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山如滴。
秋山如妆。
冬山如睡。
远远地,尚未靠近登山入口,就已看到岩壁上的四排竖字,奔放洒脱,苍健雄浑。
据说,此字乃清风阁阁主所题,以指代笔,灌以内力,入石三分,遒劲酣畅。
伸出食指比了比,每个字深,竟然都比她的一个指节还要深。这要多深的内力多高的武功才能达到?不知那人的手指疼不疼?
习武,对她来说,想都没想过。以前听说书人讲江湖逸闻——什么某某拥有武功秘籍,结果遭来灭门之祸;什么某某的宝剑暗藏藏宝图,结果身首异处;什么某某想要成为武林盟主,陷害忠良;什么某某觊觎某某家的美娇娘,丧心病狂……凡此种种,听得多了,无非是些名、利、权、美人的争夺,乱七八糟,乌烟瘴气。也许什么都没有,才能拥有安宁生活。
可是,她拥有了久儿,为了久儿,她愿意放弃所有,包括原有的安宁。
抬眼望了望白云山,春山如笑,锦绣如画,正是山花烂漫时。白的梨,粉的桃,黄的油菜,一团团,一簇簇,点缀层林。登山的石阶,蜿蜒若银链,攀爬而上,直达山腰。山腰处,白云悠悠,其下房屋鳞次栉比,白的墙,黑的瓦,那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文武书院——清风学院的所在。而在白云深处,则住着清风阁的阁主,一位连武林盟主都要偶尔前来请求赐教的阁主,江湖帝国的王。
据说,白云山上能人异士数不胜数,皆为清风阁所用。清风阁阁主,虽有盖世名声,却没有冲天架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素有“玉公子”之称。
那样的人物,对她来说,仿若云端神子,连想都不知从何想起。
她之所以来登山,是为了清风学院辛字班的弟子,韩久儿。
一个月前,清风学院的如烟师父外出云游之际偶遇到了位于白云山五百里之外的韩久儿,一见之下,喜极而泣,直赞他是个筋骨奇佳百年难遇的练武好苗子,经过一番死缠烂打软硬兼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之后,终于说服她同意久儿拜他为师,入门清风学院。
而她,终是放不下心,也随之迁居到了白云山下的清风镇。
昨日薄暮时分,如烟师父派弟子送信来,嘱她第二天上山,说有要事相商。
那个疯和尚,次次都以相商之名行胁迫之事,他哪一次有接受过她的意见?不知这一次,他又会玩什么新花样。
走进白云山,拾阶而上,沿途翠盖碧顶,鸣鸟幽涧,飞瀑清潭,奇石怪峰,纷至沓来,络绎不绝。
如此清幽宁静,居住于此,何等幸事。
半个时辰后,她站在了半山腰的平台,来到清风学院的入口。
平台之上,岚气如潮,苍茫云海,近在鼻端,恍惚之间,身似涅羽,如仙如幻,心醉神迷,浑然忘归。
如梦似幻中,一道声音破雾而来:“初阳,末日……”
声音温润如玉,清洌如泉,似很远,又似很近。
心下一怔,抬眼望去,只见山阶之下,三道身影似踩着蒸腾的云气飞升而来,领头之人,宽袍广袖,白玉束冠,衣袂飘飘,宛若神灵。
近了,近了,只见来人朗眉星目,丰姿洒落,如圭如璧。原来,这世上真有男子颜如玉,入目温润,动人心弦。
感觉到她的注视,他颔首微微一笑,那一笑若千树万树梨花开,悉数压在她心头吐芳纳蕊。
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雾海云烟,她突然有种身似梦中的不真实感。
“阁主,春寒露重,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他身后的两名玄衣男子声音焦急地催促,他却如玉树临风,岿然不动,眼神如缥如缈,喟然长叹:“初阳,末日,看,太阳出来了。”
对面,一轮红日扶着山头慢慢探出来,天边尽头,红霞似锦,光芒万丈。矗立在天地间的白云山,似被镶了金边,洒了金粉,云开雾散,迎来新一天的春晖。
没了云雾的遮蔽,她顿感手足无措,背转身僵立在平台边,宛若石塑。
时间,似停止了般,漫长无际。
似过了很久,又似仅几个呼吸之间,如烟师父爽朗洪亮的笑声由远及近而来,打破了清晨的宁谧,“阁主,什么风把你从清风阁给吹出来了,好久不见,可还安好?”
