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我的,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带着芹儿都万分辛苦了,何况你是定远将军,你能瞒住怀胎十月的肚子吗?军营的人又不傻,有些女兵都生过孩子的,一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消息传出去,祖母肯定承受不住,皇上也会生气的——我东瑞国第一位女将军,却未婚怀孕,这是打朝廷的脸。」
尚灵犀突然有点气馁,是,她是尚家的长女,一举一动都代表尚家,不能随心所欲,普通人未婚怀孕只是坏了名声,定远将军未婚怀孕,那会成为朝廷大事,会有一派人坚持要降罪,然后另一派人就是单纯的作对说不用降罪,皇帝会很烦,她也许不会有事,但将来弟弟接任之后想再晋升,恐怕会很困难,因为他有个姊姊不自爱,没有家教,这样的家族没资格给皇帝分忧。
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感情,耽误崇孝一生的前程。
贺宁见她已经开始沉思,知道劝对了,「伯父不在了,大房只能靠大堂姊撑着,崇孝才七岁,大堂姊可得怜惜他一些。」
尚灵犀摸着肚子,虽然还扁扁的,但她现在已经爱这个孩子了,光是想想能给夏子程生孩子,就觉得乐不可支,可是尚家的前程,怎能毁在自己手中?
「大堂姊休息一下吧,我去买药。」
尚灵犀有点茫然,「买欧阳大夫开的药吗?」
「自然是去子汤,大堂姊这孩子不能留。」贺宁苦口婆心,「大堂姊,你听我的,等崇孝长大,你也才三十出头,成亲生子都可以,千万不要为了这一时的心软生下孩子,导致自己孤苦一辈子,退后一步,孩子将来长大没爹,也会被人笑话,你让孩子回京城认亲,到时候难免引起夏家一阵腥风血雨,你忍心看夏校尉好好的日子突然起风波吗?」
「贺宁,我、我真不能生下这孩子?」
「绝对不可以,为了尚家,为了夏家,为了你自己,这孩子无论如何不能留。」贺宁半哄半劝,「好了,你休息一下,跟孩子说几句告别话,我去买药,很快就回来。」
贺宁说快,是真的很快,不到半个时辰,走廊下便飘出煎药的味道,小粮这时候已经外出回来,连忙接过煎药的工作,贺宁带着贺芹进来陪她,也没说什么,就是拉着她的手一起躺着,像她们小时候那样。
尚灵犀躺在床上,心思翻转不停。
一下子想,我就生啊,我跟皇上请个一年假,专心生孩子总行了吧?我只要不出现,谁知道我怀孕?
一下又想,这孩子长大没爹,也很可怜,东瑞国保守,没爹的孩子会被嘲笑,甚至连婚事也不会顺利。
贺宁突然道:「芹儿,喜欢京城吗?」
「喜欢娘,喜欢尚将军跟小粮阿姨,不喜欢阿朴。」
阿朴是店小二的儿子,四岁多,没地方去,跟着在店里进进出出,和贺芹因为年纪差不多,偶而会玩在一起。
贺宁继续问:「为什么不喜欢阿朴?」
「阿朴笑我没爹,我有啊,只是很久没见到了。娘,爹去哪?我想他。」
「芹儿乖,爹去很远的地方做事啦,赚钱给芹儿吃饭跟买衣服啊,以后等芹儿长大,爹就回来了,好不好?」
其实西尧皇帝跟皇后、皇太后,都已经被软禁在京城,其他嫔妃则赏给大臣,贺宁要不是登记在案的被夏子程要走,现在也是沦落到某一个大臣住处当玩物的命运。
她很感谢夏子程,但堂姊还是不能生下他的孩子。
尚灵犀知道贺宁是问给她听的——没爹的孩子会被笑。
她如果执意生下来,就是个悲剧的开始。
要因为自己的感情因素,给孩子这样大的困扰吗?户籍纸上的「父不详」是多羞辱人的三个字,代表母亲不自爱,连爹是谁都不知道……
小粮推门而入,「小姐,药好了。」
贺宁一下子起来,接过碗,「小粮,你带芹儿去街上逛逛,药我来喂就好。」
小粮于是对贺芹伸出手,笑说:「芹儿,我们去买捏面人好吗?」
贺芹一下跳了起来,「芹儿要去,娘,芹儿买个小凤凰给您。」
贺宁微笑,「好,要乖乖听小粮阿姨的话。」
小粮给贺芹穿好鞋子,这便带着人出门,房里又只剩下尚家的堂姊妹。
尚灵犀坐了起来,「我自己喝吧。」
接过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口饮尽。
贺宁放了心,这孩子不能要,「大堂姊这样就对了,不要为了一时的心软,耽误自己大好的人生,大堂姊要有个知心的丈夫,生几个名正言顺的孩子,好好过日子,尚家有我这个耻辱已经够了,大堂姊不能跟我一样,沦落到有家归不得。」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大堂姊好好休息,一会后肚子会开始疼,忍过就好了,我去厨房要点东西,给你炖汤喝。」
贺宁说完便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尚灵犀躺在床上,手摸着肚子,眼泪流了下来——她太久没哭了,一时之间还想不起来哭泣的感觉。
眼眶热热的,泪水滑过太阳穴,痒痒的,心里空荡荡,一阵悲伤袭来。
她是真的很想要这孩子,可是她不能。
孩子……
她已经开始想这孩子了。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知道像他还是像她?
