辞突然顿住了。
苏妄言道:“爹说什么?”
苏辞看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道:“老爷说,看这样子,多半又是少爷在外面惹了事,真是个不肖子……老爷还说,这次抓你回去,一定重重惩罚,绝不留情……”
这次轮到苏妄言不知做何表情是好。
苏辞还在继续说着——
“老爷身边只带了七八个人,当中数我脚程最快,老爷就让我赶在韦敬之前来看看少爷是不是在这里。他自己回苏家带齐了人手就来。我当然不能出卖少爷,可要是随便撒个谎,老爷一定不会相信,所以我才在镇子外头徘徊。我才有了决定,哪怕老爷罚我,我也要来通知少爷,这时候韦敬就来了,才说了两句话,他就骂人,说我卖主求荣!”
说到这里,苏辞委屈得不行,叫了声少爷,就眼泪汪汪地扑向苏妄言。还没挨到苏妄言的衣角,猛地想起了苏妄言的洁癖,不得已,向旁边一转,抱住韦敬大腿,大哭起来。
苏妄言揉了揉额角,断喝道:“别哭了。我问你,苏家的人大概什么时候到?”
苏辞噌的站起,擦擦眼泪,道:“只怕一会儿就到了。”
苏妄言回头看了看韦长歌,道:“那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
韦长歌点点头,转头看了看其他人:“那大家先出了长乐镇再说吧。”
众人纷纷应了,只剩花弄影不作声。
韦长歌温言道:“骆夫人,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一幻境?”
花弄影默然片刻,突然看着凌霄笑道:“好。我和你们一起去。我倒要看看,月相思准备怎么对付我。”
凌霄容色不变,沉默不语。
众人一起朝着长街东头走去,刚到街尾,便听得远处一片疾驰而来的马蹄声,震得脚下地面微微颤抖。
苏辞带着哭腔道:“坏了!是老爷他们到了!”
韦长歌沉声道:“快回去,从西边走!”
苏妄言略一点头,一行人急急转身,还没走到长街西头,便看西面一里外的地方,一条火龙盘旋在雪地上。细细一看,竟是无数火把组成的长长队伍,火光冲天中,好几百人手持刀剑,举着各式各样的旗帜,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逼近过来。
众人站在长街西头,都是愕然,想起方才韦敬和苏辞提到,有许多武林中人正纷纷赶来长乐镇,想必就是眼前这些人了,只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转眼那长长的队伍又近了许多,连彼此的面目都依稀可以望见了。便听那边忽然嘈杂起来,许多声音叫着:“飞天夜叉!”“是飞天夜叉!”又有许多人大声喊道:“杀了她!”“为恩师雪恨!”“兄弟们,杀了花弄影,为庄主报仇!”这一类的口号。
花弄影听在耳中,只是冷笑。
韦长歌和苏妄言这才明白,原来这些人都是当年花弄影初入中原时结下的仇家,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年,这些人却还是没有忘记师友被杀之恨,眼下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花弄影栖身在这小镇,便成群结队前来报仇。
此时,双方只相距数十丈,那边队伍中有眼尖的,远远望见这边两个华服公子,似乎竟是韦长歌和苏妄言,不明就里,忙呼喝同伴,队伍便停在了镇外不远处。其中有人大声喊道:“前面可是韦堡主和苏大公子?”
韦长歌、苏妄言听得西面马蹄声越发进了,不敢发声相应。韦长歌说了句“快退!”众人又一齐沿着长街疾奔,退回到了来归客栈前,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得一阵沙沙的细碎声响。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地上,只见那刑天双手握拳,背部微微起伏,似要起身,跟着,又像是用光了力气,瘫在地上静止不动。众人见了这个情景,心头不由得都是一紧。韦敬和苏辞刚刚才赶到,之前客栈中的事情一无所知,见了这无头尸体蠢蠢欲动,忍不住异口同声骇叫道:“这是什么!”
韦长歌、苏妄言也来不及对他们说明,只看向赵画。
赵画上前看了看,面色凝重,回身急道:“苏大公子,我们得快些离开,再过一会儿,‘他’就要醒了!”
这一会儿工夫,来自东西两面的喧哗都越发近了,那一大群来找花弄影报仇的武林中人,已堵在了长街西头,虽一时不敢向前,但鼓噪声却越来越大,可知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了。
一时间,每个人心头都笼上了一层阴影——两边出路都已被堵死,眼前刑天苏醒却迫在眉睫,无论往东往西,看来都少不了一番纠缠,他们这一行人,能不能赶在刑天再次起身之前冲出长乐镇?
韦长歌苦笑了一下,看向苏妄言:“我们往东,还是往西?”
却听一人淡淡道:“不往东,也不往西。”
君如玉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走进客栈,走到东北面墙角站定了,一弯腰,竟将地板揭起了一大块。
地板下,登时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来。
君如玉顺手从壁上取下一盏灯笼,回身笑道:“走吧,这地道一直通到镇子外面,咱们出去的时候得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
马有泰几人一怔之后,都是狂喜,顾不得细问,依次进了地洞。
苏妄言看了看外面的刑天,又朝长街两头望了望,道:“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花弄影轻声叹道:“苏大公子放心,他就是醒了,也走不出这长乐镇方圆三里。咱们冒险出去一个人,叫外面的人赶紧离开就是了。”
凌霄似笑非笑:“好法子,花姐姐怎的自己不出去?”
花弄影冷眼看着她,缓缓道:“凌大小姐,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我不出去,只因为我一出去,外面这些人就都不会走。他们不走,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在这地方。你呢?这些年你找了那么多人来,一个一个都死在这里,你难道就从来没想过,那也是人命?”
凌霄脸色一变,冷笑道:“花姐姐,你话说得好听——当年你杀人杀得痛快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今天这些话?”
苏妄言从第一次见到凌霄就一直同情她是个痴心可怜的女子,但此时听了她这话,却顿生反感,回身和韦长歌商量了几句,叫过韦敬、苏辞,寥寥几句,把眼下的情况拣重要的交代了,吩咐两人分别出门去劝退外面的两路人马。
苏辞韦敬应了,分别出门往东西两边去了。
等众人都下了地道,韦长歌和君如玉两人落在最后,韦长歌走到洞口,若有所思,低声笑道:“如玉公子准备得好周到。”
君如玉一耸肩,摊开手——他此时看来,是一个面黄肌瘦、病入膏肓的中年汉子,做出这种动作原该叫人觉得猥琐的,但不知为何,却没来由就叫人觉得潇洒流畅——君如玉笑道:“凌大小姐甘愿陪外面那怪物去死,我可从来没那么想过。”
韦长歌看了看从洞口隐约透出的灯光,忽地,也学着他的样子,露出一个称不上高雅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