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中,轰然似雷的雨声被隔纥在深黑黝长的洞窟之外,洞内除了雨滴敲打在盘岩之间的飞溅声,以及灯火的僻咱绽燃声之外,就只有棋子搁置在棋面上清脆的响声。
原魔老人伸长了枯槁的手臂,在石制的棋盘上挪动一只白棋,而后抬首看向眼前英姿飒然的男人,再三地研究他眼底深沉的目光。
「你是第二个来找我做买卖的人。」
手执黑棋的姜维沉稳地抬起眼眸,「最初者是谁?」
「司马懿。」原魔老人低首看着棋盘里胜负难分的局势,想起了上一个来与他对奕的司马懿的棋力,尚不及眼前这个阴沉又看不出心思的男人。
姜维的目光倏地变冷,旋即在棋盘中放入一子危棋,攻势也变得更加凌厉。
「他卖给了你什么?」整个天下都己快被魏军给吞蚀,而那个再过不久就快只手掌握天下的司马懿居然还会来这里谈买卖?他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他的魂魄。」原魔老人轻捻着白须,徐徐道出上一名交易人的价码,「他愿用他的魂魄来和我交换两个愿望。」
姜维冷眉微挑,「今生没能与我恩师彻底做个了断,他不甘?」
「他不只是不甘,没得到八阵图,他誓言永不罢休,所以他的第一个愿望是得到八阵图。」原魔老人十分欣赏他过人的聪颖,审慎地再下一子后才又道出:「而他的另一个愿望,恕我不能奉告。」
姜维唇畔露出了丝丝冷笑,「只要有我在,就算他与你做了这种买卖,他也得不到八阵图。」
「你呢?」原魔老人偏首邪睨着他,「你来这里又是想与我谈什么买卖?」司马懿会来找他求愿就算了,但这个孔明的唯一得意弟子、统领蜀国大军的征西将军,不是素来坚持正邪不两立的吗?怎么也会拉下面子,来找他这个蛊巫玄术之人求愿?
「我想交换一个愿望,只是我的这个愿望是属于未来百不是现在。」姜维目光灼灼地注视他,「而这世上,唯有你才能让我如愿。」
原魔老人徐懒地桃着白眉,「能不能让你如愿,那得看我对你出的价有没有兴趣。」
「你想要什么?」姜维两手环着胸,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既可以让人达成心愿,却又让人付出庞大代价的原魔。
「我要你的心。」原魔老人一手指向他的心房,眼底充满了贪婪,「而你也得向我发誓,只要你在世上活着一日,你绝不可杀我。」
「可以。」
「不后悔?」对于他的爽快,原魔老人倒是有点讶异。
后悔?姜维缓缓地摇首,眼眸间多了一抹刻骨铭心的痛楚。
自从那名女子为他而死的那一日起,对他而言,天地早己失去了颜色,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依恋,而他的心,也早已不复存在。
记忆中,那名因喜爱昙花而打造宫花的女子,她总是在夜裹斜凭着桌,一手托着腮,专注地执笔细绘着宫花草图,用来打造宫花的材料散怖在桌上,白如凝脂的瑕玉,鲜红的玛瑙、黛绿的阗石、黄澄的金铂、璀璨如虹的宝石、数不清颜色的水晶。但在他的眼里,任何珠宝翠玉皆及不上她的一分风情,她被灯火映照得莹莹明亮的白皙面容,更胜她笔下色彩艳丽的宫花翠羽。不需任何色彩的装饰,她本身就像是一株晶莹剔透的昙花,她那一身干净单纯似飞霜冰雪的颜色,一直都是他眼眸里紧紧珍藏的色彩,从她进驻他的心那一天起,世上就失去了颜色,再也没有别的色彩能再入侵他的心。
他依然记得那名女子在褪去了裙襉纙衣,换上了厚重的战袍、手荷长剑时的英气。无论他是身处在战场上的哪一处,只要他回头,他总会看见她为他御敌挥剑的姿熊,然而在褪去了战袍之后,她又是那名深深栖息在他内心深处的情人。
