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学生们相互问候著,微笑著道贺。
今天是二十一世纪最后一天,一早起来,天空阳光满布,每一个人都有了灿烂的心情。
“快看,那是寒教授啊!”站在移动扶梯上的一群女生小小地尖叫了一阵。
“寒教授,日安!”有胆大一些的叫了出来,得回一个远远的颔首。就算只是这样,抽气声也不少。附近的其他教授无奈地摇头。
“我姐姐的朋友好奇怪。”那人刚在视线里消失,立刻就有不平之音出现:“我昨天问她认不认识寒老师,她居然说没什么印象呢!她明明前年才毕业的啊!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就是嘛!我表姐也是,说好像有这么个教授,长什么样她不记得了。真是奇怪透了!我啊!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的啦!”说到眼睛都有点酸酸的。
“我看八成是她们得不到教授的青睐,自我催眠了吧!”还真是什么样的论调都有:“向来是这样喽!男的自尊受挫,女的芳心碎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我一直找不到教授的照片或者全息影像啊!”
“他好像不太喜欢拍照或者影像扫描……”
“对啊!好像没听说有人成功过……”此起彼落的叹息。
“我很想要啊!”
“我上次去‘爱德华’定做的时候,店员都说没有全息影像不行呢!”
“喔!你好过份,居然去定做寒教授样子的人形!”
“什么啊!你上次还不是去‘满意工坊’问成年体复制的事?”
“我只是问问啊!怎么可能弄得到他的组织?”
他根本就从不让人靠近。
“完美的事物,多少会让人觉得遗憾的吧!”
又一大片二氧化碳被吐了出来。他走进电梯,修长的指尖轻触了七十五层的识别,电梯开始向上攀升。
阳光从全透明的外壳照射进来,脚下的一切慢慢渺小。阳光照射在他有些苍白的皮肤上,隐约透出淡淡的冰玉一样的质感,墨黑的眉发和眼睛,让这感觉更加强烈。身上的条纹西服令他更加优雅修长,却和他的气质有一丝格格不入。
他笔直地站著,正低头俯视,眼中掠过一丝丝光影的交错,眉目间平静无波。
“叮──!”的一声,电梯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看上方的显示,然后,往走廊那头的门走去。
门缓缓打开,墨绿的地毯那头,有人恭敬地站著。
“叔叔。“那人亲切地笑著:“侄儿给您请安。”
他点了点头:“最近还好吗?“那人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睛,习惯性地摸了摸额头,然后笑著回答:“多叔叔关心,闪鳞过得很好。“
他轻轻瞥了一眼,淡淡地说:“倒是长大了。“
“是啊!“闪鳞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我今天来,是因为父亲要我来向叔叔说一件事……“
闪鳞知道他生性冷漠,就算是见到了后辈,也本不会多一句话。可是,今天他居然多说了两句类似关心的话,知道他真的改变了不少。他心里对父亲的交待本来觉得不安,现在就更加犹豫起来。听他的语气,和当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不知道他的心里……不知说出来,会是什么后果……
“你什么时候变得和太渊一样了?“不是苍泪,而是闪鳞?共工,是作何想法?
“是什么事,他竟要你来对我说?”
“父亲让我问叔叔你,这么多年,你独自留在这人世,有没有找到平静?“
“平静?“他一怔,觉得不对:“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他突然问这个是为了什么?”
“父亲想要听听叔叔你的回答。“他静静坐著,闪鳞也不敢出言打扰。“没有,这世界虽然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污浊,却也不是什么净土。我并不是来找什么平静,当然也是找不到的。“他淡淡回答。
“那么……叔叔,在你的心里,还记不记得‘他’的音容样貌?“
“他?“
“就是当年,我在长白幻境见过的那人。“他的眼神突地锐利起来,带著疑惑看了过来。闪鳞只觉得心口一寒,呼吸的空气也跟著发起了冷。还好,那一眼后,他闭上了眼睛,闪鳞才舒了口气。
“记得,却又不记得。“再睁开的时候,眼睛里有了一些沈淀著的黯然:“我有时试图忘记,却觉得一言一笑那么靠近。有时伸手求取,却模糊遥远,就像什么也不曾有过。心的满和空,忘和识,总是这么地可怜。”
“那么叔叔,那你的心里,有‘恨’吗?“
“有。“他冷冷漠漠,清清楚楚地说:“极恨。就像你父亲曾经有过的怨恨的心,我也有了。因情而恨,恨而不得。原来,我也会这么地去怨恨一个人,有这么地深。”
闪鳞无言,被他脸上,眼里那一刻深沉无力的恨意惊吓到了。这个……哪里是当年在长白山巅,冷情无欲的那个神仙……爱得……这么绝望……父亲,这么做是对还是错呢?
