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他再无可能继续明哲保身,皇上与太后面前,说一句便要留心下一句,这项上人头,真不知还能保到几时?
苦笑一声,摇摇头,转个方向正欲往太子东宫而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笑声:「咦,这不是肖大人么?真是好巧,数日不见,本王甚是挂念呢。」
肖桓回头,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挥着纸扇,满面含笑的立于花丛之下,正是曾经化名宁风暗算过叶凤凉然后被他所伤,当今圣上的七皇子,宁南王赵明秀的同母胞弟,赵风宁。
肖桓脸色稍变,随即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小王爷,久不见了!听说王爷不久前遭人暗算,不得不卧床疗伤,在下担心得很,如今已无恙否?」
赵风宁咬着牙笑:「多谢肖大人惦记,本王身子已经大好了。肖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肖桓不想回答,却也不得不回答:「微臣正要去东宫探视太子。」
「哦,巧得很,本王也正欲前去东宫,肖大人,顺路一道走吧?」
东宫之内,檀香缭绕,太子刚喝了药,昏沉沉睡在床上。轮值的小太监领着肖桓与赵风宁入殿,便退守到一旁。
赵风宁望了肖桓一眼,见他坐在轮椅上,面上毫无表情,于是微微一笑,在肖桓耳边低声道:「小心,闭住呼吸。」随即手指轻扬,殿内立刻散开若有若无的一阵微香。
肖桓以袖遮鼻,屏住了呼吸,只见东宫内几名宫人脸上渐渐露出恍惚之色,接着一个个倒在地上了。
「这里使迷香,也不怕突然有人进来撞破?」肖桓缓缓放下衣袖,看了一眼赵风宁。
「哪有那么巧,我与你不过说几句话就走,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赵风宁微微一笑,走近床前,低头看着仍在昏睡中的太子,倏忽间伸出手指,按中太子眉心。只见异样的红光从太子眉心间缓缓浮现出来,太子的脸上忽然现出痛苦之色,双眸陡然睁开,眼间全是戾光。
一声低吼,太子如同受到惊吓的野兽般,亮出锐利的尖牙,就要扑上来。
赵风宁身子往旁边一闪,急唤道:「肖大人,还看笑话吗?我可不是这家伙的对手!」
肖桓冷眼旁观:「小王爷既然有本事找出了本体,自然也有本事对付。」
「要杀他自然容易──只是这谋杀太子的罪名,你我二人都担不起吧?」赵风宁慌慌张张的躲避着太子的攻击,手指依然紧紧按住他眉心不放,「怎样让这家伙安静下来,肖桓?」
肖桓看赵风宁被太子扑来扑去,狼狈万分,不由心里有些好笑,但是这种关头实在不是说笑的时候,当下从轮椅上站起来,双指并拢,竖横于唇前,咒语声缓缓响起,最后一声低喝。
「非吾族类,缚!」
太子正要再度跃起的身子刹那间定住了,然后软了下来,跌回床上,又陷入了昏睡状态中。
「啧啧。」赵风宁嘘了一口气,「好险。」
「引出它的本体,却不知如何收场──小王爷,你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吗?」肖桓放下手,冷道。
「降服这种东西,不是你们肖家的事吗?」赵风宁笑起来,「哎呀,天下人要是知道堂堂太子殿下早已不是人类了,会如何?」
「这种怪物怎会潜入皇宫中来,小王爷有何看法?」
「我的看法吗?」赵风宁懒懒地道,「自然不是迷路了走进来的吧?」
「是吗?依你看,是谁呢?」
微风透过纱窗,掀起窗帷,肖桓和赵风宁面对面的站着,一个表情冷然,一个面带笑意。
非吾族类,见必诛之。
这才是国师府所背负的真正使命──不见血的杀戮,对手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的生物,它们靠夺取人类的身体,披上人类的外皮,模仿人类的言行举止,明目张胆的和人类共存于世间。
肖桓从他大哥对太子生病症状的描述中,就已经起了疑心,现在看来,太子被吞噬的时间还不长,那霸占了他身体的怪物,连怎样冒充成个人类,都还不熟悉。
想必皇上也已经察觉到了──完全不加掩饰的兽性,怎么看都不是以前那个文弱多病的太子殿下,只有他那个傻大哥,还一心认定太子是被人下毒,导致性情大变。
只是……为何这占据了太子身体的魔物,会对他大哥起了侵犯之念?