但那个与他爱上同一名女子的司马懿,却硬生生地将她从他的身边夺去,他对她愈是爱得浓烈,司马懿便愈想让他尝到心碎之苦。在得不到她之际,司马懿便让鲜血濡染了她那一身红艳的战袍,还给他的,只是一朵凋零的昙花,让他所能拥抱的,只是她那香消玉殒的冰冷身躯。
他不求能永恒久远的留住她,也不求再像往日与她朝朝暮暮地相守,只要能够再度环抱着像是柔细雪花所造的她,聆听她沉睡在他怀里浅浅的气息,即使只有一次也好,即使她又会像昙花一般消失在他的眼前也好,他愿出卖一切所有,只求来世能再见她一面。
就算在来世,他们又是只能相遇而不能相守,他仍是想再看看她的容颜,而他所求的,就只有这么多「姜维?」原魔老人忍不住出声唤他,仍旧在等着他的笞案。
姜维费力地拉回自己沉沦不醒的思绪,缓缓地忆起他在儿女情长的痛心处之外,一肩所背负的重责大任。
蜀国自扶持立国的支柱——相国孔明仙逝之后,国运已大不如前,不但有内忧主弱官懦,还有外患魏国司马懿这名强敌,孔明生前想要复兴中原、一统天下的大梦,看来势必是不可能了。他无时无刻不无记着恩师孔明在死前托付给他的心愿,但近来他却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他的天命将至,再过不久,这些年来他所做的努力可能就要化为泡影,在大江东逝之前,他必须为所有的人留一条后路。
所以,即使必须与这种人交易,他也不能退缩;而且为了那名女子,他更不能却步,他愿割舍下自己仅有的一切。
「我不会后悔。」姜维坤手拉开胸前的衣襟,坦然地露出心房。
在原魔老人将枯瘦的指尖髑碰至他的胸前之时,姜维又淡淡地开口,「今生我欠她的,来生,我要还给她。」
原魔老人却是邪笑地摇首,「你还不了。」
姜维紧绷着全身的力气,咬牙地闭上眼,感觉那己经被撕碎的心,又被打散得零落不全。
「她命中注定要为你遭逢十世死劫。而今世,只是第一世。」原魔老人拈指描算,以沙哑的嗓音道出他圆不了的心愿。
姜维深吸了一口气,「十世之后呢?」
「恐怕也只是命运再度轮回罢了。」原魔老人啧啧有声地摇首怪笑,「为你而死是她的宿命,无论你等她几世也都改变不了什么。」
「宿命吗?」
「如此一来,你仍是要卖心吗?咱们的买卖,我看你还是再考虑清楚。」原魔老人指着他的心口,「你要知道,你我的契约若是缔结了,你就再也没有反悔或是转圜的余地。」
「没什么好考虑的。」姜维勾起一抹笑意,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原魔老人的掌心覆在胸上,「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在每一世我都能再见她一面、再爱她一次,永远的记住她不忘。」
「你不怕许下了这个愿后,你世世都要带着抹不掉,甚至会累积的记忆活下去?」原魔老人隐隐在掌腕上使力,边问边看着他那无痛无惧的脸庞。「还有,你不在乎把心卖给我之后,这十世你都要活在失心的痛苦中?」
「无妨。」
原魔老人不忘提醒他另一个可能的下场,「倘若十世之后,到头来一切都是空呢?」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博。」姜维丝毫不以为意,「这一世,我虽无法达成先师的遗愿,也救不了她,但在十世后,我会让所谓的命运轮迥重新改写,即使是空,我还是会放手一搏。」
听了他铿锵有力的话语之后,原魔老人眼底迸出丝丝激赏,但在转眼间:心底也起了一个歹念。
「好,我成全你。」他将掌心紧按在姜维的胸口上,如他所愿地夺取他的心完成买卖。
姜维一直不动如山的身子忍不住动了动,脑中有着片刻的晕眩,许多摸不清的色彩在他的眼前飘掠而过,而在他的胸口里,阵阵细如针镂的疼痛无一处不泛漫着,空旷而虚无的感觉密密地笼罩着他。
