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跟了很久,从集市一直跟到了这荒山野岭。
究竟还要走多久啊?
听镇上的人说,好像还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
还是一网打尽比较好。
转过山坳,一片落樱飘坠,芳草如茵……
吓了他一跳。
没想到居然遇上这么有品味的……
“跟够了吗?”眼前突然多了张脸,吓得他退了几步。
“好大的胆子!”他摆开架势。
“喂!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吧!”那人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好大的胆子,跟我跟这么久到底想干什么?”
“你这只小妖,身上血腥味这么浓,不知残害了多少的生灵,今天我要……”
“替天行道,斩妖除魔,对吧!”那人又一阵叹息:“千篇一律,真是没新意。”
“小妖!”他觉得脸上一热,还没人在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这样嘲弄过他呢!一时颇觉脸上无光:“纳命来!”他双手捏印,招来剑灵,满意地看着那妖收起了轻蔑。
“麻烦!”那人双眉一敛,没想自己是遇到了会仙法的术士:“娃娃脸,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杀人,识趣的话就快走开。”
“你是怕了吧!”居然叫他娃娃脸!太过分了!长着娃娃脸又不是他的错!“我今天要为天下苍生除去一害!”
这娃娃脸不是学道学成走火入魔了吧!这一害如果好除,哪里轮得到他啊!
天下苍生?真让人受不了!
“娃娃脸,乘我还没发火,你最好走人。”他回头朝谷中看了看:“不然我打得你变猪头!”
“说话中气不足,小妖!你是心虚了吧!”他仰天长笑,以畅胸怀。
“闭嘴!如果你敢把他吵醒的话,我宰了你!”他开始恨自己贪玩,早知道在路上就把这大喉咙甩了算数。
“哼!已经开始想要逃跑了吗?”他看着对方频频向后张望的动作,心中不免洋洋得意起来:“只要你束手就擒,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哪里来的死娃娃脸!
“不如我现在就宰了你,省得你以后死无全尸。”以这种白痴术士,八成会不得善终的。
“看剑!”他手一挥,剑光出鞘,早已蓄势待发的剑灵朝那人冲去。
那人冷冷一笑,手一杨,袖中窜出一条漆黑发亮的长鞭。
糟了!看来这小妖道行不浅,他奋力地想从一片鞭影中打开出路,偏偏那妖鞭法精湛,长鞭不单如影随形,甚至连他的仙剑也斩之不断。
这边心中叫苦,那里虽看似悠闲,但心里倒不免有点惊讶。
“娃娃脸,你还真有一套,怪不得这么猖狂。”能和他缠斗这么久都不分轩轾的,倒还真不多见。“看来宰你要花很大的力气,不如就此算了,快回家吃晚饭吧!”
“住嘴!你这小妖,今日我定要剜出你的心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他说着惯常的用词,一边催动剑咒。
“剜我的心?”那人脸上的浅笑突地不见,神情变得异常阴郁。
“哼!”他被突然实力大增的对手逼得手忙脚乱起来:“妖孽!看我的食妖镜!”
终于拿出了压箱底的宝物。
他本已冲到娃娃脸的面前,但被一阵白光刺得眼睛剧痛。换了别人,怕不立刻掩目闪躲,但他天性刚烈,不退反进,一副不胜也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料想颈上一凉,那妖竟在镜光照射下直冲过来,五指一张,生生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时,三魂去了七魄。
“惜夜,你这是在跟这位小兄弟打架吗?”
他颈上的力道立时松开不少,但手里的食妖镜却被打落到了一边。
“没有没有!”那小妖的口吻有些慌张:“我只是和他在开玩笑。”
颈上力道全失,他立刻弯下腰,捂住脖子大声咳嗽起来。
“是吗?”那声音十分地平和,让人一听就觉得心平气静。
一双白色的鞋子出现在他半弯着的身前。
“你还好吧!”一双手扶上了他的双肩。
他双目一瞪,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眼前的人有著奇特的样貌,发色如银,像是垂暮之人才有的那种银白。肤色也白得出奇,又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目之所及,除了眉眼,唇色以及额前一络略显诡异的暗红发束,几乎都是一片雪白。再看他的模样,明明只有二三十岁,偏偏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泓死水,没有一丝生气。
可是,最奇怪的……
“你是神仙?”他不确定,因为那仙气虽不容忽视,但也十分淡薄缥缈。
那人摇了摇头。
“是妖怪?”虽说他形貌特异,可丝毫没有妖邪之像,反倒眉目和顺,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雅。
那人又摇了摇头。
“那你是什么?”不知为什么,对著他,忍不住就会放软了声调,似乎在他的面前大喊大叫是一种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很重要吗?”那人从袖中拿出一块白绢,替他捂住有些划破的颈上伤处:“是仙,是妖,是人,是鬼,不都是生命?区别只在于存在的方式不同而已。”
“妖魔鬼怪,应得而诛之。”他说得正气凛然。
那人朝他一笑,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上会有点发热。
“对我来说,这世间生灵并没有种族之别,只有善恶之分。不过,就算善恶也不能太过偏而盖全。有时候善恶也不过是一念之差,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
他虽然觉得这个观点很奇怪,但又无从辩驳。
那人看出了他的不以为然,好脾气地说道:“你还年轻,等你阅历更多的时候,看法自然会改变的。”就算是心里不那么认为,但他无论如何还是点了点头。
要是被认识的人看见他这么听话,恐怕连下巴都会吓掉……
“惜夜!”那人喊了一声。
那一直没出声的妖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他有些防备地盯著,生怕那妖狂性大发,扑上来咬人。
这边不屑地给了娃娃脸一个大大的白眼。
“惜夜,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的头低著,闷闷地应了一声:“记得,不应该伤人。”
“那你为什么动手?”那人的声音一直不急不缓,好像只是在和人闲聊。
“没有啊!”他的头抬了起来,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想杀他,只是吓吓他的。”
“是吗?要是我没来,你会不会及时松手?”