“如烟大师,数月不见,您返老还童了不成?看着越发强健了。”
“阁主说笑了,这儿风大,我们进屋说话,请。”
脚步声一个一个迤逦而去,最后一个去了却又复返,行至到了她的身后。
“韩夫人,请恕贫僧有眼无珠,怠慢了夫人,夫人也随贫僧一块儿进去吧。”
韩氏讷讷地转身,略过他望了望他身后停步静候的三人,半低下脸去,低声应:“如烟师父,我因担心久儿,所以来得早了。师父有贵客来访,请不必理会我,只请找名弟子帮我把久儿唤出来即可,稍后待师父招待完客人,我再与久儿前去拜见师父。”
如烟的“哈哈”招牌笑声响起,声音之响亮,震得她耳朵出现短暂的轰鸣。
“哈哈,韩夫人,如此和贫僧见外,真是令贫僧汗颜。你且随贫僧进去,小久儿即刻就来。如果韩夫人原地不动,岂不是要累我们阁主久候?”
韩氏抬起头,望向这个疯和尚。
如烟双眼炯炯有神,直视过来时,她竟有种被看穿的惶乱。
“说来,韩夫人和我们阁主真是有缘,第一次上山就能遇上,不像贫僧,当年在山上呆了一两年才有机会相见。韩夫人,请。”
避开他明亮如镜的双眸,韩氏低下头,略略躬身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夫人客气了,请。”
盯着他的脚后跟,韩氏缓步前行。
当脚后跟停住,她忙顿脚,更深地埋下头,心似困兔,暗自仓惶。
“阁主,这位是我新收的爱徒韩久儿的母亲。韩夫人,这位就是清风阁的阁主。”
韩氏盯着地面的青苔,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韩氏见过阁主。”
头顶上方传来温润的回应:“近日时常听闻文院、武院、药院的师父交口称赞如烟大师收了名高徒,没想到今日有缘得见韩弟子的母亲,实乃三生有幸。”
她声如蚊蚋,头垂得更低,“阁主谬赞了。”
“好了好了,进去说话,再扯这些文绉绉的客套词,贫僧恐怕会午饭难以下咽。”
此言一出,玄衣男子立刻附议:“阁主,请快些进屋。”
温润的声音无可奈何:“唉,如烟大师,你看,鄙人身为一阁之主,却连在户外久呆的权利也没有。这两位真是被惯坏了,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叨,真担心有一天,我还没病死,倒先被他们念死了。”
玄衣男子听了,“扑通”就跪了下去,双手抱拳道:“属下万死也不敢冒犯阁主,请阁主保重身体。”
“起来吧。”温润的声音更加无奈,“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这么禁不起玩笑,到底何时才能将你们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给纠正过来?长此以往,人生当真是无趣得很。”
韩氏悄悄抬眼望向那两名死忠的护卫,只见二位面色凝重,并未因为阁主的话而稍有缓色,不禁心有戚戚。
“哈哈,阁主,自打十年前遇到他们,贫僧就没见他们有过第二副表情,一天到晚面若玄铁,和贫僧相比,倒有南辕北辙之妙,哈哈。”
说话间,一行众人穿过巨大的练武场,步入了武院的议事堂。
落座后,话题不知怎的又转到了久儿身上。
“阁主,不是贫僧吹牛,我这爱徒堪称旷古奇才,才入院一月,已由癸字班弟子升为辛字班弟子,不但武功进步神速,就连文采、药理也突飞猛进,能得此高徒,贫僧此生足矣。”
听如烟如此盛赞,韩氏不安地动了动,趁着说话空隙起身道:“如烟大师,我可否先行告退去见见久儿?多日未见,实在是很挂念。”
“韩夫人莫急,贫僧已着人传唤,稍候即到,请夫人少安毋躁。”
韩氏还想说什么,鼓着勇气抬起头,却见众人目光齐刷刷聚到自己身上,心下一慌,忙又垂下头。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急促的奔跑声,紧接着,一个童稚之声清脆响起:“娘——”
韩氏忙转过身望向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扭绞在一起,紧张之色跃然脸上。
“久儿?”
