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狠厉待他,往日点滴却绚落入心湖,搅动涟漪。
“惊蛰,你来得正好,陪我去抢虾串,刚出炉的!”
“惊蛰,你干嘛不出手?那几条蛟龙这么酸你,你不气吗?你不气,我气呀!做什么阻止我?我再补踹两脚,才能泄愤!”
“惊蛰,你来啦!又带啥好吃的来?”
“惊蛰,走,吃饭去!”
“惊蛰……”
悦乐的、开怀的、忿忿不平的、闲话家常的、理所当然的……唤着他之名的声音。
不,不只声音,还说说着话的神情,乌眸闪动的灿亮,甚至是发梢随风扬舞、荡漾,那抹弧线……
在日积月累中,在心版上刻镂得太牢、太坚固。
要将这些剔除掉,要挖得多深,掏得多少,才能忘怀?
如此岁月以来,“螭吻”几乎是他所专注的一切。
姑且不论用意为何,他最靠近他,最熟稔他,最习惯他,也最……宠爱他。
拥在怀里冰冷的魂体,雪色的身躯,代表……已无法回头的决绝。
失策只在于他忽略了,日久,情动,做不到当日下决定时,那般铁石心肠。
“小九……”
叹着。
却也……只能叹着。
第7章(1)
文判抵达龙骸城。
不为拘魂,不为游历,只为替主子……收拾残局。
谁教他领人冥俸,受于人,身不由己。
上头不负责任,掏着耳,一脸顽劣,说:“有这么严重吗?不过两三页纸,赔你呀!甭找了!喏!”丢来冥币一枚,便想了事。
如果,事情用一枚冥币就能解决,这世上还需要公理吗?
文判有时……很厌恶自己这性子。
认真,有担当,绝不含糊,更不昧良心做事。
最厌恶的是──
跟错了主子!
收拾起无奈神情,自家丑事不值对外人提,面对龙骸城之人,文判换上尔雅浅笑,一派云淡风轻。
“下官此趟来,是奉冥爷之命,给龙主一个交代。”来意直言,不拐弯。
真想也丢枚冥币,转述主子之言,就掉头走人,但文判不行。
此等无耻行径,文判做不到。
做不到,只好乖乖认分。
“关于九少之事……冥府确实出了些,嗯,差错。”
而冥府最大的差错,是主子!
“九少的岁寿尚未终止,自是不算死亡……”
“不算死亡?!你去瞧瞧!尸体还躺在床上,魂魄却不知去向!”龙主威怒,斥文判睁眼说瞎话。
“……说来话长,不如省略不说,总之,下官正是来修正错误。”文判四两拨千斤,说得轻轻描、淡淡写。
重点,只想摆在“总之”之后。
“本王空闲,能听你长话长话,本王倒想知道,你们冥府的‘差错’究竟为何,大或小,也让本王估估!”失去么子之痛,使龙主连日悲愤,维持龙首人身,无法自制。
文判知道,此回难以含糊带过,若不吐实些什么,恐难踏出龙口大门。
是要揭主子疮疤,留话柄于外,冥界之主威信?
抑或顾左右而言他,拿别件事搪塞过去?
两相权衡,取其轻重,定见立现。
为主子名声,天机亦可泄漏──悲哀呀,奴性。
文判清清嗓,启唇始吐:“许久、许久之前,有一对恋人……”
“慢,这开头,有点怪……”感觉与“差错”,没有关联。
“不怪,不怪,既是长话长说,自当由初始道来……不麻烦的话,能否上壶热茶,再来些小点,下官娓娓说,龙主与龙子稍安勿躁,细细听来?”故事说太久,口会渴的。
“奉茶!”龙主命令身侧鱼婢,速速去办。
茶来了,数碟精致茶点,分搁贝形小盘上,颜色花俏,色香味三要件中,“色”便完全得分。
文判茶喝了,小点尝了,继续说下去。
“那对恋人,遮视物种,不理世俗眼光,爱上了,便是轰轰烈烈,奋不顾身,他们确实深爱对方,即便生命到达尽头,相偕同行奈何桥,也不愿相离,一步,一随,你在,我在……”
“如果这故事,最后和小九无关,我可以出拳打他吗?”四龙子想与兄弟说悄悄话,可惜天生龙嗓大,压不下来,小不了声。
文判毫不受影响,兀自续道:“其中一魂,是难见奇灵,生死簿所载,他的下一世,乃是最独特之身──墨鳞金骨。”
总算听见了“勉强”和小九攸关之词。
“是小九的前世?文判,你未免扯太远?”二龙子轻啐。
谁管前世呀,他们只想知道,这世的小九,怎会变为今日田地?