他又低头,把手中长鞭在腕上绕来绕去的,语调中无限委屈:“我一开始真的只是跟他玩玩,心想赶他走就好。谁知……他说要剜我的心出来……我就生了气……”
那人讶异挑眉,回过头来看向“受害者”。
“只是一时……说习惯了……”奇怪了,他解释个什么劲啊?
“所以说啊!明明就不是我的错!他还拿那个破镜子照我来著!”立刻有人博取同情,抓住那人的手臂,作出头晕目眩的姿势。他受不了地打个冷战,这小妖干嘛这么恶心……
“总之,你起了杀意就是不对。”
那小妖别开脸,一副受了天大冤枉的样子。
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拿那妖没有办法。
回过头来,那人对他一揖到地。
“咦咦咦咦咦?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连忙躲开。
“在下教子无方,今日里伤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教子无方?”他挠了挠头,不是很明白。
“父亲,你干嘛给这个死娃娃脸……”在那人的注目下,抗议声越来越小。
“咦?这只……家伙是你儿子?”他硬生生地改了口。
“正是。”那人微笑,白衣翻飞,一派飘逸出尘:“正是劣子。”
“父亲,我哪里劣了?”那只妖不甘心地小声嘀咕。“
这,这,这,这……”
这也太奇怪了吧!好,他们不可否认是长得有点像……好,算是有七八分像好了!可是看上去根本是一个天一个地啊!一个像是世外的高人隐士,一个根本就是只野性未驯的妖。一个看著就知道是心地温柔的善人,另一个的凶神恶煞就不用再举例了。
“我看你虽然是满头白发,但年纪应该不大啊!怎么会是这个……呃!这么大的儿子?”
那人正要开口回答,却被抢了先。
“关你什么事?我父亲是看上去年轻啊!不行吗?”他挑衅地看著傻愣愣的娃娃脸,语气中不无得意。“惜夜。”那人轻声喝道:“别这么没礼貌。”
“太奇怪了!”再怎么说,这样的人生出一只妖怪来……
啊!有可能这个妖只是半妖,说不定他母亲是妖,和这人相恋,然后生下了这个孩子。两人最终人妖殊途,不能相守在一起,这人只能独自带著儿子隐居起来……也可能他的妻子已经……
真是好可怜的遭遇啊!
“父亲,这娃娃脸是不是有毛病啊!”被他“水汪汪”的眼睛盯著,还不是普通的可怕!
“怎么胡乱称呼人家,至少应该称呼一声道长吧!”那人轻斥。
“道长?”脸皱到了一起:“听上去像做法事骗钱的神棍。”
“惜夜。”
“好好!娃娃脸道长。”惜夜很用力地喊了一声。
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长,你不要见怪,小儿一向任性惯了,他其实没有什么恶意。对了,讲了这么久我们还没有通报姓名呢!在下无名,这是小儿,名字叫做惜夜。”
“你太客气了,不要叫我道长,我没有畈依三清,这样叫我挺别扭的。”他笑得很爽朗:“我叫苍泪,你叫我苍泪就好。”
“苍穹有泪?”无名一怔:“这名字……真是悲凉……”
“有吗?很奇怪吗?”下雨而已,干悲凉什么事?
“父亲,还说别人呢!你的名字不也挺奇怪的?没有名字……真是悲凉……”夜故意学著无名的口气,把无名逗笑了。
“苍泪,天色已晚,你要是没什么事。不如留在舍下过上一夜……好吗?”
“好啊!”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到让无名一愣。
不要脸!
惜夜拿口形骂他,他就装作没看见。
还真是个爽直的少年呢!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真性情的人了?
