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鼎真人原本悠然地坐在太师椅上,舒服地享受着香茗,灌口毗邻峨嵋,因此二郎神府中有不少产自人界的极品好茶,与仙界诸茶相比,别有一番风味,所以他每次到来,都定要打包带些回洞。谁料这次一杯茶还未冲二水,便看见自己的爱徒横抱一个人儿,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他眼前,嘴里还叫道:「师父,快把你的冰玉丹拿出来救救啸天!」
玉鼎真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杨戬抱着的是啸天犬,不由叫道:「他怎么又受伤了?成仙这么多年,竟一点长进也没有!」杨戬急道:「师父,救啸天要紧!」玉鼎真人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怀中取出个小瓶递予他,悄声道:「早知道来之前就卜一卦,挑挑时辰,唉,可惜了我的宝贝丹药……」杨戬听了,只作充耳不闻,他心知师父近年来已出现返老还童的征兆,所以时常会像五六岁的小童般任性妄为,若是与之计较,反而会被其胡扰蛮缠,不得安宁。待到给啸天服了冰玉丹,又将伤口包扎妥当后,他才正式向玉鼎真人行礼道:「多谢师父。」
玉鼎真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又在替玉帝那家伙做什么龌龊勾当对不对?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当心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杨戬笑道:「师父,这天上地下,能害死你徒儿的角色,只怕还没出世吧?谁教你法力高强,才调教出我这个难逢敌手的徒弟呢。」
玉鼎真人咋舌道:「为师不过是个小小的地仙,哪能授你什么高明法术?是你自己根正苗红,悟性奇佳,方能闻一知十,修得一身好本领。」他这番话,却触到了杨戬的痛处,当下不由沉下脸来,一言不发。
玉鼎真人见状一愣,既而叹道:「戬儿,那些前尘往事,早已如过眼云烟,不留痕迹,以你今日的身份地位,竟然还对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吗?」杨戬道:「就因为我父亲是妖魔鬼怪,我受了多少欺负与屈辱,师父您又不是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在仙界口碑不佳,众仙皆在背地里嘲笑他冷血无情,死守教条,是玉帝座下没有灵魂的工具,故而全都刻意与他疏远,若不是遇到非得借他之力方可应付的大难到来之时,大概没有谁会想到他;但事实上,谁也不会明白,他做那些不近人情的事时,心里比谁都更痛苦,只是他已经习惯于隐藏自己的一切感情,不让旁人知晓而已。
玉鼎真人忽道:「早叫你莫带啸天这条笨狗出去办事,你也当耳旁风。下次它要是再出什么意外,你还到哪里去找琮云烟霞丹给他续命?」杨戬正要答话,啸天却悠悠地醒了,他甫一张开眼,便喊道:「真君,对不起,我又没帮上你的忙。」
玉鼎真人道:「你总算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既然如此,何不乖乖待在灌口,悠闲度日。」啸天这才发现玉鼎真人也在房中,忙道:「是真君让我……玉鼎爷爷,是您救了我吧?谢谢您。」玉鼎真人倒被他谢得不好意思起来,摸摸胡子道:「举手之劳而已。你们这次碰到什么妖物了?竟能伤到你这仙犬?」
杨戬道:「是一只半人半猫的妖孽,法力虽不甚强,却执有几件颇具威力的法器,我怀疑与一千年前,雷音寺五百罗汉堂那件失窃案有关……也许是她那妖怪父母遗留下来的。」玉鼎真人奇道:「她所犯何罪,竟要劳动你二郎真君亲自前往捉拿?」
杨戬道:「这猫妖有一名兄长……我看他似乎并未遗传到丝毫法力,姑且称之为人罢了。她这兄长名叫巴特尔,是个牧民,不知那猫妖使了什么妖法,竟骗得我八表妹为她兄长所迷,竟在人间做了夫妻……」他话音刚落,忽听一女子娇声道:「阿古济妹妹没有用法术迷惑我,一直对他们百般欺瞒的是我!」玉鼎真人看清来者,叫道:「唷,这不是风华绝代的想容仙子吗?今日幸会仙子,贫道这里有礼了。」
想容看看已然坐起来,神智清明的啸天,又看看自己手中的药瓶,无奈地笑道:「看来我真是多此一举了。」杨戬想不到她竟会亲自送解药来,先前的怒气不由消了大半,柔声道:「八表妹,只要你诚心与那两兄妹断绝关系,我自然会在舅舅面前瞒天过海,替你掩饰。」想容皱眉道:「表哥,请你不要误会,阿古济误伤了啸天,是我们不对,所以我来送解药;但那并不代表,我便要离开巴特尔。」