文判不答是否,仅仅衔笑:“另一魂,则不然,上世是蛟,下一世,仍是只蛟。蛟并无不好,也属强悍物种,鲜有天敌,投胎为蛟,算小有福报,勤奋认真些,尚能成龙,跃升一等。”
文判言稍顿,暂歇,悠然饮口茶。
文判不指名、不道姓,听者倒自有结论。
“难道……他是惊蛰?”五龙子说出众人之疑。
文判仍不回对错,维持说故事的步调──
“那两魂,获知下世结果,皆无太过诧异,似乎早已预料。接下来,便是静待入世之日到来,一前,一后,蛟魂先,龙魂后。”
因为,龙魂尚需领往灵山,洗涤凝聚。
“当晚,龙魂前来找我,向我提出要求。”文判说话本便缓慢,带股鬼腔的飘忽,旁的鬼嗓,听来阴森,偏文判出口,倒添了些慵懒。
那双眸,微抬,环视在场众人。
下一句,那么轻,却轰然:
“他要将‘墨鳞金骨’的来世,让予蛟魂,由蛟魂去入胎。”
静。
没人发出声音,这段话,他们仍在咀嚼……
“他亲眼见过,求升龙过程中,蛟魂尝到的磨练,他不愿蛟魂再受,所以他把属于他、一具求之难得的奇躯,拱手让人。”龙魂当日神情,坚决、肯定,文判记忆犹新。
大龙子最先反应过来,浅平的嗓,亦意外微扬:
“蛟魂,是小九?而惊蛰……才是龙魂。”他用的并非问句。
墨鳞金龙的正主?!
文判不点头,不摇头,又是那副““言,不可多””的淡笑,全凭众人猜。
“那有这种事?!冥府怎可能同意?!没有哪只龙,甘愿隐等为蛟!最后冥府打回票了吧?没答应龙魂的要求,对吧?”四龙子逼问文判。
“这要求,确实为难,难说,人魂时有错体互换之例,可龙与蛟之魂,从不曾出错过,是否会有影响,无人敢担保。”文判缓道。
“所以……拒绝了?”七龙子只想知道结论。
文判幽幽叹笑,神情缥缈,遥忆往事。
“你可知,等待着你的下世,是何种福泽?”
当时,他这般问龙魂,并不厌其烦再次复诵:
“你将拥有,俊逸无俦的外貌、群龙称羡的根骨,晓武的天性、惊人的学习力,更是备受宠爱的么儿。”
这些,你舍得不要?
龙魂丝毫不受动摇,嗓,兀自毅然:
“你让我更坚信,我要他入胎。”
“我要他拥有那些。”
“可惜……下官当时青嫩,初接‘文判’一职,又不加深虑,还残有侧隐之心,受此深情感动,见有人如此无私,愿将原属己身、一切完美的来世,送予他人,唯爱而已……答应了。”
最后三字,才是重点。
若换成现在,不再青嫩,处处深虑,侧隐之心完全消散,徒留一颗铁石心肠的文判,破判同意,绝无可能。
他定会拍拍龙魂的肩,眼笑,心却不笑,清浅而冷淡地回他:“别想”。
唉,鬼差的青春鸟儿,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