原魔老人伸指按住他的天灵,等待着他的气息渐渐变得孱缓而不再那么地痛苦,但姜维却自衣袖中掏出了一面色泽艳炫、七彩动人的彩玉,将它搁按在胸口。很快地,他那原本面如死灰的面庞,又恢复了往昔的红润。
「这就是你造的八卦玉?」原魔老人眼界大开地看着他胸前的彩玉,「八阵图就藏在这裹头?」
「它不只是八阵图。」姜维取下胸前的八卦玉,将它放至石桌上,而后打开它。
在兽形青焰灯的火光下,一首诗隐隐浮现在玉面上。原魔老人凑近细看,喃声吟念出玉面上的诗句。
「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须臾局罢棋收去,毕竟谁羸谁是输?」
姜维在他不求甚解、贪心四起的同时,动作飞快地取回八卦玉收回袖中,并在残留的棋局上搁下致胜的一子后,站起身朝他露出一抹诡笑。
「我会是最后的羸家。」
原魔老人仰首看着他,喃喃道出他的过去和即将发生的未来。
「姜维,字伯约。蜀汉天水冀县人。本为魏将,后归附蜀,为恩师谙葛亮重用,任征西将军。诸葛亮死后,继领其军。魏军攻蜀,后主刘禅降魏,姜维被迫投降。后欲谋复国,事败被乱军所杀。」
姜维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我知道。」
「世事无常。五百年前如此,五百年后,你未必会是最后的羸家。」原魔老人一点也不看好他,「你真以为一个八卦玉就能改变一切?」
姜维却笑开了,「它会改变一切。」
数年后。姜维九伐中原,与魏军邓艾、钟会等交战。被迫降魏后,曾想联合钟会叛魏复兴蜀国,可惜事逃败露,最终与钟会同被处决而亡。
五百年后太极殿的深处里,甫自四州返京的奔战将军恪未央,在洗净了一身沙尘之后,燃亮了屋内的琉璃灯,坐在桌前静静凝视着手中这块好不容易才从各路人马手中夺来的八卦玉。
这一年来,为了她手中的这块八卦玉,整个朝野都像着了魔似的,拚命的寻想尽办法的找,就是为了得到这八卦玉。只是众人万万没想到,这块令朝野风生云起的玩意,最后会落到她的手上。
她一直都知道,司马相国派人四处在搜集八卦玉,也知道分别拥有八卦玉的各位首辅大臣们,在暗中私下集结着八卦玉,欲将被拆开分散的玉石再凑成完整的八卦玉,再自其中取出暗藏在里头的八阵图。为了她所服侍的亮王,她不否认她也是想要得到八阵图的野心分子之一,只是她从不知道这块人人急欲抢夺的八卦玉,竟是块如此美丽的彩石。
静静搁躺在她手心里的八卦玉,彷如一朵斑斓夺目的云朵,她素白的指尖缓缓地在八卦玉的玉面上滑动,一一抚过如风温煦的风玉、皎洁如絮的云玉、七彩缤纷的蛇蟠玉、飞翼虎形的虎翼玉、刻绘如龙的飞龙玉、红艳如凤的翔鸟玉、湛蓝如天的天玉,以及碧绿如茵的地玉。
一块块分别雕刻其上的八卦玉,在她的指尖下彷佛各自有了生命,在光影下绽放着滟滟的色泽,炫目惑人的光芒隐隐飘飞在空气中。她闭眼细闻,感觉这清冷深夜的夜风味道变了,一股百年前的恒久不散的气味盘旋在空气裹,一种似曾相识但又陌生的情愫,缓缓地在她的心底蔓延开来。
她所抚摸过的玉石每一处,皆是五百年前,由某人一刀一刀倾心雕琢而成。在那个时候,雕玉的那个人,是否将许多希望放在这些玉上头?那个人,是否也会像她这般欢喜地看着它的色泽,爱怜地感觉它留在指间的抚触?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当年雕玉者费尽千辛万苦取石采玉、打造的过程,但那个人真的只是为了置放八阵图而打造这块八卦玉吗?在那个遥远而又烽火连天的年代,究竟曾发生过什么事?这块八卦玉隐藏了多少人的心愿和冀望?
