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坪大的房间,只能摆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墙上贴着他从小到大得到的奖状,以及当年喜欢的电影海报。
被单掀起了一角,像是他早上起床迟到,匆匆忙忙赶时间出门,晚上就会回来整理前一晚没整理的书桌似的。
站在房间门口,石烨觉得恍如隔世。
这个家里,还保留着他的房间,像是他不曾离开过。
他八年未归的家,现在重新归来,应该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归属感才是,但为何他站在这里,却觉得快要窒息?
站在门口,他没有踏进房间的冲动,并未好奇的翻阅自己以前的东西,他掏出手机,按下快速键。
“Dan,现在派车过来接我。”他以冷硬的口吻对助理下了指令。
现在他只想立刻离开这里!
“妈妈每个星期都会打扫你的房间。”
电话结束之后,一个轻快的声音自他身后冒出来,这声音的辨识度很高,性别女,她叫萧梨华。
“坚持维持原来的样子,就算为你举行过葬礼,她还是相信你活着……母子连心,是真的耶。”
她冒冒失失的出现,对他露出太过灿烂的笑容,将他挤进他不想走进的房间,对他说他不想听的话。
“你的衣服都在这里,干净的。”萧梨华拉开衣柜,对他秀出一整柜洗干净的衣服。“爸爸、妈妈,还有爷爷,一直都在等你回来……”
她有话想对这个人说,父亲提起他时的骄傲语气,妈妈温柔慈祥的笑容,他们对他的思念。
“妈妈一提到你就忍不住微笑,我常常陪妈妈到你房间,听她说关于你的事情,妈妈真的很爱你,很想你。”
尤其在最后半年,妈妈病重得连起身都没有办法,还是坚持每天都到石烨的房间东摸摸、西摸摸,想象爱子仍在身边,晚一点就会回来。
“你说够了?”石烨语气不禁充满火药味。“我有眼睛,我自己会看。”
他会不知道吗,会感觉不到那份浓烈伤感的思念在这个房间里盘旋,压得他受不了,让他想吐。
脑中的残缺画面化为了真实,让石烨感到无比的懊悔和痛苦,如果他早一点接受治疗,如果他早一点听从养父的建议,如果……他不是那么的害怕那些零碎片段带来的冲击。
本来可以来得及的,他没有让母亲的坚持得到答案,他让母亲抱着遗憾辞世。
“我想独处。”
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冷硬得没有温度,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将对自己的愤怒转嫁到这个女孩身上。
笑容僵在嘴角,萧梨华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她。
“对不起……”
这个人跟妈妈说的不一样,绝绝对对不是妈妈口中温柔善良的石烨,不是那个会照顾她、疼惜她的大哥哥。
“我忽略了你需要独处的空间,我太心急了,因为妈妈……她真的很爱你,你是她最爱的人……”
拼命压抑心底难过的感觉,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尽管难过得想要飞奔出去,她仍要把话说完。
她十八岁来到这个家,一晃眼五年过去。
喊石爸爸和石妈妈“爸爸、妈妈”,喊石重山“爷爷”,因为他们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孩疼惜,给无处可去的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听着爸爸妈妈说着让他们引以为傲的长子,在她面前哥哥长、哥哥短的,她还真的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哥哥,跟满怀希望的爸妈一样,认为他一定会回来。
而石烨真的回来了,她开心的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家人,一个可以景仰的兄长,她兴奋不已,但是他的态度让她明白,她不受欢迎。
“妈妈舍不得丢掉你的东西,她有留一本日记,是要给你的。”尽管被讨厌,尽管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像冰一样伤人,但是她该做的事还是得去做。
妈妈留下来的思念、想对他说的话,她一定得代为转达。
她走向石烨的书桌,比他还要熟悉这个房间,从书桌抽屉的暗格中挖出一本日记本,双手捧到他面前。
石烨垂眸,看着那双微微颤抖的小手、细细尖尖的纤指,皮肤虽白,但却看得出来劳动的痕迹,他不禁疑惑,她几岁?
看她清涩的模样,却有一双极像他母亲的双手。
“丫头——我的水咧?”
爷爷的吼声打破了他的思索。
“我来了!我马上来!”萧梨花立刻应声,爷爷一开口,她就紧张兮兮。“抱歉,我要忙了!”
石烨不肯接过日记,她也没想那么多,把妈妈的日记本往他身上一推,拉过他的手接过日记本后,她便匆匆下楼。
砰砰砰——她急促的脚步踩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显得特别清晰。
“吵死了,你有没有一点女孩子样?这样怎么嫁得掉……”
爷爷又在对她碎碎念了……在外人看来,是萧梨华被这个老人欺负了,但石烨却有种嫉妒的感觉。
他不在家的期间,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孩子,取代了他成为他至亲的生活重心,爷爷依赖她——没有错,爷爷什么事都叫她做,却不让他做点什么,这让他感到非常的嫉妒。
“我怎么搞的……跟个小女生计较。”他沮丧的坐在床沿,爬了爬头发,然后开始翻阅日记本。
母亲的字迹记录着他离开这些年家里发生的事,心碎、伤心、不放弃,以及萧梨华的到来。
父亲的肝病、母亲的胃病,因为心力交瘁而加剧,在日记中偶尔会出现一个名字——“丫头”。
这个贴心照顾他们的女孩,像他们的亲生女儿。
日记最后一篇的日期,约是在一年前,算一算,大概是母亲胃癌末期——
他突然想起妈妈过世快满一年了……
但是他的房间仍旧干净整洁,很明显是有人细心维护。
爷爷的身体,怎么可能办到,会这样做的人,也就只有那一个。
萧梨华,这个趁他不在,抢走他家人所有关心的女孩,好吧,这样想太小家子气了,换个角度想,她是在他不在家的期间,替他照顾家人的人。
他父亲死了,母亲也过世了,留下爷爷一个人,她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留在他爷爷身边要做什么呢?