玉鼎真人这时已弄清了来龙去脉,心中想道:「原来玉帝又叫戬儿干这种拆散鸳鸯的缺德事,唉,戬儿自己有童年阴影,就见不得别人做恩爱夫妻,这该如何是好?」只听杨戬果然道:「八表妹,你既冥顽不灵,就莫怪我日后无情。」想容仙子冷笑道:「表哥你的无情,不在日后,而在眼前,小妹是早已耳闻目睹,感同身受的。人界有句俗语,叫作『只羡鸳鸯不羡仙』,小妹在凡间体会了情爱之乐,如今是真的连神仙也不想做了。」
杨戬道:「你在仙界之中觅个配偶,难道就不能体会情爱之乐了吗?退上一万步,与一个凡间男子相恋,也或可一搏;但那巴特尔,乃是半人半妖之物,舅舅与舅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的!」想容淡淡一笑道:「表哥,凡间有一首诗云:『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你难道没曾听过吗?」此语乃是昔日人界的一位妇人所作,她因美色出众,为帝王垂涎,掳至宫中,被迫与丈大分离,后来他们夫妻双双殉情,玉帝感其精诚,便将他俩的魂魄化作鸳鸯二鸟,从此双宿双飞,不离不弃。想容吟出这阙诗,便是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宁可殉情一死,也不愿与巴特尔分开。
杨戬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多说无益,只愿你日后好自为之。」玉鼎朝人忍不住劝道:「戬儿,古语有云,宁拆一座庙,莫拆一对婚,为师知道你有自己的立场,但就算你不愿帮助想容仙子,也莫要在玉帝面前告状嘛。」杨戬转过身,再不看他们,过了良久方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身受陛下重托,不可逾规。」
想容跺脚道:「你尽管去告!我想容就是身受山岳压顶之苦,也绝不妥协!」言毕她便跑了出去,顷刻不见踪影。玉鼎真人也不禁频频摇头,唯有苦笑。杨戬见他一副「我这徒儿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表情,也不辩解,只道:「师父,徒儿这里近日来忙乱不堪,恐有怠慢您老人家之处,您还是回玉泉山修养吧。」
玉鼎真人却对他的逐客令充耳不闻,只道:「你不用挂心为师,待贫道在你这灌江口待得腻了,自会回去。」说完他径自走出大殿,似识途老马般走往后殿的厢房,他一边走一边心道:「不知这次戬儿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浪,我这个做师父的,在紧要关头,总得拉他一把,绝不能丢下他不管。」
杨戬见来人俱都走光,又呆立了半晌,也不知脑中在想些什么,待他回过神来,发现坐在一旁的啸天乌溜溜的大眼正盯着自己,眼神中充满关切之意,不由问道:「你也认为我做得不对,想劝我吗?」啸天赶紧否认道:「不不不,只要是真君要做事,我都誓死追随,绝无异议!」
听了他的回答,杨戢只得苦笑,又问道:「我知你忠心,但是我要你说实话,你心里有没有暗暗的觉得我冷酷无情?」啸天摇头叫道;「怎么会呢!我知道真君您这样做,其实是为她们好,您的心地,比谁都慈悲善良啊!」
杨载万没想到,一向看起来笨头笨脑,有时甚至根本不懂得人情事故为何物的啸天竟会说出这样善解人意的话来——虽然他自觉被说成慈悲善良,也算不得是什么赞美之词——一时大是吃惊,问道:「你为何这么说?」
啸天答道:「真君也许不记得了,从前你在玉泉山学艺的时候,有一次真人教你和几位师兄弟射日箭法,真君您箭无虚发,连续射中五只飞天雪狐的心脏,您的大师兄玉清子就向玉鼎爷爷告状道:『杨戬生性残虐,不宜修道,请师父速速将他逐出门墙!』这件事,真君您还记不记得?」杨戬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道:「不错,有这件事……那后来呢?」
啸天道:「真人便传你去训话,意欲教导你慈悲为怀,手下留情,您便答道:『若不能快些练成,就必须牺牲更多的雪狐做靶子。』虽然玉鼎爷爷后来还是将您斥责了一顿,可是我一直就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像玉清子师兄那样,怀着心慈手软的态度,第一箭射中雪狐的腿,第二箭射中雪狐的尾巴,等雪狐痛得在地上挣扎,才战战兢兢地补上最后一箭,难道就正确吗?装作心怀慈悲,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是如果无论怎样都避不开一个痛苦的结果的话,何不让那痛苦的过程来得迅速简短一些?还有三圣母娘娘那件事……您是固为知道如果不把她压在华山底下,一旦被玉帝察觉,惩罚只会更重,所以才心甘情愿担下这个冷酷无情的恶名不是吗。」