子时的更鼓声远远传来,令未央捉回漫天飞散的思绪。她还记得,在她自封贞观以及司马拓拔的手中夺得这块八卦玉之前,她曾在玉面上看见一首诗,只是拿到了八卦玉的这段时日以来,无论她用什么方法,就是无法再看到那首令她不得其解的诗。她深吸口气,试着集中精神将藏在八卦玉裹头的八阵图给取出来,但那看似脆弱的玉石却有如钢铁般坚固,不但密合得牢牢的,无论她怎么使力也无法将它拆解开来,更无法破坏它一分一毫取出八阵图。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未央挫折地瞪着手中解也解不开的玉石,忍不住去引来琉璃灯,希望能在灯火下,看出一丝能够让它顺利拆解开来的方法。
飘飘的衣衫、摇晃的人影,于她引来灯火时在玉面一闪而过。未央眼尖地捉住玉面的变化,更是举灯火移近,但她却赫然发现,这些组合起来的八卦玉在此时看起来就像面光影明透的镜子,除了将她的容颜映照在镜中外,在每一块不同的彩玉的上头,她还各看见了一个陌生女子的面孔。
在每一块彩玉里头,均有一名女子睁大了美丽的眼眸凝看着她,虽说那些女子的容貌都不相同,所亭着的服饰也都不相同,但她们脸上那一双同样不变的眼眸,却彷佛在告诉着她,她们都是同一人;彷佛在告诉着她,她们已藏在玉中五百年的秘密。
未央浑身泛过一阵寒颤,感觉自己彷佛窥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而那一个个眼底似藏有千百种话语的女人们,正想要用眼伸告诉她什么;这令她捧着玉的双手不能抑止地抖颤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八块玉面上就有八个看似不同朝代的年轻女子,用那种既是痛苦但又充满了希望的眼神看着她,让她的心房剧烈地跳动,深深为其所惑。
沧桑的感觉围绕住她,在她的耳里,傅来阵阵悲伤的叹息。
未央用力眨着眼眸,欺骗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些幻觉罢了,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在镜面裹,她又再看到自己,她才心安地深吐出一口气时,镜中的她却又慢慢地分裂,又再度出现了那八名女子的身影,而她也发觉自己在镜中的眼眸,竟和那些女子的一模一样受不了被这样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女子不语地盯看,未央用力将八卦玉反手盖上,但在八卦玉的另一面所映照出来的景象,却又让她讶然地倒吸一口气,无法将目光移开。
在明媚灿亮的琉璃灯下,在另一面的八卦玉里,她看见一名在头冠和袍服上都细缀了许多美丽的宝石彩玉,身着古代战袍、手荷长剑的女子正朝她亭亭微笑,而她彷佛听见了那女子银钤般的笑音。
这是她?未央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镜中那与她一模一样的容颜,只是镜中的她年代不同,而她的脸庞也没有那名女子那种柔情似水的神情,那种似是深爱过某个人的表情。
未央甩甩顽,将八卦玉推至桌面的违处,对于八卦玉所显现出来的女子,没来由的感到满心的忐忑,就好象尘封记忆的一隅悄悄地被掀开来,但对于那记忆她却又无迹可寻。
她抬首看向被夜风吹打不休的窗棂,起身踱至窗前伸手推开窗,霎时,在清白如银的月下,纷飞的花雨便迎面扑来。
梅、桃、李、杏数不清的香味纠结纷扰在空气中,在暗夜里盘旋成一阵又一阵香气的漩涡,瓣瓣落花的花姿在月下犹如白雪,淹没了她被八卦玉引起的不安,也令她忘却了那玉中的女人们究竟是想对她说些什么,只是最后出现的那名身着战袍的女子,却一直盘旋在她的心底,触动了她心中不曾有过的悸动和希望。
也许那名女子曾经被某人深深爱恋过,又也许,不曾有过那种笑容的她,有一天也可能像那名女子一般,为某人展露出那种笑颜?