“寒华。“闪鳞突然开口叫他的名字,用他父亲一样的口吻,却带著不安的表情:“你还是沉陷到了这段不会有结果的情劫里面。在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杀了你自己的,我们并不希望那样。”
“你无权希望我怎么样,你们任何一个都是。“寒华站了起来,站到窗前,俯视脚下:“我和他之间不是情劫。我的心,我自己决定归处。”
闪鳞轻声叹了口气,然后说:“这答案和父亲的猜想相差无几。七哥也没有说错,叔叔连表达也一径与众不同。“
寒华没有答他。“父亲让我问这些问题,说要是您答的和他猜想的一样,就让我说出来。要是不同,就不要说。“
“你们真是空闲。“寒华有了一丝不悦。
“叔叔先别生气。“听完了再说也不迟!闪鳞先深吸了口气。“父亲让我对叔叔说,这一劫还未完成。“
寒华一愕,反问:“什么意思?“
“优钵罗尊者尚在人间。“优钵罗尊者尚在人间!闪鳞小心翼翼地说完,有些紧张地看著寒华的背影。
事实上,那九个字,是隔了很久才进了寒华的耳朵,传进了他的意识。
他慢慢地闭上双眼,却在下一刻蓦然睁开。
寒气在空气里凝聚起来。闪鳞心里叫苦。
“不许胡说。”寒华轻缓地说:“否则,别怪我不顾情面。”
父亲啊!你真是偏心……“叔叔你别生气,我不是在胡说。八十七年前突然消失的那位优钵罗尊者尚有一缕魂魄留在世上。”
眼前一花,如针刺一样的冻气扑面而来。
“说清楚!”寒华俊美冰冷的脸竟近在眼前,木无表情,完全像是雕塑一样。
闪鳞忍不住退了一步。开什么玩笑,论年纪就差了九万多年,修行更远了去了,谁能受得了这种压迫感?“父亲让我转告叔父,您以为已经神魂俱灭的那位优钵罗尊者,尚有一缕元神未散,并非完全地消逝了。”
“这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知道?”
“叔叔你忘了吗?”闪鳞在针刺一样的痛苦下强颜欢笑:“他和您命运相缠,当然是算不出的。”寒华面色一凝,闪鳞都能看见他的瞳孔急速收缩,目光更是阴晴不定,使得俊美的面孔霎时狰狞起来。他不会是一听之下,心理不能承受吧!
“那共工又为什么会知道?”问得闪鳞一愕。
他原以为寒华会追问那人此刻的下落情况,却没想到,他第一句问的会是消息的来源。
“父亲知道你心里对他难以忘怀,所以才会留在他最后待过的地方不愿离开。加上舅舅对这件事心怀歉疚,一直心情郁闷。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其他办法的念头。”
“没有……放弃……”
“叔叔大可不必这样,其实,我们都知道,叔叔你并不是没有期望,只是害怕那终究变成绝望而已。”所以,才会说恨吧!
“是吗?”寒华闭上了眼睛,闪鳞只觉得有了一丝凄恻。
“那一缕元神,为什么还在?”寒华接著问。
“不知叔叔还记不记得,当年翔离舅舅耗尽心力,无力重生的时候,是谁加以援手的?”
“是他。”寒华心中一动,想起了当时太渊说的那一句话。那是因为在你的意识里,从没有遇见想要珍惜的人,你不明白‘失去’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翔离舅舅重生以后,心里对他十分感激,于是把三瓣优钵罗花重新埋进了土里,希望他最后能从来处归去。”
“那又怎么样?”寒华的冷静,再度让闪鳞叹服。是知道他心里爱著那人,可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居然能够这么地冷静。换了是别人,不应该是欣喜若狂,激动难耐的吗?
“在十年之前,奇迹忽生,翔离舅舅竟然感应到仙气汇聚。赶过去看时,那被掩埋的花瓣竟生根土里,开枝长叶。而且,一夜之间,长出了一朵花苞。那花苞样子古怪,竟有棱有角,后来才知道,那一朵竟是传说中的优钵罗花……”
咯──!轻微的异响打断了闪鳞的说话,他惊讶地看著寒华身后的玻璃幕墙。那整块的巨幅玻璃从一点放射到四周形成了裂痕,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细细看去,每一道裂痕的四周都结满了白色的冰晶。
这面墙竟然因为受不了寒华散发出来的寒冷气息,冻到碎裂了。
再一看四周,从寒华和自己分界的地方开始,他身后所有的东西不知在什么时候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情况实在很吓人!