「你……」杨戬听了他这一席话,被震惊得险些呆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啸天笑道:「从前真君您不是最喜欢同我讲心事吗?那时啸天虽尚未修成人形,口不能言,但是您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牢记在心里,从来不曾忘记。」他平素最大的本领,便是将别人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掉头便忘,唯独杨戬是个例外,从前杨戬对他讲过很多话,他非但不曾忘怀,反而句句铭记于心。可惜当他还是一只小狗的时候,还有机会倾听主人的心事,修成人形以后,却再也没有这个荣幸了。
杨戬此际的心情,真是既欣喜又激荡,实非言语所能表达,甚至鼻中一股酸味直冲脑海,但他当然不会哭出来,而是仍旧维持着冷静从容的表情,摸了摸啸大的背,以示感激,而脑中的思绪,却穿越时空,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你以为自己修练得比我们都用功就能成仙吗?别妄想了!告诉你,不管你怎么努力,都绝对没有办法抹去你身体里流着妖怪血液的这个事实!」每天每天,都能听到同门这样尖刻的话语。
位于昆仑山麓的玉泉山金霞洞外,有一棵老逾千年的银杏树,当还是个懵懂少年的他被师兄弟们欺侮后,总是趁着夜阑人静之时,独自坐在树下哭泣,他不明白那仙妖有别的父母为什么明知不可为却仍然要坚持相爱,也不明白为什么日已要背负这样的命运。而每当这时,都会有一条小黑狗跑到他身边,伸出舌头舔掉他的泪水,还不停地发出呜呜声,尾巴不住地摇摆,似乎在哀求他不要再伤心难过一般;而他,则会抱住那条小狗,将那些从不肯在人前表露的心事娓娓道来。两个各自怀有不同的伤心故事的异类就这样从对方身上汲取那一丝难得的温暖,相互慰藉。每当有夜风吹过,山间的寒蝉鸣唱之时,天地间的一切都会变得那么的微不足道,痛苦的经历也仿佛不存在了,他的心里总会溢出一种「我并不孤单」的柔软感觉,那漆黑夜里的相偎相依,成了他在绝望中坚守住希望的唯一曙光……
回首细数那些尘封的往事,如果没有啸天,他大概熬不过那段岁月。
一思及此,杨戬不禁捧起啸天漂亮的小脸蛋,问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有没有后悔过?」啸天露出奇怪的表情道:「我本来就是您的下属啊,为什么要后悔呢?」杨戬道:「因为我时常带你出入险境,甚至害你流血受伤。」啸天将头微微一歪,不解地道:「可是,那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呀。」
杨戬看着他可爱的样子,突然间觉得问东问西的自己十分愚蠢,凭感觉行事的啸天,做事岂会瞻前顾后,计较对错得失?一直以来庸人自扰的,都只有他自己而已,啸天只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刀山火海也无所畏惧,昔日助武王伐纣如是,奉命擒拿齐天大圣如是,在华山上偷取宝莲灯如是,现下追查想容的私情亦如是。
啸天又道:「那时候,玉鼎爷爷受元始天尊所托,调遣真君去帮助太公爷爷抵抗魔家四将,当时我的心里真是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您终于有了建功封神的机会,可以救出老爷和夫人;难过的是从此就要与你永世分离,没想到……」杨戬接过他的话道:「没想到我会向师父要求,让我把你也带下山去,对不对?」啸天点头道:「我听到您这样对玉鼎爷爷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我知道自己很笨,好多法术怎么也学不会,下山去不给您帮倒忙就已是上上大吉了。不过我也真的好开心,还悄悄把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和如来佛祖统统诚心地感谢了一遍。」
杨戬笑道:「谁说你帮不上忙?和闻仲的军队决一死战那次,要不是你咬住了他那坐骑的尾巴,我和雷震子都会被他打成重伤,还有捉拿孙猴子那次,你也功不可没啊……」说着说着,他的眼前仿佛又重新浮现出昔日征战沙场的情景;那真是一段黄金岁月,虽然每天都有血溅战场的可能,却没什么教条般的规律和框格限制他们的思想言行,也不会有谁介意他们的出身,说些什么「仙凡有别」的屁话。
