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当他因偷簪之事提到要罚要打时,她眼中那份豁出去的倔气与视死如归真不是装的;然,当他提到周家少夫人是否诬陷她时,她却又是真真正正心惊胆战,言语惊惶,神色不安,唯恐他对周家少夫人不利。
方才也是如此。
当她蹲在树丛里被他发现时,她诚挚道歉,眸中却没有一丝一毫担忧开罪于她的情绪,但,当她担忧小虎子对他出言不逊时,她却又是神色慌张,急急陪罪,真怕他跟小虎子计较上似的。
开什么玩笑?难不成他真会拿了八岁孩童回衙里抽板子吗?
她的想法是什么?主子的事要紧,她自己的事不要紧?主子的命是命,她的命不是命?那么,小虎子与杜大娘现在是她主子吗?她为何没有出城回乡?
“绽梅姑娘,你怎地会与小虎子一道?杜大娘可是你原就相熟之人?”李玄玉开口问她。
绽梅脚步一顿,神色恭敬地回:“回大人,那日,奴婢别过大人之后,在城中盘旋了几日,最后,是杜大娘见我与小少爷投缘,说她平日得打点店铺之事,无暇分神家务,便留我在宅子里做些杂活儿,还可为她照顾小少爷,于是,绽梅便在霁阳城里待下了。”
“如此也好。”李玄玉颔了颔首,重将杜虎抱高些,令他更安稳地枕在他肩头。
杜大娘与小虎子孤儿寡母,多一人照料甚好,只是,姑娘为何不回乡呢?
“绽梅姑娘,你是哪里人氏?可是家乡路远,回程不易?若有困难,李某愿意——”
“不不不,不是的,大人。”听李大人话中似有帮忙之意,绽梅连忙摇手,“绽梅先母早已身故多年,不是回乡不易,实是没有家回,多谢大人美意。”
“既有困难,当日为何不对我言明?再怎么说,我在霁阳城里总是比你熟上许多,兴许能为你寻找安身之处?”李玄玉眉峰略抬,问话飞快,理所当然。
绽梅微低下脸,眼睫半垂,吶吶道:“奴婢因玉……因周府……因孙管事之事,已为大人添了许多麻烦,此等小事,不须再令大人费心了。”
周府偷簪之事,姑娘不愿再提,兴许是心中难受吧?
李玄玉浅叹了一声。
“想来,我当真是行事冲动鲁直,全然不思瞻前顾后,未考虑到姑娘去处,倒是害了姑娘,你说你在城中盘旋了数日,那几日必因不知归处,心焦如焚吧?”看来,他的所作所为真是应了恩师今日所言。
思及恩师言语,李玄玉仰首望月,不禁又是幽然一叹。
“怎会是大人害了奴婢呢?奴婢承大人的情,已是万般感念感激。”绽梅扬眸望向李玄玉略显怅惘的神色,不明白李大人为何突然有此感叹,直至跟在大人身后走了一会儿,想起在湖畔边不经意听见的胡言,忽而又补充道——
“大人秉性耿直,胸襟磊落,就连杜大娘也说,当年她丈夫过世之时,幸得大人明辨是非,紧不收贿,这才免去了香粉小铺被小叔侵占一事,大人为所当为,广得民心,不须在意御史大人怎么想。”
李玄玉闻言停步,神情先是略怔,随后喉头竟滚出一长串笑音。
姑娘突出此言,话在有话,想必方才是听见他与恩师的谈话了吧?
“绽梅姑娘,你出言安慰,现下不怕我责罚你湖畔偷听一事了?你见我感慨,如此不避讳得罪另一名官人,我该说你是蕙质兰心、心思玲珑剔透?或是与我一般,行事鲁直冲动,全然不思瞻前顾后呢?”这算是月夜遇知音吗?她这也算某种程度的胆大包天吧?
“奴婢莽撞不慎,甘愿受罚,只盼大人勿要怪罪小少爷,小爷年幼尚小,又是被我牵连……”
唉,李玄玉喟然而叹,“你分明就不怕我,嘴上却总说着该罚便罚,当真是吃定我不敢抽你板子?”
“李大人,奴婢不敢。”绽梅脸容低垂,她是随波逐流,不在乎自身性命没错,但她对大人却是真有敬畏之心。
李玄玉静觑她,她的语调持平守礼,不疾不徐,而银白月华从她头顶洒落,配上她脸上那股始终如一,似乎连命也可以不要的淡然神气,竟为她的身影平添几许孤寂空灵。
一股没来由的骚动悄悄由他心口蔓延开来。
今日,他总算真正明白,孙管事当日为何对绽梅姑娘如此用心了。
她甘愿背负一切的执念,教人感到心生不舍。
她一字一句,一扬眉一抬睫,不经意之间,总令人由衷生出一股深深的怜惜之情。
“绽梅姑娘,你净有护人之心,却全无护己之意,这是为什么?”李玄玉顿足,不禁问道。
绽梅怔了怔,似是听不太明白,只是偏眸瞅着李玄玉。
“你护周家少夫人、护小虎子,现今又为了安慰我,丝毫不避讳让我知道你的确听见我与恩师的谈话,甚至还要我别在意当今的御史大夫怎么想?绽梅姑娘,我为官几年,形色人物见过不少,自私利己之心常见,如你这般全然不顾自己的却是少有……你这是豁达?抑或是不珍爱自己,总将他人视得比自身重要?”李玄玉说得直白,接连抛出的几个问题一针见血,听来竟是咄咄逼人。
绽梅胸口一震,仿佛有种被看透心事的不安,只觉无法立时回答李玄玉的问句,与他四眼相凝了良久,才终于找回声音。
“小姐与少爷是主,奴婢自当保他们周全,奴婢一无所有,本是命如草芥……”
“绽梅姑娘,错了,不论是谁,性命原是一般贵重,你将自个儿比作草芥,是妄自菲薄了。”李玄玉睇着她,打断她的语调铿锵有力,严肃神情再认真不过。
“李大人……我……”绽梅掀唇又合,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本是庶女,离开了爹爹之后,母亲身亡,她又沦为奴婢……她早觉自己看透世情,云淡风清,然,大人又怎会懂得呢?性命怎会无贵贱呢?