那几个被迷香放倒的宫人,呻吟着渐渐苏醒过来,睁开眼睛后,脸上还是一片茫然之色。
「虽说夏日炎炎正好眠,可未免胆子太大了一点吧?」赵风宁摇着纸扇,笑吟吟的望着那几个宫人,「轮值之时,也敢偷懒打瞌睡?」
赵风宁所使用的迷香,与东宫之外的槐树清香极为相似,吸入者不会察觉,几个宫人浑然不知自己是被迷倒的,各自以为自己真是困极睡着了,也不知其它宫人都昏睡过去了,人人都以为赵风宁说的是自己,当下满脸惶恐,正要开口求饶,赵风宁又笑了起来:「罢了,我也当没看到吧!太子的情形,还要你们多费心照顾了,肖大人,咱们走吧。」
尚桓点点头,伸手推动轮椅,和赵风宁一道离去。
离了东宫,沿着荷花池缓步前行,赵风宁忽然开口道:「你似乎对我能窥破太子之事,并不惊讶?」
照理说,只有肖家的人,才有这种看穿魔物本性的能力,赵风宁为何会有这种本事,的确很奇怪。
「大概是小王爷天赋异赋,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肖桓淡道,「天底下除了肖家,就不许别人有这种本事了吗?」
「倒也是。」赵风宁笑嘻嘻道,「即使是肖家人,也不见得比我强──你大哥恐怕是半点也没瞧出太子的异常吧?真奇怪,都是肖家的人,为何他就跟个普通人一样呢?」
肖家所特有的这种能力,是代代相传的,每一代的子孙,都具有一定的灵力,但只有一个灵力最强,这人便是每任国师的继承人。
当今的国师府,无疑是肖桓继承了最强大的灵力,然而比较奇怪的是,他大哥和三弟竟然和普通人无异。
就好象他把原属于他大哥和三弟身上的灵力,全继承到了自己身上一般。
肖家传了这么多代,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因为继承到灵力的子孙越多,与外族魔物抗衡的力量就越强,而像肖桓这种一个人继承了所有灵力,其它血亲却是一点也没有的,可说是异象。
赵风宁望着肖桓,满脸玩味。
肖桓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冷然道:「小王爷,我不过问你的私事,你也应当知道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今日你我还能谈笑风生,来日如何,小王爷要把握住分寸才是。」
赵风宁脸色一变:「此话怎讲?」
「你有你要全力护住的人,在下也有,你想对太子如何,肖某管不着也不想管,不过奉劝你一句,国师府和叶凤凉,你最好都不要动。」
赵风宁大笑起来:「叶凤凉是你什么人?你不是向来只有自己亲人的性命才放在心上的?」
「劝你不要动国师府,因为我在;劝你不要动叶凤凉,是因为你惹不起他。」
赵风宁双眉一拧,冷笑:「好大的口气!」
「不过好意事先提醒而已。」
「那我也好意事先告知一声,肖大人,本王爷要护着的人,同样谁都别想动,阻碍我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哪怕要与天下人为敌,哪怕要我死后坠入无间地狱,我也无所谓。」一声冷笑,赵风宁拂袖而去。
***
叶凤凉晚上来肖桓处看他时,肖桓正坐在桌前低着头不知在寻思什么,面前一杯上好的碧萝春早已凉透了。
「听说你今日去见太子,」叶凤凉在他对面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情形怎样?」
「病入膏肓。」
叶凤凉一愣:「这么严重?」
「怀疑就自己去瞧瞧吧。」肖桓淡淡一笑,「夜深了,不回你的寝宫吗?」
「你这是在赶我走?」叶凤凉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是我倦了。」肖桓摇首道,「没力气和你说话,我明早还要进宫面圣。」
叶凤凉又看了他一眼,终于没说什么,起身离开。
关门带起的风轻轻吹动台上蜡烛,烛光明灭间,肖桓脸上的悠闲一扫而光,整个人蜷缩起身体,手掌虚按着满是鲜血的胸口,深深喘了几口气,勉强压下椎心刺骨的疼痛,细细颤抖的手脱下身上白衣,几乎黏住伤口上的丝绸随着撕扯牵下一条条血肉模糊的黏稠。
他打量自己的伤口,不算很深但是很长,几乎滑过整个胸膛,血不怎么流了,但是一大片鲜红也很是骇人。
又深深呼吸几口,拿起盆子里的巾帕清理伤口,每一下都疼得他拧眉。
好骇人的魔物!未近他身,竟能伤他至此。
每一次执行任务,都像是从地狱中爬了一圈回来。
肖桓化身肖残骨,杀的其实都不是人类,包括谢家庄、寇温,都是被魔物吞噬了身体的人类,这些魔物,若不将他们所吞噬之人筋骨俱断,毁其原神,就不能彻底将其灭除。
肖桓笑得凄凉,他又何尝愿意双手沾满鲜血?可是他不能有怨言,因为不管愿不愿意,这是他生来就必须背负的命运。
叹息着闭上眼睛,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熏香味,睁开眼,面前人影一闪,叶凤凉站在他面前。
「你……」肖桓大惊,他怎么进来的?