啸天见他突然静默不语,问道:「真君,您又不高兴了吗?」杨戬这时才回神,摇头道:「不,我只是在想,时光若能倒流回从前,该有多好。」啸天想一想,从前他与扬戬有饭同吃,有床同睡,主人还时常抱他在怀,亲他的额头,不知多宠他,哪像现在……不由心生同感,大力点头道:「是呀,该有多好。」
他俩各怀心事,却不约而同地追忆起从前来,过了良久,啸天突然悠悠地叹一口气,说道:「真君,你好久没有像这样和我说过话啦,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可是啸天已经很高兴了。」他记得,自己正式修成人形是在沉香大闹了天庭,夺走宝莲灯去救他妈妈之前不久,那时整个二郎神府都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一片风声鹤唳,所以他连高兴的时间都没有就随着杨戬去了华山,后来他被沉香打成重伤,不省人事,在床上躺了几个月,等到身子恢复的时候,连好些记忆都消失了,当他能下床走动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与杨戬分享自己修成人形的喜悦,谁知主人对他的态度却与他伤前判若两人,不但不闻不问,冷若冰霜,还对他下了禁足令。
他曾经试过很多办法,想唤回杨戬的注意力,例如故意摔坏府里的珍宝,给全府人的食物里下泻药,把杨戬打猎的弓矢藏起来……可是主人却依然对他不理不睬,就好象他是透明的空气一样。仔细想来,说到主人又重新和他说话,竟是那次相思来找他开始的……
难得一次开动脑筋的啸天,隐约中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抓住了一线很重要的信息,可是那感觉太过微弱,他解读信息的能力又太差,所以一时也说不上来那重要的东西具体为何物。
杨戬见他说完话后,脸上的表情便开始变化万千,时而欢欣,时而衰怨,时而迷惘,显然是回忆起了这几年自己对他刻意疏远的种种情景,但他实在无从解释,只得道:「只要你乖乖的,当然还有下次。」啸天喜道:「真的么?我一定会乖乖的!」他说这话时,双眼圆睁,表情坚定,虽然头上仍裹着保护伤口的层层白布,显得有点儿滑稽,却也依然漂亮得不可方物,杨戬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轻轻拉他人怀,暗道:「也罢,待这次八表妹的事解决之后,我定要对他更好一点,不能再令他伤心了。」
一思及此,杨戬不禁喃喃道:「表妹们也真是奇怪,明知事不可为,却接二连三地思凡下界。我看那巴特尔呆头呆脑,毫无过人之处;仙界男子不在少数,多的是人选可供他们择作东床,为何偏要冒天庭之大不韪呢?」
啸天见他自言自语,不由答道:「真君,其实……八公主她们会下界来的原因,我倒是听人说起过。」杨戬剑眉一挑:「你知道?」啸天道:「嗯,她对我说,天界主神仙们要么就狂放不羁,要么就只晓得打坐修炼,一点也不懂风月,可是人间的男子却知道温柔体贴。那些凡间的诗人流传下来了很多的诗,像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什么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光听着就心生向往,不像仙界,那吕洞宾之流的偶尔写一下诗,也是什么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仙女姐姐们看了就生气呢。」
杨戬老大不以为然,同道:「这是何人告诉你的?可是相思那小丫头?」啸天摇头道:「是我们的大军开进朝歌不久,封神台尚未修好,但真君您已获准去探望老爷和夫人时,夫人告诉我的。」
杨戬惊道:「我娘?为何我不知道?」他的父亲,乃是修道数千年,一身法力的鳌妖,修成人形之后,更是风度翩翩,迷倒了仙鬼凡三界不少的女子,但他却对天界那至高无上的玉皇大帝的小妹子情有独钟,并自愿卸去一身法力,以求得到玉帝的认同,然而最终他们夫妻却被玉帝分别囚禁在了参商二星之上,一居东方卯位,一居西方酉位,从此此出彼没,永不相见。
啸天道:「那时候您见老爷去了,我见夫人也很想去,却没有办法飞出玉帝所设的结界,所以就忍不住问她,有没有后悔过,于是夫人就给我讲了那些话。她还说,缘份天定,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在爱上一个人之前,还要先计较他是仙是人是妖,那就不叫真正的爱了……我虽然听不太懂,不过我想,八公主一定想得和她一样吧?」