在陶然芳香的花雨中,一股熟悉的味道缓缓飘过她的身边,一种更浓烈沁人的香气闯进她的鼻尖,她自怔忡中回神,轻嗅着那令她不得不去寻找的香气,只因为这香气让她觉得如此熟悉,又那么地令她想念当她寻着香气旋过身来时,不知是在何时,在她的桌上,静静搁放了一朵甫攀折下来的昙花,而那昙花,正在八卦玉的一旁恣意盛绽。
宫中早朝方罢,殿内的宦臣和宫女们,早己罗列在太极殿前,恭迎着方下朝的三皇子亮王!而往昔都会罗列在人群中的未央,则不在人群之中,只因她又为了那夜夜平空出现的昙花一夜无眠,此刻正轻巧地倚坐在太极殿的楼栏边,心思悠恍地想着在夜裹盛绽过后,阳光初照的那一刻便片片凋零的昙花。
她习惯性地轻抚着腰间红艳似火的女娲剑,千回百转地想着那些昙花绽放时既浓烈又艳绝的姿容,以及它在时间到了时,不容她阻止或是反对,迅速死去徒留一室馨香的模样。这些天来,她一直想不透那朵莫名而来的花朵是如何无声无息进入她房裹的,而她更想不透的是、是哪个人赠了那朵花给她,而赠它的意义又是什么?
人群中鼓噪哗然的声音,让她稍稍拉回思绪,偏首凝看着这素来被称为最为冷落、最无高官欲来的太极殿中发生了什么事。
当她在楼栏边站起时,她不但看见了刚下朝的亮王,更看见了一名眸深似海的俊伟男子,与亮王肩并着肩,正朝她一步步走来。
有一刻,未央震慑在那名男子的眼眸裹。那双她不知是首在何处见过的眼眸,此刻竟让她觉得好熟识,也令她的一颗心急跳了起来。
「未央!」将贵客引进太极殿的亮王,在不喜见来客的未央黛眉深蹙地转身想走时,出声召唤她停下脚步。
心房跳得又快又急,又说不出充满她胸臆襄那翻腾不休的是什么的未央,在听见亮王的呼唤声后,不情不愿地停下步伐。一旋身,她便迎上了一双深黝得不见底的眼瞳,而那眼瞳让她觉得迷眩,让她觉得一种沉沦的感觉正在她的胸中扩散。
那是一种沉沦至黑暗深处绝望的感觉。
身为礼部首辅大臣的战尧修唇边噙着一抹笑意,慢条斯理地打量着未央那张朝阳洒落其上的匀婷美丽的容颜。
「尧修。」亮王一手拍着战尧修的肩,热络地为他们介绍,「来见见我独一无二的女将军,奔战。」
喉间彷佛梗住了什么似的,未央本想启口礼貌性地打过招呼便离去,但佩带在她腰际的女娲剑却突地剧烈振动起来,发出阵阵剑鸣,而那鸣唤声,就像是一首哀伤的泣歌,幽幽咽咽地在空气间流转着,令其它在场受不了剑鸣振汤的人们,纷纷掩住双耳以免心神大乱。
未央一手按紧女娲剑,讶然不已地聆听着它从未发出过的剑鸣。
它,在哭泣?
