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祁融什么时候回来?”
童雅女刚把一大锅汤倒入保温锅里,便站在大门边,望着对面邻居家门出神。
说话的王妈妈见她没反应,唤道:“小雅?小雅?”
“欸?”童雅女回神。“王妈妈,怎么了?”
“我刚问你,祁融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两天前,收到他最后一封信,说是明天晚上会到。
“你很想祁融是不是?”王妈妈笑咪咪瞧着她。“我看你这几天老是瞧着对面祁家的老房子,你们一起长大的,他出国留学,一去就是四年,你一定很寂寞喔?”
“哪有?他不在,我清静多了,哪会寂寞?”童雅女讪讪地走回屋里,到柜台后帮忙。
她家里开自助餐店,双亲早逝,全靠爷爷奶奶的好手艺撑起这家店,养大她这个唯一的孙女。大学毕业后,她选择在家帮忙,毕竟祖父母都已年迈,她不放心让老人家独自做生意,闲暇时便接些出版社的绘图case,从小说封面到儿童绘本,作品也不少。
此刻,午餐时间,屋里泰半是来用餐的左邻右舍,一群婆婆妈妈聊得起劲。
“说起祁家这两个孩子,我真是羡慕,他们爸妈真会生,两个儿子都是帅哥,尤其是祁融,学什么会什么,我没见过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
“要是生在古代,他肯定是状元。”
童雅女暗笑。状元?是很有可能,但那嚣张的嘴八成会触怒皇帝,然后遭杖数十,摘掉状元头衔,贬为庶民。
“对啊对啊,他就是那种才子,喔,还差一个,他不太会画图,琴棋书画少一项。”
“有缺点也不错,人太完美会招天妒。不过,真巧耶,祁融不会画画,刚好小雅特别擅长画画。”
“我说这肯定是缘分,小雅,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吧。”童雅女微笑。如果这能算缘分,也是很衰的孽缘,是她上辈子没积阴德的报应。
因为,一个无所不能但很小心眼的天才,全身上下唯有一个缺点,而那缺点好死不死是她的长处——绘画,她便成为天才的眼中钉。
她越将自己的长处发挥得淋漓尽致,祁融越看她不顺眼,他从小就爱跟她炫耀他的好成绩,把他参加大小比赛拿过的奖项做成表格,给她“当纪念”,至于她参加绘画比赛得名,他不是视若无睹,就是冷言冷语。
直到她第一次出绘本,送他一本,他是收下了,却说——
“绘本不是小孩子看的吗?真无聊,你干么不当漫画家?以后出漫画再送我,这种小孩子的童话书就免了。”
所以后来,她出版什么作品都懒得和他提了。
一位林婆婆忽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小雅和祁融很配。”
红配绿那种配吗?
“祁融个性急躁冲动,小雅文静温和,祁融不会的,小雅会;小雅不会的,祁融都会,而且啊,他们生日只差一天,又住对面,从小就同校同班,这证明他们有缘,缘分深厚。”
的确,就因为差一天生日,她才会每年被那恶霸勒索生日礼物,想假装不记得都没办法,真是他们孽缘深厚的有力证明。
童奶奶摇头。“祁家开相机公司的,家境那么好,祁融又那么优秀,才不会看上我们家小雅,我们也高攀不起人家。”
“缘分来的时候,哪管什么高攀低攀,他们是青梅竹马,最容易日久生情。”林婆婆呵呵笑,布满皱纹的脸庞忽然显得娇羞。“想当初,我跟我家那口子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童雅女微笑,老人家缅怀青春的模样真可爱,只可惜她与祁融称不上美好的“青梅竹马”,充其量是互相看不顺眼的“青霉猪脑”。
童爷爷也摇头。“真会日久生情,早就爱上了,小雅都要三十岁了,我看早点帮她找个好对象才是正经。各位乡亲,多帮我家小雅留意,只要是诚恳踏实的有为青年,欢迎介绍。”
“爷爷,不要这样好不好?”童雅女超尴尬。爷爷的语气好像她快变成老姑婆似的,她也才二十八岁好吗?
“不然要怎样?你看你,都不交男朋友,将来怎么嫁得出去?你知道我和你奶奶有多烦恼吗?”
婆婆妈妈们笑呵呵。“小雅漂亮乖巧又烧的一手好菜,去马路上招招手,马上一堆男人排队等她挑,童大哥你烦恼什么?”
“唉,问题就在她不出门,整天在家帮忙,不然就是躲房间里画图,姻缘是能画得出来的吗?”