如果能生下来,一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啊——她真的不打算跟谁度过余生的,对她来说,感情只出现在有夏子程陪伴的四年,之前不懂爱,之后也不会有。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样,与其希望自己儿孙满堂,更想跟老天祈求他儿孙满堂,自己孤身到老没关系,他身边一定要有个贴心人才好,即使永远不能再见面,却还是希望对方好好的。
夏子程,我也想展现出温柔模样,也想让你知道我不只是女魔头,也是尚家的大小姐,可是我做不到……
这孩子也许是老天爷留给她的礼物,让她能永远记得他……
尚灵犀突然从床上起来,死命箍自己的喉咙,一下,两下,一下,两下——呕,吐出了一滩药水。
她怕没吐干净,又不断的箍了好几下,直到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这才放心,已经吐干净了,孩子应该没事。
虽然将来会很艰难,但她还是想保住这孩子。
贺宁端着鸡汤进来,看到地上一滩吐出来的药水,心里已经明白——堂姊对夏子程不只是单纯的喜欢,而是深入骨髓的爱,于是唤了店里的粗使婆子进来收拾,让尚灵犀趁鸡汤还热,赶紧喝。
尚灵犀一脸做错事情的样子,「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
「都想好了?」
「想好了。」
「真不后悔?」
尚灵犀坚定,「不后悔——就算这孩子会吃苦,好歹来这世间体会一遭,总比莫名其妙没了命得好。」
「你怀孕藏不住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明日就写奏章,跟皇帝告假一年,把军务交给本来就在西疆的翊麾校尉等人,说我要游山玩水——大胜西尧,我尚家军军威大振,皇帝只愁我拥兵自重,巴不得我暂时不回去,等临盆后,休息一个月,到时候除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从寺庙也抱几个无爹娘的娃儿一起回西疆,通通说是我捡的,这样就不会让人怀疑了。」
「堂姊,你既然打算生,那我觉得你还是要让夏校尉知道这件事情,不然对他来说,也不公平。」
尚灵犀突然觉得有点口干,「他……」
「他该知道,而且最好的方法是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光明正大的生下孩子——请一年假那个太蠢了,孩子万一长得像你,你还要拗说是自己捡来的吗?让夏校尉知道,让他安排,堂姊你不是很相信他吗,那为什么这回不愿意相信他一次,相信他会把事情安排好,相信他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这怎么能啊,我又不可能现在成亲,崇孝这样小……」
「也可以先成亲,然后分开居住,等将来崇孝长大接掌了定远将军的职务,堂姊再回到京城,当你的夏少夫人。」
「不成的,成了亲,妻子却在西疆,这样夏子程会被笑话的。」
「都这时候了,哪管得了这么多。」她的傻堂姊,宁愿自己被笑话,也不愿意夏校尉被笑话。
一向干脆爽利的尚灵犀显出前所未有的犹豫,「这样好吗?」
「当然好。」贺宁心里一转,已经有了主意,「我们现在想破头也没个结果,不如把事情跟夏校尉说,他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果然她一说夏子程聪明,尚灵犀很快就接受了这方式,「那好吧,我来写信给他。」
「不能写信,万一信给别人看去就糟了,传个口信,让他来客栈见你,面对面才能讲清楚。」
尚灵犀大惊,「面对面?我不行,我、我没办法。」
她偷偷上了他的床,还偷偷怀了他的孩子,这怎么能面对面啊,不行不行不行,无论如何无法!
贺宁简直快不认识她堂姊了,「这事情太大,信上说不清,一定得面对面,你要是不好意思,就别看他的脸,一股脑儿把事情说完,等着他决定就是。」
隔天早上,夏子程来了。
尚灵犀以前见他总是高兴的,但这次怀着这个大秘密,心想,万一他知道自己怀孕了,却露出困扰的样子怎么办?
不会的,夏子程不是那样的人。
原本很忐忑,但见到他时,反而不忐忑了——夏子程看起来有点郁闷,对尚灵犀来说,他可比自己重要多了,内心觉得奇怪,他少年校尉,风光无限,什么事情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于是给他倒了茶,「怎么啦?」
夏子程抬起眼,「不是你让我来的吗,怎么问我怎么了?」
「我们并肩四年,我自问还看得懂你,怎么了,快说。」
就见夏子程露出有点无奈的表情,「瞒不过你。」
「那还不快说。」
「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不说了。」
尚灵犀更介意了,他们同袍四年,夏子程一直是昂首阔步的,对于自身的战绩、功勋、十分引以为傲,现在居然出现了「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是什么让他这样郁闷?这样困扰?