无名倒是开心,惜夜几乎气得吐血。
这死娃娃脸……
是夜──
苍泪有点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尽是想着那一对奇怪的父子。
想来想去,忍不住翻身坐了起来。
晃着晃着,就晃到了窗边。
月到中天,洒了一地银白。
窗前不远,有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边有着一块白色的大石。
石上站着一个人影,白衣胜雪,白发如银。
正看着,无名回过头,对他一笑,又招了招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有点奇怪?”无名问。
他讪讪地摸了摸头发。
“你今天为什么要追踪惜夜?”无名又问。
“他身上有妖气,最主要的,他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那是杀生太多才会有的。”虽然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实话实说了:“我师父让我出来收妖历练,我才会想要动手除了他。”
“血腥?”无名忧愁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久了,还是能察觉得出来。”
“没有用的。”苍泪摇头:“那已经变成了杀戮印记,他很难脱得了嗜血的宿命了。”
“惜夜并不嗜血!”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无名皱了下眉头:“只是无心之失。”
“我看得出来,你很疼爱自己的儿子,可事实就是事实。他是妖,注定本性不善。”
“你不明白,惜夜他并不是一个嗜血的妖,本性也不坏。只是……”无名伸手接了一片风中的落花,放在掌心细细看着:“他其实……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你这是在护短。”这么说,好像有点过分。
无名看他一眼,微笑:“惜夜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苍泪啊了一声:“可是,你们长得很相像啊!”
“那是他后来重新施法术重生而成的。他说,要和我长得相似,才会更像亲人。”无名露出笑,有些无奈:“有时候,他真的很固执。”
“怪不得……我怎么看你也不像是妖啊!可是,为什么你会……”
“三百年前,我在一片大泽中遇见了惜夜。”无名的脸上有着难过:“我一直在想,当时我要是没有停下脚步,我和他到今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三百年前?”苍泪咋舌。
“他缠着叫我父亲,我就答应了他。”无名将手中花瓣倾入溪流,任溪水冲走了。“他的确曾经犯下过杀生的大错,可这三百年来,他谨守对我立下的誓言,没有再伤害过任何生命。”
“可他终究是妖……”
“佛祖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惜夜现在已经明白,伤害别人是不应该的。这‘宽恕’二字,佛祖应该也会认同了。”
“可他今天不是还想要杀我。”苍泪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犹有余悸。
“那是他的心结,而且,就算我不出现,惜夜也不会真下手置你于死地的。”
“心结?”一个妖也会有什么心结?
无名没有多说:“惜夜他曾经十分辛苦,所以我对他是纵容了些。可他本质是纯善的,就如我所说,妖也不一定是没有善意的。”
“其实他道行很高,我不一定能收得了他,你又为了什么原因要跟我讲这些?”这个无名的言行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你今日又为什么这么爽快地信任了我,这么没有戒心?”
“直觉吧!我觉得你值得信任。”
“我也一样,你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所以我和你说了这些。”
苍泪咧嘴一笑。
“我更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术士。”
苍泪眨眼睛:“何以见得?”
“前几日,我占了一卦,卦像说:东方有异人来访,现腾龙之像。”
“腾龙?异人?听来倒是不错,是大吉喽?”
无名轻轻摇头,银发散出三千光华。
“对我而言,那是大凶之兆。”无名苦笑着:“我命中与东方,腾龙等司水之词呈死亡相生的异像。卦中所指的,是我大限将至的预兆。”
苍泪一怔:“你是说,你就要死了?”
“生死由命,我也不是没有死过。”无名转过身来,和苍泪对视:“我大略知道你的来历,也知道你在寻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苍泪一反平时的不拘小节,眼睛里有着震惊和试探。
“我卜卦还算准确。”无名淡淡地说,好像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秘密。
“你怎么可能会……”
“不用再算了,以你的修为,还不足以算出我的来历。我跟惜夜的命数,都不在这个轮回可计的范围之内,你再怎么算也都是徒劳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那……”
无名又摇了摇头:“那还是个未知之数,我只能告诉你,我们跟你有莫大的牵系,包括惜夜也是一样。”
“那个妖?”苍泪不可置信地低语。“他跟我会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的能力仅止于此。”“你究竟是谁?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所说的话如果是真的,就是泄露了天机给我?”
“你想信我就信,不信也就算了。什么是天机?你又怎么会知道不是上天借我的嘴说给你听呢?”
“你说你大限将至,是因为我?”苍泪有些不愿意听见答案。
“我也不清楚,你忘了吗?就算法力再高,跟自己有联系的未来也是没有办法推算预知的。”
“你不是说你和我命数相冲吗?”
“是,卦像的确这样说了。可我心里却十分确定,我虽然和你命里冲突,但我绝不会因你而死。”
“那是为什么?”
“就算我真的要死,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能让我为他而死。”
无名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苍泪却觉得他是在哭。
花瓣落在银色的发上,无名的轮廓清秀而孤独。苍泪第一次觉得,这个叫做无名的白发男子,有一种凄绝的,带着轻愁的,远远超脱出这世间一切的……
“你,究竟是谁?”他喃喃问了,被一种淡雅的清丽夺去了神智。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