聆听着它的泣音,未央的心底流窜过一阵不忍的颤动,她试着在掌间运上内力想让位柄白小就眼着她的女娲剑镇定下来,但它却不听使唤,低吟的飘泣声,依依地回绕在空气里。她忍不住抬首寻找是什么东西引起了女娲剑的这种反应,而就在眼角的余光中,她看见了在那名陌生男子的腰间,正佩挂了一柄遍体黑澈,黑亮得再找不出另外一种色泽的长剑。
未央下意识地想退离这名可能就是引起剑鸣的男子之时,战尧修却举步上前伸手轻触女娲剑,霎时,剑鸣声消散无暋魽徒留余韵在风中回汤。
未央美眸微瞇地看着战尧修脸上那股隐隐的笑意,同时也对他和亮王一副很熟识的模样感到起疑。
「他是谁?」她刻意与战尧修隔开了一段距离,而后转首问向带人进殿的亮王。
亮王骄傲地拍着战尧修的肩头,「礼部首辅大臣,战尧修。」
「久仰大名。」战尧修温文有礼地朝她拱手作揖,「奔战将军。」
未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他来做什么?」
「往后你们就是同一阵线的同僚,都是我不可或缺的左右手。」早己习惯了未央冷言冷语的亮王,一手牵起她的手,一手牵起战尧修的,将他们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从今日起,他将投效于我。」
「你不是啸王党的人?」未央迅速拉开小手,满脸敌意地盯着战尧修。
战尧修含笑地摇首,「不是。」
「宫上邪与你是什么关系?」未央上上下下地打量过他一遍后,微偏着臻首想了一会儿,而后冷冷地看向他。
「朝中同僚。」战尧疹抚着下颔,等着看她听完他的话之后将会有什么反应。
未央的反应是令人措不及防的。她迅速抽出女娲剑,剑尖灵巧的一转,便将长剑搁放在他的颈间,眼看就要拿下他的性命。
「未央!」亮王被未央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出了一身冷汗,忙着按住她的剑柄阻止她,并且将战尧终推至安全的一侧。
未央却没有罢手的意愿,依然手荷长剑冷眼直视着那个一脸笑意的战尧修。「宫上邪曾意图行刺亮王,这件事你有没有份?」
「没有。」战尧修马上推得一乾二净。
「未央,把剑收起来。」亮王对这个极为忠诚的手下叹了口气,软言软语地朝她劝着,「尧修和那些首辅大臣不同,他只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并没习过武,你别吓坏了我的客人。」
未央一点也不相信,「没习武为何又佩剑?」看他的身形、他沉稳的气息,以及他那柄奇异的长剑,他才不像是什么斯文的读书人。
「装饰用。」战尧修又是满面笑意地为她解惑。
「进来吧。」亮王轻推着他们两人的肩,「别这么剑拔弩张的,咱们都坐下来好好聊聊。」
战尧修落落大方地受邀入殿,但未央却是充满防备地一路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让受不了未央高度警戒心的亮王深深长叹,同时也很难想象这两个人往后要怎么相处。
「未央。」亮王在紫沙檀木椅上坐下,淡淡地出声阻止未央再紧盯着战尧修,「我再说一次,他是友,不是敌。」
未央听不进耳,只应了句:「人心隔肚皮。」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太过怪异了,一点也不像是普通的朝臣,他的眼眸太过深沉,让人不得不防。
战尧修在被未央瞪了好一阵子后,忽然侧着身子,与坐在他身旁的亮王交头接耳、喁喁私语了老半天,让亮王听了既是点头又摇头,还不时叹气。
未央看着他们似是很熟络的模样,想不通为何素来不与朝中之臣来往的亮王竟会与他如此亲近?从小就一直跟在亮王身边的她,愈看这种情形愈是觉得不对劲「未央,上回我命你去夺来的八卦玉呢?」与战尧修讨论得正热烈的亮王,在未央一径的出神时,忽地伸手向她要东西。
未央瞥了那个笑得一脸无害的战尧修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将珍藏的八卦玉自袖中取出交给亮王。
谁知道亮王一将八卦玉接至手里,便马上将它转交给战尧修。
日日与八卦玉相处的未央,在看到亮王的这个举动时,忍不住感到一阵的揪心。
那块每每在夜半便会出现数名女子,以及她尚未拿出八阵图的八卦玉就这样要离开她了?而那名在镜中与她而貌相似、穿著战袍的女子,也要交给这个男人?她还不知道那名女子到底想对她说些什么,她还想知道,为什么那名女子的脸上会有那么美丽无憾的微笑?
