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十几辆马车进了驿站。
袁朝阳在急速摇晃的车上坐了一整天,下马车后站都站不好,郝嬷嬷年纪大,更是两条腿抖个不停。
李修伸手,「小姐搭着小人的手吧。」
袁朝阳不扶着东西真没办法走,于是用袖子把手一卷,隔着袖子搭着李修,慢慢走到前头聚集处。
出了门,不是大小姐,没人会过来给她引路到房间,得自己到王府长史那边拿牌子。
王府长史自然是认得她,袁大小姐当年在秦王府引起多大的风浪,在秦王府待得久一点的人谁不认得?
世子交代了,这趟南下,前太常少卿家的袁大小姐同行,不用特意照顾,但也别缺了什么。
他是看着世子长大的,对世子有一定的了解,世子特意交代了不用照顾,那就是要照顾了。
最好的两间上房自然给了世子跟安平郡王,再来的房间就给了袁大小姐。
袁朝阳拿过牌子,「多谢温长史。」
一看牌子是天字三号房,松了一口气,天字房有浴间,她需要泡一下热水,她屁股快裂了。
就在要转身时,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女子声音喊住她,「姊姊请慢点。」
袁朝阳停住脚步,就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娉娉婷婷走过来,娇声说:「妹妹叫做裴冬儿,祖父是太史局丞,今年春天入宫选秀,昨日同邓家妹妹明雪一起被赐给羽丰郡王,伴同南下。」
袁朝阳点点头,心想萧图南嘴巴上说急行,也没那样急嘛,还带着两个美女一起呢,眼见裴冬儿明艳,邓明雪温婉,各有千秋,这萧图南可以享齐人之福了。
她可没有酸,她只是单纯羡慕他能这样,世道对女子艰难多了,女子就不能同时养两个情郎,可是男子可以同时养两个小妾。
裴冬儿继续说:「冬儿听说这回南下同行的还有安平郡王的朋友,想必就是姊姊了,不知道姊姊高姓大名?家里官位朝廷几品?」
袁朝阳心里不想搭理,可四周都是人呢,经算的丁博士,卢博士,卓大人,钦天监正,钦天监的诵经官吏,欧阳太医,欧阳太医的医娘跟童子,萧图南跟安平郡王的大丫头,随从,小厮,马夫,一大圈人,都在等着王府长史分派房间。
顾及袁家的面子,袁朝阳道:「小女子袁朝阳,见过裴小姐,邓小姐,家中并非官户。」
邓明雪一脸吃惊,「姊姊不是官户?」
「不是官户。」
「那怎么跟安平郡王成为朋友的?」邓明雪似乎不太能接受,「这,我东瑞国礼法严明,官民不往来,你以平民的身分跟我们同行?」
「抱歉,小女子就跟安平郡王是朋友。」
不要说邓明雪,裴冬儿也是一脸诧异,安平郡王可是堂堂正二品,怎么会跟个平民交朋友?
裴冬儿最是势利不过,原本以为是贵人想着结交一下,现在知道是普通老百姓,自然没那心情,本想转身就走,突然看到袁朝阳手中的房间牌子——黑色,那可是天字号房。再看看温长史刚刚给她们两人的——绿色,黄字号房,差了四等,天字号房才有浴间,大热天的在马车待了一天了,她想洗个澡。
裴冬儿知道袁朝阳是平民,也没那顾忌了,连语气都换了,「你既然只是平民,住黄字号房就可以了,房间牌子给本小姐,本小姐要天字房。」
袁朝阳觉得好笑,她四品门户出身,又嫁给一品门户嫡子当了三年正妻,对人都还客气周到,裴冬儿这个小小太史局丞的孙女就这样目中无人?