闪鳞突然觉得有点冷。
“说下去。”寒华平静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闪鳞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真是看走眼了,他这哪里叫冷静,最多只是看上去没什么表情而已。
“那花,日前开了。”闪鳞越发不安起来:“父亲经不起翔离舅舅的哀求,答应和他一起用自己的血来喂养。几个月前,那花在一场大火中盛开,色泽雪白,花开千瓣。盛开后,花里现出了元神魂魄。”
“优钵罗。”寒华轻声接了下去。“就是那个模样,白发,黑眸,绝世之姿。”
然后,闪鳞听到了好长的一声呼吸。
“在哪里?他,在哪里?”寒华问得很慢,很轻。就像是要把这一刻永远地记在心里。
“长白幻境。”
“长白幻境?”寒华不相信似地重复著。“正是叔叔的长白幻境,翔离舅舅当年把那些花瓣种在了那里的仙玉石碑之前,叔叔你应该是知道那个地方的。”
长白幻境,群仙功德碑……
“叔叔这是要……”
“回长白山。”
“不如,由我送叔叔一程吧!”闪鳞恭敬地说。
“这是什么……”寒华硬生生打断了问话,一敛眉尖:“不必了,我自己还认识路。”
眨眼间,寒华幻化成了白衣玉环,飘然冷漠的模样。
一个振袖,那人影转眼就消失无踪了。
被留下的闪鳞怔怔地站了半晌。
“要是我告诉他们,谁会相信呢?”他苦笑著摇头:“这一个‘情’字,就连这样的人也为之魂不守舍,是为了什么呢?”刚才寒华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往大门那里走。他忘了自己会法术的吗?居然学著凡人的方法离开?那他打算怎么回去长白山?坐飞行器吗?闪鳞又叹了口气。哪里是七情不动的神仙,不是正像神魂颠倒爱上了的凡人?
“糟糕!”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忘了说,那人现在……”
跺了跺脚,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长白幻境,群玉碑前。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上而来,翩然落下。
群玉碑,又称群仙功德碑,矗立在长白幻境极东的角落。
是天地初始的时候,由世间灵气凝聚而成的宝物,七千年前的一夜之间灵力消散,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碑。虽然,在几十年前,他舍弃了这里去了尘世。但这长白幻境九万年以来都是他的属地,在这里的任何东西,他无不了然于心。不过他向来居住在西面的冰湖边,这个地方,他少有落足。连经过时,最多只是一眼扫过,也不太在意会有什么。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只是偶有阳光照射的地方,会长满了遍地的花朵,会有这样的一个狂喜在等待著他。碑前的台阶上,坐著一个人。
白衣胜雪,白发如银。阳光下,繁花中天地为之动容的美丽。
像在微笑。
他的心狠狠地一痛。
这熟悉又陌生的人,这爱恨纠缠的心……想开口,不知该喊什么……
“无瑕。”他最终还是喊了这个尘封了千年的名字,在两人最初相识的时候,所用的名字,深深镂刻在心里的这个名字。
那人长长的睫毛一动,看了过来。
目光交接。乌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慢慢走了过去,站到了面前,屈膝半跪下去。
用力拥入了怀中。
微微的香气,是优钵罗花的香气。
“无瑕,我……”他什么也说不出,千言万语,却连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只能更加用力搂紧了怀里纤细的身子,任一颗心急速地鼓动著。
终于,这种感觉……本以为再不会拥有的……
等到他终于觉得不对劲,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无瑕?”他细细地看著怀里的人,手指抚过了那眉眼,那发稍。
“无瑕……你答我一句……”哪怕是怨怼、忿怒、甚至是决绝……什么也没有……
“无瑕……”他的心,这片刻之间,饱受了多少折磨。
“怎么……”
“叔叔!”紧随这声音,又一道身影闪现。
语气中带著微喘的闪鳞终于追到了长白幻境。居然能用这种速度御风飞行……怕连父亲,也跟不上的……寒华的法力真不是一般地可怕,要是认真起来,还有谁会是他的对手?
“说,这是怎么回事?”闪鳞敢保证,要不是寒华舍不得放开怀里的那人,现在自己八成只剩半条命了。“还有件事没来得及和叔叔说……”闪鳞润了润发干的嘴唇:“这元神虽然重聚成了人形,但……毕竟十去其九。现在的他,只不过比一具躯壳好上一点而已。”
其实,寒华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事实,总是让人不愿相信。
怀中的人目光沈滞不明,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
“无瑕。”原来……只有一缕元神的躯壳……风吹过,带来几粒冰雪。
闪鳞站在一边,不敢再开口说半个字。
不会再来上一场暴风雪吧!
过了许久,居然没有什么异样。
“闪鳞。”寒华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的。”闪鳞回答得战战兢兢。
“回去告诉共工和翔离,我欠他们一个人情。”他打横抱起怀里的轻盈的身子,就像捧著世上最珍奇的宝物。“告诉他们,不论任何事,都可以向我求取回报。”
他目光里痛苦和喜悦相互交织著,闪鳞一时怔在了当场。
这种承诺,在寒华来说……还没有回神,那两人渐已远去了。
只听见寒华独特清冷的声音,从没有过那么柔和地在说著话。声音很轻,很快就听不见了。
闪鳞原地站著,突然之间真正感受到了这种迷惘的情感。
不知珍惜时失去。痛苦多年后得回。偏偏又不再完整。世间的事,总是这么让人惘然若失。在心里溢满了渴望和恐惧……
这样,也许才更是铭心刻骨……
长白幻境,阳光如织,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