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了下,但还是点头,却也替自己辩解,「我不过就是讨回公道,多要点利息。」
她没好气的瞅着他,还利息?妥妥的一个奸商。不过如今她可以心安理得的安慰自己,原来这个人本性就长歪,不是被她养歪的。
她拿出随身不离的匕首,「为什么坚持给我?」
「我娘亲的遗物,给媳妇的,」他声音陡然一低,眼底闪过一丝畏怯,「你可会嫌弃?」
看到他的畏怯,她不由得心疼。她原以为自己掌握了自己的人生,如今才知道,或许从一开始她的人生就不完全属于自己。
她的空间,她的匕首,全都来自一个巫女,他的娘亲,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她看着匕首,心中没有答案,或许这辈子都找不到答案,但她已经不在乎。
既来之,则安之,若这真是她的命,她认命。
她对他露出一抹安抚的笑,「你以为我会跟旁人一样,嫌弃你的娘亲是契丹人?」
他确实害怕,他可以容忍程欣月对他隐瞒的不谅解,却无法忍受在她的眼中看到他从小熟悉的那抹不屑和鄙夷。
他不太敢告诉她,他在京城的名声不好,惹恼了他,他向来用拳头解决,纵然他为了怕给他爹惹麻烦,所以在师父的教导之下,从来没有打死过人,但每个人私下还是叫他怪物。
「傻子!纵使你娘是契丹人又如何?有哪条律法禁止两族通婚?别人瞧不起你,是别人有毛病,但你瞧不起你自己,有毛病的就是你。」程欣月忍不住敲了敲他的头,「血统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握的能力与权力。你爹有权有势,所以旁人敬他也得敬你。就算你爹不在你身边,也由不得旁人欺凌你。」
「我怎可能任由旁人欺凌,」她的话使他一阵激动,「我离京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受够了。我在元宵灯会听到我二叔的儿子跟众家子弟谈论我娘,对我娘身分多有奚落,我才出手把他们所有人都教训了一顿,要不是一旁的家丁、侍卫太多,我已经把我二叔的儿子打死了。」
看他说得眉飞色舞,她嘴角抽了抽,她见识过他真正恼怒起来时的反应,可以想见他当时在京城闹出的动静有多大。看来,他也不全然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只不过谁叫他是她在意的人,所以别人的死活,她很没良心的丢到一旁。
她仅是不解,人的名,树的影,边疆小村落的小户人家都看中自家的名声,京城世家尤是,但他二叔的儿子偏偏要在外人面前掀家丑……
「狄家二房图谋什么?」
狄华天嘴角一扬,热切的抱住她。
见他因为抱她而将缰绳放掉,程欣月吓了一跳,忍不住用力拍着他的手臂,「别动手动脚,握好缰绳,小心车翻了。」
狄华天这才神情一正,握好缰绳,才继续说道:「二房打着想要换文资的念头,所以趁着元宵灯会激怒我,让我闹事,最终果然逼得我爹碍于众怒难犯,不得不处置我。」
「换文资」是武将用战场的功勳换取家中子弟任朝廷命官,以狄中予的身分,自然有换文资的资格。如此看来,狄中予不单可怜更可笑,用命拼出狄家一门富贵,自己的儿子却被妄想功名的二房想方设法的逼走。
「所以你打了人,你爹处置了你?」
狄华天点头,「关我进了道观,还派武师守着,让我抄完藏经阁的经书才能出观,不过老妖婆……」他勉为其难的改了口,「就是我爹的娘亲,她派人将我接回狄府。其实她早想让我走,我就如了她的意,留了信,离了家。我爹这些年没有回京,应当还以为我乖乖待在道观里。」
第十七章 劝君先回京(2)
他说话的口气还带着一丝自得,程欣月有些恨铁不成钢,「狄家存心让你离开,你还真如他们的愿?你真傻,他们靠着你爹吃好穿好,还敢算计你,那群人是找死。他们让你不痛快,你就该让他们更不痛快,他们想要换文资,你就是便宜了外人也不能便宜二房!」
狄华天见程欣月张牙舞爪的样子,心中一乐,讨好的说道:「之前是没遇上你,所以不懂事。现在懂了,但我不后悔一走了之,若当时不离京,我也遇不到你。」
他深情款款的看向她,她难得感到娇羞,咕哝说道:「遇上我又如何?你就这么一点出息。」