未央冷冷的出声,「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八卦玉,你要交给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他不是来历不明的人。」亮三朝她摇摇食指,「还有,这原本就是他的东西。」
「他的东西?」
战尧修起身走至她的面前,细看着她既柔美又艳丽的容颜,而后缓缓对她释出一抹微笑。
「正确来说,这是我替某人保管的东西。」他伸指轻点着她的眉心,「在时间未到之前,这块八卦玉还不能离开我。」
自额间博来的烫热,让未央忙不迭地避开了他的碰触,一种轰隆隆的声响,在她的耳底流窜而过,脑中有些喧哔鼓噪却无法辨识的声音,正自远处传来。他指尖残留在她眉心的热度,在他的眼神下,彷佛永无止境地在她身体的每一步扩散着,让她不得不紧按着胸口急速喘息,一阵晕眩感随之攀旋而上。
「你没事吧?」战尧修关怀地弯下身子,与她眼眸齐对。
因为他的欺近,未央急急地倒抽了一口气,猛然起身欲避开却反与他的额际撞个正着,一些看不清的光影、急急摇晃的面孔,在此时倏地飘进她的眼底,一下子抽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令她晕眩地闭上眼。
战尧修适时地揽住她,两手稳稳地握住她的双肩,浓烈沁人的昙花香味浅浅地窜进她的口鼻,让突然使不上力的未央怔仲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正被那总是在夜半引诱着她的花香味密密地包围着,一寸一寸地渗进她身体里的每一处,挑撩起某种她从不知晓的陌生情愫。
战尧修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拨开她覆额的发,修长的指尖在她的眉心徐徐地轻揉,让沉迷在花香中又感觉漫天晕眩的未央终于觉得舒适了些,可是就在她睁开眼发觉搂着她的人是战尧修时,她又马上不领情的把他给推得远远的。
在一旁不作声的亮王,微扬着嘴角看着他们两人,而后转转眼眸,想起了他还有一件事没做。
他安稳地坐在椅中对未央下令,「未央,三日过后,你就迁出太极殿。」
未央极力甩去战尧修那双手臂带给她的异样感,以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昙花香味,调整好气息看向亮王。
「去哪?」一直以来,亮王都是受她保护,怎么会突然要她离开?
亮王笑指着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去尧修的礼部府邸。往后,那里就是你暂时的新住所。」
未央的秀容稍变,「为什么?」要她眼这个怪异的男人同处一个屋檐下?要她跟这个让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全身不对劲的男人在一起?
「现在朝中局势草木皆兵,只要他一投靠我的消息传出,朝中的政敌想必会找他麻烦。」亮王不把她的脸色看在眼底,反而还有条有理的分析,「我身为皇子,在宫中安危无虑,即使没有你的保护也无所谓,但他就不同了,若是没你的保护,他的性命随时都有危险。」
「在朝为臣,他难道连护己的能力都没有?」身居六部首辅大臣之一,会连一个保护他的人都没有?而且以他的模样看来,他哪像是需要人保护的?
