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年不自觉从桌上抽一张面纸给他,小男孩接过朝她一笑。“好看。”
优年又呆,这“好看”是说她还是说画?
家族里小孩不少,自己访问过的更是多不胜数,不晓得为什么,她不知该对这男孩怎么反应。
思绪在转,明白这一定是“安心”来的孩子;但知道是一回事,面对面却无
法把“有病”或“有问题”的标签与这小男孩连结在一起。
“什么……好看?”优年发现自己在问。
“节目。”
优年又是一愕,是说她主持的节目,还是……昨天的直播?
前者让她不自禁欣喜,后者却让她尴尬,好像心思不正的东西,会让人在那双清澄的大眼前汗颜;她没办法不想到自己是怎么利用“安心”把襄知拉上节目的,还有节目中她处处暗示的话……小孩子听得懂吗?
她怎么觉得那双大眼什么都看得通透?跟另一双同样好看的大眼很像,襄知的眼睛。
“谢谢。”优年说得含糊。
小男孩点头,然后说:“走吧。”
优年又糊涂了。“去哪里?”
“我们有练习,来带你。”
“练习?”优年自觉成了鹦鹉,眼光移向襄知,后者只是抬了抬眉毛,好像在说:敢来吗?
优年又看回小男孩。“我干嘛要跟你们走?”或“你们在搞什么?”这样绝对正常反应的话就要出口,到了嘴边却自动打住。
小男孩微偏着头,又说:“走吧。”说着就去牵襄知的手,带头去开门了。
就算优年想赌气不跟,身为新闻人的好奇心也忍不住。她一路经过同仁不敢指指点点却紧盯不放的眼光,好不容易出了大楼,上的却是公车;她手忙脚乱戴上口罩藏住半张脸,幸好挤一站就来到了“安心”。
虽然优年从邱益光那里得到很多关于“安心”的资料,却没有亲自来过。她惊讶于安亲中心的工作人员并未对他们三人过于注视,连她的名人身分及刚惹出的大新闻都未激起骚动,好像是训练有素,无论什么突发状况都保持友善。或者只要是襄知带来的就没问题?优年心中忍不住忖度。
还没走到就听见拨弄各种乐器的声音,进入一间教室,六个小朋友正在忙碌练习,看到三人全部停了下来。
优年看向襄知,她发誓这一眼不是在求救,不过是不是并不重要,因为襄知只是耸耸肩。优年咬牙,这一大一小带她来,究竟想做什么?自己又为什么要跟来?
还在不知所措中,小女孩一本正经地开口了:“我们需要一个指挥,小知老师说他不会,但他有一个朋友很爱指挥人,就是你吧?”
优年发誓襄知眼中闪过的绝对是笑意,于是对小女孩挤出一个微笑。“那……我试试看好了。”
优年别扭地拿过指挥棒,六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评估地看着她,让她无来由地紧张。她可是大主播,怯场什么的多说不过去。
“开始吧!”
“指挥要用棒子,不是用说的。”小女孩指出。
优年脸一红。这些孩子果然是襄知教出来的,个个有让人无话可说、乖乖受教的本事。“我需要乐谱。”
小女孩叹口气,好像一个音乐老师面对一个不及格的学生,走到一张桌上取来乐谱,放在乐谱架上翻开。
优年赶紧看一眼,暗暗松口气。还好,只是儿童歌谣,这首“啊!牧场上绿油油”她小时候应该也唱过,听过一遍应该就跟得上了。
音乐不是她的强项,不过指挥人……襄知的讽剌还真是一针见血,优年硬着头皮开始挥动指挥棒。
音乐流荡开来,优年差点掉了棒子,这……是练习吗?就六个小毛头?虽然根本没跟着她的节拍——因为她一开始就掉拍——但演奏老练曲声优美,完全不像是初学的孩子!
她手忙脚乱地寻找乐谱上的进度,到最后一段终于赶上,不过是她在配合孩子的节奏,因为最弱的明显是她,她是唯一的菜鸟。
一曲结束,襄知拍手,孩子也放下乐器鼓掌。刚才开口的小女孩瞪着优年。
“你很差耶。”
优年脸刷红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她在心中努力按捺自己。
“我们一开始也是这样。”带她来的绘图小男孩说。还是这小男孩有礼貌!
优年忍不住瞪了小女孩一眼。
“你还不承认?”小女孩摇头。“那再扣分。”
天!优年从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孩子,也许除了襄知这个半大人外,优年猛转过头改瞪襄知。
“大人都是这样,除了小知老师。”一个大男孩跟着摇头,接着对优年说:“再试一遍吧。”
也许这些孩子是看了昨天的专访,现在在为他们的小知老师教训她?优年的眼睛忽然睁大,因为小女孩走到她身后说:“你蹲下来。”
蹲下来?众目睽睽之下优年不好拒绝,只好乖乖蹲下;小女孩站在她身后仍只高出几公分,命令道:“把棒子举起来。”
为什么这些孩子都有老师的架势?优年举起棒子,小女孩的小手伸出想包住她的手,但只勉强能覆盖一半,接着命令:“大家准备!”
五个孩子的手在乐器上待命,优年感到手上温暖的五根小手指有令人意外的力气,不自禁跟着摆动。
音乐应棒而起,优年有些腿软,好像那和谐的旋律有穿透她的力量,但小女孩的动作自信又流畅,优年不知不觉习惯了那小手传达的起伏和节奏,心思被悠扬的音乐吸引而去,等到音乐停下,她才惊觉小女孩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
“最后几节很好。”小女孩边说边回座位。
“是我自己指挥的?”优年有些迟钝地问,出口后才觉得傻。
“是啊,”小女孩说,“你果然跟我一样,很爱指挥人。”
其他人都笑了,优年慢半拍干笑一声。这孩子一本正经地自损加赞美?小小年纪就有这种名嘴的功力,长大了怕不比她这个名主播还厉害!
小男孩说:“再来一次?你这次自己一定可以。”
大家期待地看她。优年深吸口气,按照小女孩刚才的口吻:“大家准备!”她眼光不自觉飘向小女孩,对方点头,优年手开始舞动。
接下来几分钟,优年有种时空错置的感觉;过去她对音乐从未有如此身临其境的感受,耳中传来的天籁彷佛是从她五指注入棒中,再从棒尖流泻出去,萦绕整个教室。
阳光洒人,音符彷佛在空气中跳动,孩子们专注的眼神看的是她,优年在许多年后仍记得这一刻的感受。
***
几次练习结束,孩子们纒着优年问问题。她有几次被彻底问倒,譬如“为什么你本人比电视上像好人?”或“你有问题问小知老师,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就好,还这么麻烦叫他上电视?”之类的问题。
优年看向襄知。那少年扮相、举止让人迷眩的女子,正懒懒地倚在门上笑看她;她心中有很多问题想要解,尤其是关于这些孩子的。
但离开教室后襄知很快就把她送出“安心”,简直是推她上计程车就砰然关门,示意司机立刻开走。车拐弯时优年看到许多家长开始上门,原来襄知是在帮她脱身,不然她绝对会被一群为他们孩子的“小知老师”打抱不平的家长愤怒围攻。
车子过第一个绿灯,优年瞥见人行道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让她倒抽口气,牧洛亭!
在车群中她很快便失去那身影。牧洛亭当然是要去接襄知的……襄知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很糟?牧洛亭也是吧?优年苦笑,她这是在明知故问、猫哭耗子吗?明明就是她把那两人放在探照灯下解剖给天下人看,为的就是要让那两人不好过,不是吗?她成功了,成功得不得了,直播收视飙高、网上点击第一,她年底分红半年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