看她难得红了脸,他忍不住笑了,「这点出息就够了。」
他空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掌心传来的温柔使她心头一暖。
得知他恢复记忆,她心中的最后一丝顾忌消去。只是想到方才狄中予的一番话,她又觉得像吞了苍蝇一般恶心难受。
「你对你的娘亲了解多少?」
「不多。」狄华天老实回答,「我不到三岁她便死了。我爹从不愿多提,狄家人更视她为耻辱禁忌,但我听过我的师父们提过,我爹应该挺在意我娘的。」
关于狄中予在意与否,程欣月不置可否,只是……「你的师父们?」
「是对双胞胎兄弟,大名狄喜、狄庆。自小跟我爹出生入死。我三岁那年,喜师父随我入京,直至我离京前一年病亡,庆师父倒是一直留在边疆,边疆大半的产业便是靠他打点,不然以我爹那德行,别想有这番产业。」
狄华天话中对狄中予隐隐的嫌弃令程欣月失笑,但也明白狄中予确实纵容狄华天,不然也养不成他这样的性子。
「我前阵子因为运送药材遇上庆师父,他一眼就认出我来,我猜十有八九是他给我爹捎消息。纵使我爹来了又如何?我已经有你,京城我是不会再回去的。」
程欣月自幼生长在边疆,这里有她熟悉的景物,若能选择,她也希望与他一起留下,但是狄中予的话令她迟疑,就怕契丹人知道他的身分,真的意欲取他的性命,她可不敢拿他的生命做赌注。
至于他的生母,过往种种都已是前尘旧事,如今再提,只是徒惹风波,不如就随着故人离去,深埋黄土。
她暗暗下了决定,专注的看着他,他的眼睛很迷人,在阳光下闪着光亮。「这可不成,既然这次你爹来了,你就得跟他回去。」
他嘴角的笑容隐去,「我不回去。」
「不回去不成。」她板下脸,「待在这里,顶着将军之子的名义,背地里再干私卖的勾当吗?还是你真要如你离京时留下的书信所言,进契丹军营,效忠契丹大汗,然后做出一番成就,与你爹比肩。」
他脸色微变,没忘了当时离京时所留下的话语。平心而论,若不是因缘巧合在赶路时受了伤、失了记忆遇上程欣月,他真的早已入了契丹领地,进了契丹军队。
「我老实告诉你,你想要进军队,不论是大宋或契丹,都给我死了心,因为你一辈子也无法拥有像你爹那样的功勳。」程欣月直截了当的训斥,「乱世出英雄,世道不平时,英雄才有用武之地。如今边疆少说还有四、五十年的和平,所以你就算力大无穷、功夫了得也无法达不到你爹的成就。」
狄华天没有问她为何知道往后四、五十年边疆和平,反正他对她的话向来深信不疑,更别提遇上她之后,他也熄了原本的心思,没想靠在战场上闯出一番天地来证明自己。
「你别生气,」他柔声劝道,「我不从军,我哪里都不去,只待在你身边。」
这句话挺令人感动,但她却没有被他糊弄。「不管你说什么,你就是得回去。」在他开口前,她又继续说道:「你觉得多多将来会不会出息?」
狄华天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到多多,但他对多多的疼爱从不隐瞒,不假思索的回答,「当然,他可是个人精,小小年纪已是童生,等考过院试成了秀才,之后中举就能进京……」他的话声蓦然隐去,霎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会试在京城,多多进京是时间早晚的事。」
程欣月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没错,所以你该怎么做?」
他绷着脸,不发一言,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与其等到多多非得进京应试时才回京,不如趁他爹亲自来接,对他心中有愧时回去。他心中的算盘立刻拨得劈啪响,如此一来,还能借此从他爹手中狠敲一大笔。
他一点也不觉坑了自己的亲爹有何心虚,在他需要他时,他不在,如今他也不需要他。
唯一迟疑的是,他看向程欣月,他不想离开她,墨黑的眼中浮现几许难辨的神色,他突地停下马车。
程欣月疑惑的看着他。
他不管不顾的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抱进怀中。
他的动作急切又霸道,程欣月身子僵了下,这可是在官道之上,他这是发什么疯?