“我还不想嫁嘛,我要留在家孝顺你和奶奶……”童雅女撒娇。
童爷爷不领情。“不要孩子气了,等过阵子你开始需要喝‘SK吐’,你就会着急,到处找人帮你介绍结婚对象。等到你要喝福尔马林的时候,你就会怨恨爷爷为什么没有早点逼你嫁人。”
“福尔马林?童大哥,福尔马林是给尸体用的,不是保养品啦!”邻居们骇笑。
“我是说得靠福尔马林把脸定型,要不然越来越老,脸皱得跟晒干的茶叶一样,就更没人要了!”
大家哈哈笑,只有童雅女笑不出来,爷爷的笑话真冷。
童奶奶拍拍孙女肩膀。“别孩子气了,女孩子长大就该嫁人,爷爷奶奶都一把年纪了,说不定哪天就突然走了,留下你一个没人照顾,我们好担心,你知道吗?”
“我知道。”爷爷奶奶是为她好,她都懂,问题是她连对象都没有,怎么谈婚姻?
让她心动的男人,迟迟没有出现……虽然是有个让她挂在心上的男人。
不是她爱记着祁融,是因为他骚扰人的功力一流。他出国前,因为她不太会用计算机,他替她设定好信箱,让她方便收他的电子信件,后来计算机坏掉,他竟很有毅力地勤快写信,整整四年都与她保持联系。
就算离开她的生活,他也不肯让她遗忘他。
从小到大吵吵闹闹,当他远离了,她以为自己脱离苦海,却意外地思念他。少了他的聒噪,四周不再有他的身影,她竟觉得生活有点无聊。
她猜他也同样牵挂,否则不会频繁写信——虽然他声称写信给她只是怕忘记中文怎么用,需要练习。
四年哪……他终于要回来了。她忍不住弯起嘴角。唉,她竟然会想念他那没营养的狂妄调调,真荒谬,可惜要等到明天才会见到他……
“小姐,你找错钱了。”一道清亮悦耳的男中音好心提醒发愣的她。
“喔,抱歉……”她瞧向电子秤,可秤上不见餐盘,她一愣,冷不防手腕被人握住。
她吓一跳,直觉要抽手,却困于对方强悍的力道,她愕然抬头,眼前西装笔挺的英俊男子正冲着她笑。他身形修长,发丝梳理整齐,左眉间一枚小疤,眼眸明朗如星,挺鼻下,漂亮的唇噙着促狭的微笑。
童雅女呆了几秒,惊喜道:“骑……骑龙?”
祁融笑了。“虽然我在美国的时候骑过马、骑过牛,可惜没骑过龙。你的发音还是这么不标准。”嗯,她的手真软,纤细的手指在他深色的掌心里,像精致的艺品,他忍不住多捏几下。
她使劲抽回手。“你不是明天才回来?”
“我骗你的,给你惊喜嘛。”为的就是穿这身行头来跟她炫耀,瞧她傻傻盯着自己瞧,他很满意,看来效果不错。
“祁融?”邻居们发现话题主角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纷纷围上来。“唉哟,男大十八变哪!穿这么帅,都不认得了呢!”
“童爷爷、童奶奶,好久不见。王妈妈,你还是一样漂亮……”祁融一一招呼,瞬间被热情的婆婆妈妈们包围。
童雅女望着他,他西装革履,菁英气质浑然天成,毫无刚离开校园的青涩,西装的利落线条下,隐隐看得出强健体魄。他肩膀好宽,表情自信坚定,谈吐得体,他悠闲的站姿蕴藏力量,他……已是个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子。
她有点恍惚。这真是他吗?是那个口没遮拦、老爱嘲弄她的祁融吗?眼前这男人,让她感觉好陌生,很有距离感。
祁融跟街坊邻居们寒暄完,望向童雅女,童奶奶马上会意,把孙女赶出柜台。“去去去,你跟祁融好久没见了,去陪他聊聊。”
祁融倒了两杯红茶,跟童雅女在角落小桌旁坐下。
他打量她,她没有太大改变,面貌仍旧柔嫩甜美,气质清纯,像个大学生,长发松松地结成辫子,他最喜欢她乌黑柔软的秀发,很衬她温驯的个性。
瞧见她颈间的项链,他眸光暗了。那是十八岁那年,他送她的生日礼物,她总是随身配戴,应该是很喜欢它吧?
她却不知道,它藏着一个大秘密。
但愿今年,他能向她揭露它藏匿的秘密……
他瞅着她,黑眸炙热,似有千言万语欲倾诉,却不讲话。
被他炯炯眸光盯着,童雅女很不自在。明明熟得不能再熟了,怎么会紧张?怎么忽然找不到话说?是因为这身西装衬得他太英俊出色?她注意到他握着杯子的手,指节分明,彷佛很有力,莫名让她感觉压力,口干舌燥。
四目相对许久,确认她将他一身行头都看清楚了,祁融才打破沉默。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看到杂志的模特儿?是不是眼睛离不开我?是不是觉得一辈子没看过这么帅的男人?有没有春心荡漾、怦然心动、小鹿乱撞?一定有对不对?”他眼眸激动闪亮。“不是我臭盖,我这辈子第一次穿西装,自己都看傻了,我怎么可以这么帅!”