“娘——”
一道小身影像一道小旋风,卷过门槛,穿堂入室,钻入她怀中。
韩氏紧紧搂着久儿,心里如惊涛拍岸大浪翻天,久久不愿松开。
“韩久儿,见了师父,怎么不拜?为师教你的尊师重道,你都忘了不成?”
听到师父叫唤,韩久儿忙松开环搂娘的手,小身子扭了扭想要离开娘的怀抱,可是娘搂他搂得好紧,他根本挣不开。
“娘?松手啦。”他小声地在娘怀里唤,可娘似没听见般竟将他更紧地搂了搂。
“娘?”疑惑地掐了掐娘的腰,他再唤。
好一会儿,韩氏才慢悠悠松手,抚了抚他的头道:“乖,快去见过师父。”
“娘,你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心口疼了?”说着,小小的手抚上娘的心口。
“没事,娘很好,娘就是太想你了。快去见过师父,不要让师父久等。”
“嗯。”
稚嫩的小脸儿又担忧地看了看娘,这才转过身,双手抱拳,朗声道:“辛字班弟子韩久儿拜见师父,师父早安。”
四周鸦雀无声,安静得能听到发丝垂落的声音。
静待半晌,未得到回应的韩久儿再次字字清晰地朗声道:“辛字班弟子韩久儿拜见师父。”
如烟率先回神,颔首朝久儿招招手,“久儿,过来,到师父身边来。”
“是。”
韩久儿有模有样地再抱了抱拳,走到师父身侧,站如松,稳如钟。
如烟望向阁主,“阁主,这位就是在下的爱徒,韩久儿。韩久儿,请一并见过阁主。”
“阁主?”稚嫩的童声吃惊地发问,黑亮如葡萄的大眼好奇地望向对面的年轻男子,口中喃喃:“师父,阁主不是白发飘飘的老头儿吗?”
在他小小的认知中,闻名江湖的清风阁阁主该是满头银丝仙风道骨的长寿老人,怎么会是眼前这位面如冠玉连撇小胡子也没有、看起来和娘亲差不多的年轻人?
“怎么,师父有对你说过阁主是个如同师父一般的老头儿吗?”
虽然没说过,可是能得师父佩服称赞的人不是该比师父还要年长才对吗?
再次好奇地打量对面的阁主,看到阁主也在打量自己,他上前一步,抱拳道:“辛字班弟子韩久儿参见阁主。”
阁主眯了眯眼,蹙起了好看的眉,倾身问:“韩久儿,我们有在哪里见过吗?”为什么感觉似曾相识?
闻言,韩久儿也蹙了蹙眉,看到他这个动作,韩氏捏着衣袍的手一紧,其他人则张着嘴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个韩久儿不但长相和阁主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就连这蹙眉的动作都如出一辙。天下,竟有如此的相似,实乃神奇。
静立阁主身侧的初阳、末日不约而同看向对面半低着头的妇人,而后对视一眼,再次望向那个缩小版的阁主。
如烟嘴角含笑,将众人反应皆看在眼中。
韩久儿则在恭敬作答:“回阁主,久儿也觉阁主看着面熟,不过,久儿确信今天是久儿第一次面见阁主。”
呵,也只有他俩会觉得似曾相识吧,一个似回看自己的童年,一个似预见自己的成年,怎么会不眼熟?
如烟笑望爱徒,“久儿,药院的大师已做完早课,你快带你娘过去吧。”
韩久儿脸上一喜,朝如烟恭恭敬敬鞠个躬,“谢师父。”
而后,他走到娘面前,牵起娘的手。
娘的手心好多汗,原来娘真的不舒服,要赶快带娘去找药师才行。
韩氏躬了躬身告退,随着久儿步出了议事堂。
身后,如烟的声音洪亮如钟:“阁主,您的身体可有好转?前段时间,贫僧云游四方,明寻暗访仍未找到鬼医下落,那秃僧不知到哪个地界逍遥去了,一去十年杳无音信,真是急煞人!”
“大师不必再……”
转过拐角,后面的声音被隔断,耳朵想捕捉点什么,偏偏一个字也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