绽梅唇边弯起一道无奈浅弧,开口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大人开导。”万千思绪,最终只剩淡淡这句。
她脸上那份温驯安静、自我放弃的神气,与嘴边挂着的无奈笑容,竟令李玄玉瞧着瞧着,突生几分着恼。
她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在意,不争不抢,明明对他的论调不以为然,却不辩白不回应,全盘接受,通通吃下,究竟是为什么?
就为了他是县信她是庶民?而她当日一口认罪,也是为了夫人是夫人,她是奴婢?这简直是太不可理喻了!
“绽梅姑娘,你嘴上说着多谢我,实则心中不以为然吧?”李玄玉走到她身前,直视她的目光如电,湛然有神,真开导起她来了,“你想着我是堂堂县令,养尊处优,怎懂你的难处,是不?你不愿费言解释,于是只好嘴上恭敬回应,就盼我能住口,不再提起,是吗?”
绽梅一怔,未料李玄玉会如此说话,被他一番话堵得双颊飞红,就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恭敬有余,诚意不足,嘴上虽说着『小婢不敢』、『大人恕罪』,实则对己事漫不经心,胆大妄为,倒还不及小虎子的十分之一,他虽嘴上无礼,实则真心一片,不似你,真真假假,心思难测,令人摸着不边、探不到底。”
“李大人……”从未有人如此直接揣测过她的心思,并且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绽梅望着李玄玉,一时语塞。
李玄玉朝她摆了摆手,大有要她不必说下去的意味。
“不怪你,你我本不相熟,你对我有戒心是情有可原;而你有想维护之人,净把过错往自个儿身上兜揽,我也明白,只是,绽梅姑娘,珍爱别人的同时也可重视自己、不愿认的事可以不要认,踫上值得争的事还是得出手搏一搏,若是每个人都如同你这般妄自菲薄,轻贱自己,只怕世间好人永远死不尽。”
绽梅掀唇又闭,真不知自个儿该说些什么。
大人说她心思难测,真真假假,那么,她现在得说些什么,大人才听得进耳?
她一向觉得自己极知分寸,应对进退十分得宜,今日却被大人指责诚意不足,真心不够,那么,她得说些什么才好?什么都不说成吗?
绽梅脸色又红又白,举止无措的模样竟令李玄玉感到顺眼多了。
“你懂得怕我,懂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很好,不要动不动便以性命相搏,以生死相赌,你有几条命可以死过再活?”
这样才对啊,否则,她周身那股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怕,要命一条,要头一颗的颓丧气质委实太令人感到心疼,也太教人生气。
绽梅直视李玄玉的眼,心中五味杂陈,该说是有些感动吗?有些怪异的什么自她心间流淌而过,令她眸生薄雾,口不能言。
“李大人……奴婢……”
“好了,我不是你主子,你就别再奴婢、奴婢个不停了,即使是叫惯了,也得改改。”
“是,李大人,民女——”绽梅再自然不过地应。
“欸、哎?民女?唉!”现下是要开堂审案了吗?李玄玉真是恨铁不成钢,声调略扬,“绽梅姑娘,你就不能学学小虎子吗?你没瞧他就连跑步,跟在我后头大吼大叫,自称自个儿是『本少爷』时,都很有气魄。”
“少爷有气魄,自是因为少爷便是少爷。”她怎么学?她本就不是少爷,更不是小姐,哪来的气魄?
“唉!你呀,你一定是恩师派来罚我的。”当真是冥顽不灵!李玄玉抚额长叹。
这便是所谓的现世报吧?恩师劝他不成,他劝姑娘不成……他烦恼的模样却惹出绽梅难得的笑。
这李大人,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哪!
他身为堂堂一县县令,方才却与一个八岁孩童一路从湖畔奔跑至县衙,满头大汗,神色淘气不说了,现下竟还如此义正辞严地开导她,仅为了要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珍爱自己?
绽梅嘴角微勾,唇边笑意绽放,止也止不住。
她一定是病了,才会明明被他教训了一顿,被教训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感心底发暖,重又找到许久不见的情绪……她有多久没笑过了?
李玄玉瞧着绽梅难得牵起的笑容,一时之间竟微微失神。
头一回见她笑呢!
她空洞眼神注入活力,弹珠丸子似的明媚双眸染上笑意,越见盈润剔透,而两颊泛出小小梨涡,像要在人心湖上荡出涟漪,小巧脸庞上染着月华,长发如缎,朱唇皓齿,好不秀丽。
上回,听孙管事所言时,李玄玉曾在心里想过,周家大爷大婚不久,便急着想收房的女子,不知会是何等天香国色?
待他与她会面,只觉她肤色白皙,瞳眸清澈,虽是面目清秀,怎么说也是小家碧玉,中等之姿,并无特别过人之处。
却原来,今日一见,才知佳人一笑,当真是能够摄人心魂,倾国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