尚灵犀顿时把孩子的事情放在一边,只想给他排解——他说过,她是他最好的兄弟,什么事情只要跟她说,马上烟消云散。
于是半开玩笑说:「我不日离开,到时候你想抱怨可找不到人说啊。」
夏子程垂下眼睛,尚灵犀知道他这是在忖度,于是也没逼他。时间悄悄过去,尚灵犀又换上了一支蜡烛。
半晌,夏子程才说:「我不是人。」
「怎么啦?」
「我趁人之危。」
尚灵犀心里一跳一跳的,怎么好像在说他们之间的事情啊——可是他如果记得,不会装成不记得的样子啊。
莫非这几日让京城的水土养养,突然想起来了?
尚灵犀有点口干舌燥,「你,怎么趁人之危了?」
「今天上午,姚保来见我,求我去姚家见玉珍一面,一来姚保苦苦哀求,说很急,让我一定要去,二来太后已经许了玉珍给我当贵妾,身为一个男人,总该让自己的女人好过点,我便去了姚家一趟。」
尚灵犀心想,又是姚玉珍,自己真的太羡慕她了。
她每每能牵动夏子程的思绪,每一回他情绪有大波动,都是为了她。
自己就没那个福分,谁说起兄弟会笑,说起兄弟会露出温柔神色?没有,倒是说起喜欢的女子会笑,会露出温柔神色,这很正常。
「我见到玉珍,她跟我说……说……贵妾之礼要快点办。」
「姚姑娘已经十八岁,心里着急也是理所当然,你也不用这样不高兴。」
夏子程抓抓头发,「她说……说她怀孕了……」
第九章 藏一个秘密(2)
尚灵犀一呆,姚玉珍也怀孕了?
不对啊,她会急着跟夏子程说,那代表孩子是夏子程的吧,算算时间,也是在回京路上有的?
「她说,我酒醉被救出来那晚,她因为太担心我,所以破了禁足令来看我,没想到我却对她行畜生事。」夏子程一脸自责,「她留着元帕想洞房花烛夜跟我解释,却没想到我们那一夜她就有孕了,她怕肚子大起来藏不住……尚灵犀,我觉得我不是人。」
尚灵犀整个人呆住了。
内心忍不住吼了起来,不是,那天晚上的人是我,不是姚玉珍!
怎么会这样?
如果她现在把事情完整讲出来,因为姚玉珍诉说在前,那会变得她很小人,变成她想偷取姚玉珍的人生。
可是怎么会这样……
那天晚上他们很晚才转到另一个驿站,当时已经是三更半夜,距离天亮不过一点时间,她离开他房间时,天空都已呈现鱼肚白了,姚玉珍哪来的时间进去?
自己那天离开时有人看到了?
姚玉珍肚子里的孩子……
尚灵犀慢慢冷静下来,想想也不是不可能,也许姚玉珍比她早去,毕竟自己还洗脸,治伤后才去探视夏子程的,如果把时间差放进去,那就有可能。
天,怎么会这样?
现在让她怎么开口,她总不能说,我也怀了你的孩子,也是那一夜有的?
就算夏子程很相信她,恐怕这回都会半怀疑。
他心爱的表妹有了他的孩子,他看起来都那样困扰,自己若说有了他的孩子,他肯定更不高兴的。
夏家是百年世家,礼教十分重要,婚前有子,那是大大的丢脸。
「夏子程,你为什么这样烦恼的样子,不喜欢姚姑娘给你生孩子吗?」
「也不是。」
「那你在烦恼什么?」
「我觉得自己是畜生,就算酒醉,也不该那样对待玉珍,她肯定挣扎过,但后来还是从了我,想到她事后如何心慌忐忑,我就觉得自己不应该。」
尚灵犀心想,那是我啊。
我挣扎过,后来还是从了你。
然后心慌忐忑。
现在怀上孩子,想告诉你,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这个世界怎么会这样?
尚灵犀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无法跟他开口了——姚玉珍去看他,半推半就从了他,然后怀孕,现在怕肚子大起来,然后这么刚好,她尚灵犀也去看他,也半推半就从了他,然后也怀孕,现在也怕肚子大起来。
骗子都不会这样骗人。
「夏子程,你不讨厌孩子对吧?」
「我喜欢孩子。」
「那不就好了,几个月后,你就可以当爹了。」
「我……」夏子程一时之间语塞。
他喜欢孩子,可是那跟这件事情无关,他就是觉得自己很糟糕,而且更糟糕的是,原来那天晚上的春梦是真的。
他本以为是梦,但竟然是真的。
梦境中是尚灵犀的脸,其实却是姚玉珍。
自己要当爹了,可好像也没有真的很高兴的感觉,想到可能永远再见不到尚灵犀,他就觉得内心有一处被挖走了。
他这些日子常常在想,自己到底怎么了,尚灵犀明明是他兄弟,但他越来越想保护她,知道她被传入宫,还特别求了祖姑的口谕,他怕尚灵犀一个人面对皇太后跟皇后的阵仗,会不自在,他想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