童雅女笑了,紧张感瞬间歼灭。看来他改变的只是外表。小鹿乱撞?就算有,小鹿现在也滑倒了!
“快承认,你觉得我很帅对不对?想流口水的话没关系,我不介意,我拿个碗给你装口水。”别ㄍㄧㄥ啦,那双黑眸痴痴望着他,好像一辈子没见过他,还有点脸红,明明很激赏,Comeon!快给他夸赞,这才不枉他费心打扮——
“是满帅的……”她慢吞吞地喝口红茶。“没想到你穿起西装还挺像个人。”
不然是像猴子吗?!“……小姐,你就好好夸赞我几句不行吗?”可恶,本以为一身帅劲加突然现身,会迷得她晕头转向,怎么一点效果都没有?
“你的自信心已经过剩了,我最好不要火上加油。”
“如果你是不好意思说,那你点个头,我就了了。”祁融盯着她,哪怕她点头的弧度多么小,他都不会漏看。快点头!
她啜饮红茶,觑着他只是笑,熟悉的感觉回来了,这才是她认识的祁融,无厘头的自恋孔雀。
还不承认?“你少假了,你明明脸红了,目不转睛地傻傻看着我,好像看着举世无双的美男子,而且你瞳孔放大,一定是想把我看仔细……”他指证历历。
“瞳孔放大有三个原因。第一,药物作用。第二,根据科学家研究,人类在看见异性时,瞳孔自然会放大。第三,医生检查人是不是挂了也是看瞳孔有没有扩大,请你不要触我霉头。”
“……”祁融内心圈圈叉叉。这丫头越大越是伶牙俐齿,看她悠哉喝茶,无动于衷,好像当真视他的超优男色如无物,怎么可能?
他还不死心。“你啊,真不懂欣赏,我这种一流的等级,就好比喜马拉雅山——”
“高处不胜寒,你保重。”
“哼,我是法式料理,精致又高贵——”
“你说很贵很难吃又分量超少,超不划算的那种菜吗?”
“如果用船只来比喻,我就是那造价上亿的豪华邮轮——”
“嗯嗯,我知道,就是铁达尼号。”
他没辙了,掰不下去了。祁融瞪她。“你称赞我一下会死吗?”
“你讲点别的可以吗?”她叹气,无奈又好笑。“都念完硕士了,可不可以成熟一点?韩慈就从来不会讲这些。”韩慈是他们的国中同学,比起祁融,韩慈沉稳踏实,两个人天差地别,而且水火不容——不过是祁融单方面讨厌韩慈。
他脸色一沉。“好啦,我知道我惹你讨厌,不像韩慈,什么都好……”
“啊!我差点忘了。”童雅女突然打断他。“你等一下。”
她兴冲冲走进厨房,留下祁融郁闷独坐。
她以为他无聊爱现?才不是,他只是不甘心。他不认为自己逊于韩慈,可是从她口中,永远只听得见韩慈的好,对韩慈的钦佩仰慕。“韩慈才不会说这种话”、“韩慈很有才华,又体贴”、“明明年纪一样,为什么你和韩慈差这么多”、“我比较喜欢韩慈”……
虽然她与韩慈始终没有交往,但他想,她是喜欢韩慈的,在她眼中,韩慈样样比他好,况且她摆明对他没兴趣,甚至有点嫌恶,他怎么拉得下脸坦白?他怎么说得出——其实,他暗恋她好多年了。
他只能卖力表现优点,夸张地吹嘘自己,他不会把感情说出口,他要她自己对他动心。
结果呢?不论他讲多少话,她反应永远冷淡,分别四年,没见她热情欢迎,没见她特别高兴,最打击他的是,两人聊不到五分钟,她又提起韩慈!
他努力想吸引她注意,但她的反应令他觉得自己是个耍宝的小丑。
够了。他有再多热情,也会心冷,他怀抱再大希望,看不见可能,也会渐渐绝望。他不要再期待了,不要再暗暗恋慕了,项链的秘密,就让她永远都不明白吧……
他是撞着冰山,撞上她这座大冰山,他触礁,沉没在辛苦的暗恋里,她困住他——或许是他困住自己。暗恋最苦的不是对方不知道,是自己不能割舍,是他的心执意去爱,执迷不悟,在爱的迷障里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