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马尾落了部分下来,某些黏在汗湿的脸上,某些松松垮垮地挂在发束中要掉不掉的,整头显得相当的凌乱,满脸又是血,又是泪,又是沙泥……她的模样,真是糟糕透项。
明明是这样糟糕,他却无法移开盯在她脸上的视线。
筛过树叶的阳光,洒在她发了倔性的脸上。
那光线亮得很刺眼,刺得杨明织的眼睛微微发痛。
“快把鞋子还给我!”这次的声音,颤抖得更严重了。
杨明织甚至明显地看到她眼底的水光,在嚷完这句话的同时迅速上涌,积蓄。
真的只差一点点,她就哭了,但她控制住了,没让它掉出来,任凭那晶亮在眼眶中涌动。
杨明织没说话,也没把鞋子还给她。
他慢慢地蹲下来,半跪在地上,握住她一只脚踝。
出自于连他也不知道的理由,只知道他必须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杨明织能明显地感觉到,在他碰到脚踝的那一刹那,她有瞬间的僵硬。
他抓起陈昭洁的脚,亲手为她穿上那只底部挖空的特制鞋,就像童话故事中,仆人帮高贵的公主穿鞋一样,恭敬的、荣幸的。
杨明织抬头,对上陈昭洁低头看他的目光,她的眼睛一片朦胧,朦胧得让他看不清楚她瞳孔的颜色,跟着,就像下雨一样,一滴、两滴、三滴。
热烫的斗大泪珠,狠狠地打在他的脸颊上。
那泪……很烫……真的很烫。
他没伸手抹去,也没说出任何安抚的话,只是默然地握住她手上的另一只鞋。
她把鞋子捏得很紧,他试了两次才成功抽走。
杨明织再次低头帮她穿鞋。
随着低下头的动作,停留在他脸上的泪水,交织着他的汗水,顺着他的脸庞线条蜿蜒而下,聚汇在他的下巴,一颗颗地滴落,消失在翠茵如新的草地上。
其中有一些滑过他的嘴角,那尝起来的滋味是苦涩的,他分不清楚那到底是他的汗,还是她的泪。
正在帮她穿上的这一只鞋,才是正常的厚底鞋。
陈昭洁的鞋子是特别订做的。
她的两只脚,明显不一样长,只是被她成功地掩饰了。
这就是她老是穿厚底鞋的原因。
她不让他跟去保健室,是怕到时候如果校护要她脱掉鞋子,就会被他发现她的秘密。所以,她才会故意说那些话来气走他。
青蛙还是青蛙,高贵的公主却变成了一尊残破的瑕疵娃娃。
残破瑕疵,却依旧骄傲美丽。
“……要我背你吗?”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蹲下。
她没回答,但已经缓慢地攀上他的背。
杨明织背着她站起身,往保健室的方向走去。
“我尽力了。”她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语气是他从没听过的怯弱退缩。
虽然不知道她没头没尾地说什么尽力了,他还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听到回应,陈昭洁又开口了:“我尽力地跑了,可是永远都跑不快。”
原来是指这件事。话题真的很跳跃,但他还是配合地又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让我多练习几次,我一定可以的,说不定连明织都不是我的对手,搞不好还会跑到全校第一名。”
“我相信。”真的。
“我以前刚学游泳的时候,一开始也是很慢,还怕水,可是我不认输,一直练习……最后就变得很厉害,我现在可以连续游两千公尺……说不定以后还可以更厉害……”
她开始哽咽地不断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并且愈讲愈急促。
“那些笑我的臭男生只是体力比我好一点而已,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慢慢练,也总有一天可以超越他们,他们、那些人……明织,你跟他们不一样,那些臭男生、那些臭男生根本不能跟你比,明织……你身上的汗一点都不臭,真的不脏,我不是说你现在正在流汗,我是说、是……”
“小洁。”他打断她局促不安又词穷的语言。“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吗?”
她慢慢地闭上喋喋不休的嘴,没回答,只是趴在他肩头上,用力地点了点头,蹭痛了他的皮肤。
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渐渐变大,杨明织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好像遇到热的奶油般,整个化掉了,几乎融得入骨。
他其实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你只要说声对不起就好了。”
“我才没有要跟你道歉……我才不是……我只是……”她的声音突然哽住。
杨明织感觉自己肩上的衣服渐渐湿了,最后简直是泛滥成灾。
最后……
“对不起……”她深深吸着气,颤抖地说。
“没事了,我保证不会说出去。”
第5章(1)
八十坪的屋子,一个人住是稍嫌大了一点。
正确来说也不是一个人住,只是这里的另一个主人很少回来。
一年三次吧。
陈昭洁那个崇尚自由生活的哥哥,在外面玩野了心,迟迟不愿意进公司把他的尊臀黏回CEO椅子上。
几年前,母亲的过世导致父亲过于伤心,也让他老人家的身体状况渐趋衰败,因而不得不退下职场。
父亲寻了块水秀山青的地方,进行他老人家的养老大业后,陈家除了她那个生性爱好自由得像只抓不住的老鹰哥哥以外,就只剩下她这个女儿能接管公司的事务了。
纵使刻意空下属于哥哥的CEO位子,但她这个总经理所揽下的职务,也相当于执行董事了,毕竟哥哥不在,她就是最高层的决策主管。
虽然一开始接手公司时,既繁忙又吃重,但经过这么几年的磨练下来,她的能力处理起公事已是相当迎刃有余,公司大大小小的业务一点也难不倒她。
当然,这大都得归功于父亲当年在人事系统这方面的优良管理,那些克尽己职的高阶主管,帮了她很大的忙。
陈昭洁一进门就踢掉自己的厚底高跟鞋,吁了一口长气。
这里是最能让她感到安心自在的堡垒,没有人会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
她踩着不平整的怪非同步伐,一摆一摆地走到客厅那组舒适的大沙发旁,把手上沉重的爱马仕包包扔在桌上,然后整个人埋进沙发里。
她曲起膝盖,开始用手揉捏、轻敲自己的小腿处。
虽然鞋子是特别订做的,但还是会因为两脚支撑力不平衡的关系,而导致疲劳酸痛。事实上,比起小腿处一路沿伸到大腿根部的酸疼,现在腰部的尖锐刺痛更是让她苦不堪言。
这些都是天生长短脚所造成的后遗症。
本来,这些酸痛不会这么严重,那是因为今天她去探访工地,走了很多路,又加上爬上爬下好几层楼,所以才会痛得这么厉害。
这已经超过她体力所能负荷的范围了。
“噢……痛死我了!”她哀号一声,放弃按摩自己的小腿。那根本纡解不了身体的紧绷,只是浪费力气,又徒增手的负担而已。
她抱着沙发上的抱枕,整个人无力地趴倒在大沙发上,把脸埋进柔软的抱枕里继续哀号,抱枕恣意地吸走眼角因痛意而冒出的泪水,直到她差点闷死自己。
在窒息的前一秒钟,她露出脸来,大大地吸了好几口气,在无意中瞟到桌上的包包后,她的目光就胶着住了。
陈昭洁瞅着桌上的包包发起愣来。
想起两个月前,她一气之下才毁了一个一样的包包。其实这种包包她有好几个,被她踹烂一个她是不怎么在乎的;比起坏了这么一个价值不菲的包包,其实更让她在意的是那个人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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