「我可以回京,」他低沉的声音滑过她耳际,「但不论多多将来如何,你一定得来。」
他虽然对多多信心满满,却也怕有个万一,多多若中不了举,她根本无须离乡背井,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从头来过,所以他今日可以点头返京,但却要她的承诺。
程欣月静静的被他抱在怀中,理性明白多多若不中举,她根本无须踏足京城,毕竟狄中予早已摆明立场,他不会同意她进狄家大门,与其孤身一人到京城,倒不如待在边疆,至少有份自在,且凡事掌握在自己手中。
只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或许在她第一眼见他就对他无法心狠时,已经注定两人此生相护相依。
最终,她点了头,「我答应你。」
狄华天闻言,眼睛一亮,「天下留下来给你,若想我了,便让它给你送信。」
让一只名贵的海东青当信鸽,他说这话竟然一点也不心疼。她觉得好笑,却也没推辞,他不在身边,有天下留在身边,也能聊表安慰。
「多多明年秋日乡试,若有结果,再隔年的春日我便到京城。」她轻声的说过,「不过年余的光阴,我便去找你,只是你可别让我发现你让京城的繁华迷了眼,不再念旧人。」
她的笑容温柔中透露着警告,此生她是做不了贤妻,纵使他是将军之子,她也容许不了他三妻四妾。
「关于这点,你大可放心,」他低头吻了下她的脸颊,「我不会变,这辈子、下辈子永远不会变。」
这辈子都还没过完就想到了下辈子,她想笑话他,但却觉得眼眶一红,反手紧抱着他,终究还是舍不得他离去。
「回去之后,可别太冲动。」她不放心的说道,「若真有人不知死活欺人太甚,你反击可以,但可别闹出人命。」
这辈子她早就放弃当个良善之人,她自私的只想要自己在乎的人过的好。
「我知道。」他轻声笑了笑,「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虽说还要一年,但狄华天愿意忍,他还要在她进京前打点好一切,创造出一番活得跟在边疆一样自在的生活。
第十八章 坑爹一把好手(1)
狄华天被挡在狄府气派的朱红大门前,懒得说废话,直接抬脚一踢挡路的狗奴才。
被踢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的钟富贵,杀猪似的朝屋内叫人。
这里是狄府,镇守边疆有着大功劳的大将军狄中予的府第,平时钟富贵仗着是府中管事的侄子没少作威作福,这还是第一次遇上不怕死的上门找事。
门内的钟管事正恭敬的拿着帐本向大堂的狄中予回话,听到门外的动静,立刻皱眉。
原本掌管府内事务的狄庆受了风寒,已告假多日,所以这几日府中大小事务皆由钟管事暂行代理。
狄中予突然返回,钟管事惊讶之余也隐隐感到兴奋,故意不派人知会狄庆,刻意隐瞒消息,想趁此机会在将军面前露个脸,为此还特地找来他的侄子和几个心腹在大堂内外伺候。
谁知这才多久功夫,门外就传来钟富贵的鬼哭狼嚎,他在心中暗暗咒骂臭小子没有规矩,惊动将军。
钟管事暗暗察看狄中予,看不出其思绪,心中直打鼓,门外的动静越来越大,他只能道:「将军恕罪,小的立刻去瞧瞧—— 」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个俊朗少年拳脚俐落的将一个家丁踢进大堂,他不禁呼吸一滞,正要开口斥责,狄中予却先一步出声,「住手。」
狄华天没理会,迳自将挡路的奴才全都一个个打开。
眼见情况越发混乱,狄中予身旁的李青复要上前制止,狄中予的速度更快。
看到狄中予出手,狄华天唇角轻扬,压根不在乎眼前的人是自己的亲爹,脸上带着丝邪魅诡异,招招狠绝。
程欣月神色自若的走过倒在地上哀号的奴才,静静立在一旁看着父子俩打得不可开交。
看到狄华天为了挡下狄中予一掌而踉跄了一步时,她轻挑了下眉头。这个狄大将军果然不能小觑,狄华天纵使天生神力,对上他的灵活拳法,还是差了一点。
「阿福,别打了。」
她的声音很小,狄华天却听见了,立刻接连退了好几步。
狄中予看到狄华天往后退,手也硬生生的停下,当下心里堵得慌。
之前自己出声要他住手,死小子置若罔闻,甚至大逆不道的对他动手,程家姑娘只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他就乖乖依言而行,这是存心想要气死他。
狄中予正想出声斥责前,程欣月抢先道:「狄将军,姑且不论民女是救了狄家少爷的大恩人,单就大少爷要回自个儿家,还被狗奴才挡道,这狄家家风还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狄中予眼中闪过一道锐光,若真是有人特意挡着不让儿子进门,这群狗奴才被打一顿还是轻了。
钟管事闻言,双腿差点软了,在狄家,二房长子较长房嫡子狄华天年长约年余,所以狄华天在狄家行二。
他迟疑的看着狄华天,认出眼前人正是狄家二少。他在狄府当管事大半辈子,虽然见过狄华天,但对他的印象仍停留在他幼年时期。
狄华天被狄中予带进京时,不过三岁,而他是在狄华天五岁时被狄家二房太太黄氏从京城派到边疆的狄府当差。
原本黄氏想要他接手边疆产业,但留在边疆的狄庆是个人精,这么多年过去,他能接触的不过是狄府内的杂事。原本还想趁着将军到来时给狄庆上些眼药,却没料到府中的奴才竟挡了狄家二少进门。
虽说因为狄华天的娘亲是契丹人,他跟府中的奴婢一般,从未把这位狄家二少看在眼里,但这么多年过去,将军丧妻多年,未曾再娶,身为狄中予的独子,有点脑子的都明白,纵使心里再瞧不起狄华天血液中那一半的外族血统,也绝对不能小瞧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