亮王慎重地向她否认,「没有。因为他只是一名文弱书生,所以我才要将他的安危交给你负责。」
「我可以不笞应吗?」直觉就不想靠这个男人太近的未央,想也不想地道出心中的不愿。
「不行。」亮王笑意可掬地向她摇首,并且试着不去看那个站在未央身后,此刻也在偷笑的战尧修。
未央紧抿着小嘴,满心不情愿地接下亮王的命令,努力的压抑下一想到要与那个男人相处就蔓布全身的异燥感。
战尧修满意地朝亮王拱手,「亮王,我先回府了,往后的事,咱们改日再议。」
「好。」亮王也点点头,并朝未央扬手,「未央,麻烦你代我送他出殿。」
战尧修才踏出太极殿没几步,在他身后送他出殿的未央,便动作迅速地将他拖拉至殿外花园的僻静角落里。
她专注而又探索地看向他的眼眸,「你接近亮王有什么阴谋?」
也不管她的眼底带有多少敌意,战尧修刻意地低首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我的阴谋和你相同,都是想为亮王篡位夺朝。」
汹涌的震颤迅即爬土未央心头的每一处,他那徐绵柔缓的嗓音在她耳边徘徊不去,不但令她的耳际温热热的,也让她那向来雪白的容颜添上了一抹绯红。
「撒谎。」她暗暗用上几分内力推开他的胸膛,并且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战尧修笑笑地抚着自己的胸口,一副受伤的模样,「哟,好凶哪。」
「老实招出你的目的。」未央根本不管,也不想分办他是痛真的还是痛假的,一把抽出女娲剑指向他的颈项,「你接近亮王到底是想做什么?」
战尧修一手抚着脸颊,还顽皮的对她眨眨眼,「恪将军,在下只是一名区区文弱书生,若是你想将我剁了,请你在下手时可要对我温柔点。」
「你真的没有别的意图?」未央没好气地盯着他那轻佻的模样,负气地收回剑。
战尧修神色一敛,目光清明地看向她,「我只有一个和你相同的意图。」
为了他那肃冷的表情、他那不同的面貌,未央有一刻的怔仲。她能感觉,他正用那双眼在催眠她、说服她,要她去相信他那双看不清的眼眸,而令她感到奇异的是,此时,她竟没来由的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她不懂,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会是她生来第一次会想全然相信的人?她在心中百般地说服自己,这都是因为亮王信任他的缘故,她才会对他有此感觉。
许久的沉默过后,她定看着他的眼告诉他,「好。三日后我就进驻你的府邸。」
战尧修朝她伸出手以示友谊,未央犹豫了许久,才将玉白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中与他交握。
两掌合密的掌心隐隐傅来的热度,令未央微蹙着眉,彷佛她全身的每一处都活跃了清醒了起来,某种东西正蠢蠢欲动,似要破茧而出。她难受得想将手抽回,但他却紧握着不放,缓慢地将她拉至面前并执起她的双手,眼眸专挚地看着挂在她双腕上,两只色泽红艳似火、形如腕环的铐锁。
「这把铐锁」他的音调变得异常的沙哑低沉,它把你锁得难受吗?」
「与你无关。」受不了与他气息交错的纷乱感,未央转过芳容,使力地想挣开他的牢握。
战尧修忽地握紧了她的手腕,丝微的疼痛让未央又回过头来,然而就在此时,她却看见,他正执起她的双手,在手背上分别落下轻吻。
未央水似的明眸怔怔地睁大,在她还来不及响应之前,战尧修又将他们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你错了。」他伸出一指轻点着她嫣红的唇瓣,「你的一切,都与我有关。」
「为什么?」未央的眼眸被他的牢牢锁住,想逃离又想停留的感觉在她心底不断地挣扎着。
战尧修的指尖轻轻巧巧地滑过她那花瓣般的芳唇,迷魅又挑诱地在她的耳边低语:「因为,你是我美丽的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