在妈过世之后,她是用什么心情继续打扫整理他房间的?
“丫头,我的拐杖咧?还不给我找出来!”
爷爷的咆哮声又从楼下传来。
“对不起,我马上找……”
在隔音不太好的老房子,石烨可以很清楚听见楼下发出的声响,包括爷爷的责备怒骂,她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声音。
她是笨蛋吧?她年轻有体力,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逃离这个家?偏要被一个一脚踏进棺材里的老人使唤吆喝?
他的手机这时响起,不用想也知道来电的人是他的助理,Dan。
“Dan,我改变主意了。”石烨接起电话,对助理下令,“我决定住在这里,关于我停留在台湾的事情,尽量保密。”
逃避不是EricWarren的行事原则,既然对现况不满意,那么就把情况矫正到他满意为止。
他决定留下来,把属于他的一切抢回来。
***
下午五点,巷口的面包店飘出面包刚出炉的香气,香白甜甜的味道,让人不禁齿颊生香。
面包店的玻璃橱窗里摆着胖胖圆圆的波萝面包,外皮烤得金黄,住在这附近的老邻居都知道,这是三十几年来从未变过的好味道。
刚下课的小学生一窝蜂冲进面包店里,拿着喜爱的面包结帐,还未出店门便迫不及待的咬下手里的面包。
去邻近黄昏市场买菜的妈妈也会顺路来到面包店,添购一些土司回家。
萧梨华头上包着粉色格子小方巾,围着同色围裙,站在收银机前,细心的把一块块面包装好放进袋子里,递给客人时不忘附上一个甜美的笑容。
“……我真是会被那臭小鬼气死,就像我上次跟你讲的,他根本讲不听嘛!”
熟客张妈妈买了一堆面包,趁她在包装的时候和她闲话家常。
呃……与其说是闲话家常,不如说是单方面的抱怨。
她脸上漾着笑,手上工作没有停,很认真的听着张妈妈的抱怨。
“年轻人本来就应该出去闯一闯,我这样说有错吗?才几岁就赖在家里给爸妈养,这像话吗?梨华,你也是,不要觉得张妈妈罗唆,我也是为你好,你还这么年轻,应该找一分像样的工作,打零工是有什么出息?”
萧梨华听了只是笑笑不语。
二十三岁的年轻女生,四肢健全,身体健康,就算是没有大学文凭也可以找一份稳定、时间长一点的工作才是,但她却是每天下午一点到六点在自家附近的小面包店打零工,赚取微薄的薪水。
“面包店的工作不能做吗?什么话啊!”身材圆润的面包店老板娘走出来,听见客人又在对萧梨华碎念有的没的,脾气一上来便直接叫人闭嘴。“你不懂就闭上嘴!梨华,六点了,你该下班了。”
“好,我马上回去。”萧梨华感谢老板娘的解围,让她可以脱身。“谢谢老板娘!”她匆匆脱下头巾和围裙,拎着包包准备冲回家。
店门口摆着一辆脚踏车,那是她的代步工具。
“梨华等一等,这个你带回去吃。”身材高瘦、声音却大得像打钟的面包店老板,拎着一个圆型蛋糕盒追了出来。“昨天卖剩的,丢掉太可惜了,带回去跟你爷爷一起吃。”老板不由分说帮她把蛋糕绑在后座固定。
“不用啦……谢谢老板。”萧梨华原本想拒绝,但想到爷爷最近胃口有好一点了,应该会想吃一点蛋糕吧?转念一想,便决定接受老板的好意。
“梨华,明天老板要送货,早点来帮忙啊!”接手柜台结帐工作的老板娘想到有事情要交代,等不及放下手上的夹子,就这样冲出来对刚上路的她大喊。
“好,我知道了!”她回头挥挥手,表示听见了。
送走了下班的萧梨华,老板娘才眯着眼、不爽的瞪向爱说教的张太太。
“你是念过头了吗?念到梨华身上去,你以为石老爹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梨华担心得要命,哪有可能丢下老爹去工作?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儿子一样啊?只会碎碎念,你这个八婆。”
因为都是老邻居了,说起话来不需要客套多礼,老板娘讲话非常的直率。
“哎呀。”张妈妈惊叫一声,暗暗自责。“石老爹身体最近不是不错吗?我有看见他每天都出来散步啊!”
住在这里的街坊都是住了大半辈子的老邻居,消息非常灵通。
“你第一天认识那个硬邦邦的老人?我看也只是强撑而已。”老板娘叹了一口气。“石烨回来后,他病得更重了……这下梨华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