「不锁门,真不是好习惯呢!」叶凤凉脸上的笑容冰凉入骨,低头看着他尚未来得及着衣的上身,「那么迫不及待赶我走,就是因为这伤?」
肖桓还来不及遮掩,叶凤凉已经伸出手指,轻轻按住了他胸前的伤处。
「这伤……怎么来的?」
「这……」
「是又折断了多少人的骨头换来的,嗯?」叶凤凉脸上的笑容愈发寒冷,「你骗得我好苦啊,肖桓……还是,我该称你为肖残骨?」
肖桓瞬间面若死灰:「你……你如何……」
「我如何会知道?」叶凤凉大声冷笑起来,一步步上前,「你今日对皇上说的话,我恰好全听到了。」
肖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家庄四十三条性命,你一夜之间赶尽杀绝……肖桓啊肖桓,我是不是应当感激你,当日没有要了我性命呢?」
「你杀寇温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会疼呢?」
「你……竟然还对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声紧接着一声的质问,叶凤凉的怒意铺天盖地而来。
肖桓沉默无语,最终闭上了眼睛:「你恨我……就趁此机会杀了我吧。」
「我为什么要杀你?」轻轻的笑声在他头顶响起,「你在皇兄面前那般尽心尽力维护我,我怎舍得杀你?」
肖桓身子一僵,看着叶凤凉突然覆上了自己的身体。
叶凤凉白皙修长的指头在他胸膛上游移,极慢的抚摸之后,舔了下指尖,漾了层水雾的迷蒙眸子似乎意犹未尽,干脆俯身向下,绋红舌尖从柔软唇问探出,下一秒,异常温软的触感袭击上了肖桓的胸口!
肖桓浑身一颤,却无力拒绝。
深黑色眼眸半掩在长睫之下,长发披散,沾染了一点属于肖桓的鲜红,叶凤凉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触着他,接着是唇舌柔软的抚慰。
那是异常奇妙的触感,胸口因为伤痛而格外敏感,舌尖滑过的触感先是带起酥痒,然后是微微的麻痹和轻微的疼,一层层反复酝酿,越靠近胸口,那一点细细的疼越发尖锐,却在一波波涌起的同时,带起微妙的感觉。
手指冰凉,那人的牙齿咬破了他的肌肤,尖锐的疼痛让尚桓抓着床单的手紧了一下,靠在他胸口的人忽然抬头,黑眸中闪过一丝戾光。
「为何要这么顺从,肖桓?」
肖桓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把自己当祭品吗?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恨你了吗?」叶凤凉哈哈大笑起来,神情陡然一变,「我叶凤凉……这一世从未被人这么骗过。」
肖桓一抖:「叶凤凉……」
「我改主意了。」叶凤凉笑起来,极其愉悦,「太子活不长了,而我,决定要夺回我应得的一切,这是他们欠我的!」
「你……」
「好好等着看我如何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吧,肖桓,然后……我会慢慢报答你的。」叶凤凉一声长笑,从他身上陡然离开,消失在了门外。
听到木门被摔上,肖桓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忽然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双眼。
叶凤凉……叶凤凉……
他在心底一遍一遍念着这个令他心疼的名字,身上的伤仿佛更疼了。
他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任何人。
他错了。
他爱上了一个人,然而那个人,却比任何人都要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