杨戬皱眉道:「我娘真的这样说?她都已身陷囹圄,竟然还这样说?」啸天道:「夫人最后还说,做了神仙,流年似水,若不能轰轰烈烈爱一场,长生不老又有何益?对了,她还念了两句诗,是什么『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杨戬心中一荡,轻声道:「拼将一生休,尽君喜欢吗……」他生于人界,自己的身份又极其特殊,未得道时尝遍了各种艰辛,因此深知仙妖结合已是悲惨至极,若还诞下了后代,那更是万劫不复,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的妹子明知故犯,重蹈覆辙之时,才异常愤慨,怒其不争。但如今经历得多了,才知这做神仙的滋味,的确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他在修道之时,曾不止一次在心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拼得一个让欺侮过他的师兄弟都须仰而望之的尊崇地位,也要让三界的所有生物都不敢再取笑自己是仙妖媾合所生的杂种,如今昔日的誓愿早已成为现实,他却已分不清,自己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
虽觉自己的内心某处似乎被啸天的话触动了,但杨戬转念又想:「可是……尽了那一日的欢娱以后,剩下的日子不是更为悲惨吗?」他不是没有体验过失去珍爱的东西的滋味,正是知道那有多么的痛彻心扉,才会顾虑重重,裹足不前,正因为他害怕再度失去,所以才一直拒绝再度拥有。
啸天见他默然不语,又道:「虽然夫人的话我不能领会,但是那时我就想,如果有朝一日,真君能对我像对那些仙女姐姐一样,就算只有一天,让我拿几千年的监禁来交换,我也心甘情愿。」杨戬奇道:「像对那些仙女一样?难道我对你,还没有对她们好吗?」
啸天急道:「也不是这样啦!不过……不过……反正就是不一样啊,您不会摸她们的头,但是会对她们很有风度地笑,然后她们就会脸红红的……真君您可不要生气,你对我已经很好了,啸天知道的!」
杨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了很久方才止住。他再次凝神细看啸天那可爱的表情与漂亮的脸蛋,压抑了不知多少年,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感情刹那间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用冷漠与理智克制了这么久,他也累了,倦了,不愿再忍下去了。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啊,何况他们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记忆……既然啸天都可以情愿用千年换一天,他就是做了触犯天条的罪臣又有何怯,于是他说道:「好,你闭上眼睛,我现在就用那种不一样的方式对你。」
啸天只觉得一连串狂喜的泡泡从心底升起,爆得他头昏眼花,如坠幻境,他不知道杨戬要做什么,但是立即乖乖地闭上眼睛,喃喃道:「真君,我……我不是在做梦吧?」杨戬笑而不答,抬起他的下巴,准备用自己的两片嘴唇去碰触他的……
突然,一阵敲门声把他们从心醉神迷中拉回现实,杨戬倏然一惊,赶紧放开啸天,又变回平日那个不苟言笑,威风八面的显圣二郎真君,喝问道:「有什么事?」只听鹰扬在门外道:「真君,属下担心啸天的伤势,不知可否进来探望?」杨戬道:「啸天已无大碍,你进来吧。」他心中半是恼怒半是庆幸,如今尚有数不清的事务摆在眼前,实在不是放任情感的好时机;不过细细想来,倒还是遗憾的情绪占了大半。
鹰扬进得屋中,见啸天端坐椅子上,忙上前问道:「啸天,你的头还痛不痛?尸毒已经清除干净了吗?要不要我……咦,你的脸为何如此泛红?在发烧吗?」啸天嗫嚅道:「我……我没事,你不用费心。」
热心的鹰扬犹自放心不下,又对他嘘寒问暖了好半天,啸天却心不在焉,一律以「嗯、啊」作答。他偷偷抬眼打量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杨戬,回想起刚才他向自己渐渐逼近的俊脸,心就怦怦怦地跳得比平日快上许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戬他……刚才是想干什么呢?方才心底那模模糊糊的感觉,似乎又变得清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