于是她晃了晃黑色的牌子,笑说:「小女子偏不换。」
裴冬儿大怒,「你!」
袁朝阳摊了摊手,「羽丰郡王说了,明日卯初出发,裴小姐跟邓小姐还是快点进房休息吧,不然明早怕是起不来。」
裴冬儿转身对王府长史道:「温长史怎好如此做事?一个平民住天字房,我堂堂太史局丞家的小姐居然要住黄字房?」
温长史沉着脸,「裴小姐如果觉得委屈,现在回京城不晚。」
裴冬儿大怒,「本小姐可是皇上赐下来的秀女。」
温长史不语,王府长史是四品官,跟个秀女吵架太失面子。
同行众人不是地位高,诸如太医跟钦天监正,他们不想跟个秀女说话,就是地位低的随行丫头跟小厮,惹不起官家女子,于是都没人出声。
裴冬儿见状更咄咄逼人,「为什么不说话,理亏了吧,不管,本小姐也要天字房,就住羽丰郡王隔壁。」
袁朝阳跟温长史是旧识,见他堂堂长史不好跟个秀女吵架,忍不住道:「裴小姐入了宫,当了秀女,就该忘记以前的身分,秀女不过九品,九品要有九品的样子,要搞清楚,温长史是不想自降身分,可不是理亏。」
裴冬儿大暴怒,「那你算什么东西?」
邓明雪见状,拉住裴冬儿,「冬儿,别这样,我们没名没分的,就听温长史的话吧,别跟这个女人吵,平白辱没了身分。」
这下袁朝阳也火了,什么叫做辱没身分,她袁朝阳好歹活出一片天地,像她们这种还指望着男人宠爱改变人生的人,才是真可悲。
正想反击,却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吵什么?」
温长史连忙上前,「下官办事不力,还请郡王恕罪。」
前来的人,不是萧图南又是谁?
他都进房一阵子了,下人没来,丫头也没来,他想洗个脸都没人伺候,隐隐听得外头喧闹,只好出来看。
「冬儿见过郡王。」裴冬儿立刻过去,一脸委屈,「冬儿要告状,温长史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给了这平民女子天字房,冬儿跟邓家姊姊因为没钱打点,只能两人住一间黄字房,请郡王作主。」
萧图南原本很不悦,但看到袁朝阳怒气勃发的脸孔,突然又有点爽了——她不高兴,他就高兴。
不过这个世间,只有他能欺侮袁朝阳,别人可不行。
爽快不过瞬间,看到她一手还搭着个男人的手腕,爽快的感觉就没了。这男人他见过,之前去内务府点收轻纱时,就是这男人看的货物,当时以为他不过普通伙计,看起来倒是颇受到袁朝阳的信任。
于是他对裴冬儿道:「你既然不喜欢两人一间房,那明雪今晚就来本郡王房间吧,这样你就可以自己一间房了。」
裴冬儿张大嘴巴。
邓明雪大喜,「多谢郡王。」
都说羽丰郡王性子冷峻,不好接近,没想到第一天就能伺候上,她若运气好,这一趟江南行怀上孩子,马上就能有名分了,祖父是七品内寺伯,那自己至少也是个贵妾,若能顺利生下长子,侧妃也是可以梦想一下的。
太好了,如果能一路这样就好了。
众人只知道邓家时来运转了,这一路羽丰郡王都让邓明雪过去陪伴。
*
袁朝阳翻了个身,梦到很久以前。
当时自己才十五岁,祖父还在,她是太常少卿的嫡孙女,而萧图南是秦王的嫡长子,两家算是门户相当,眼见孩子彼此有意,也是高兴的。
八月十五中秋节,皇后办了宫宴,五品以上的门户都携家带眷入宫了。
秋夜凉,桂花香。
明月又大又圆,一轮映夜空。
晚宴是四十八道大菜,吃完后各自在御花园散步,当然,没什么人想散步,趁机认识一下品级更高的官员女眷才是真的。
袁朝阳跟永乐公主,常富县主在荡秋千。就见萧图南过来喊她,「袁朝阳,过来一下。」
这样光明正大,已经是适婚年龄的袁朝阳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想去,月色皎洁,人人看到她脸上又羞又喜的样子。
永乐公主推她,「快去啊。」
「可是……」
「秋千又不会跑,羽丰哥哥喊你呢。」
常富县主也嘻嘻一笑,「我们等你。」
袁朝阳是真的想去,下了秋千,便小步朝萧图南去了。
萧图南袖子一卷,隔着袖子握住她手腕,「给你看个东西。」
他在后宫那是在自家一样,左拐右拐,进了御花园的假山中间。
中秋节,假山里也点了灯,倒是不用怕黑。
穿过假山,两人进入一个宫殿,袁朝阳拉了拉萧图南,后宫别乱闯,他却示意别怕。
守门的老宫女看到萧图南,也没多问就让他们进来了,前庭旁边放着几个大缸,萧图南举起灯笼,「你看。」
袁朝阳就看到几朵荷花绽放,粉色的,静静躺在大缸的水面上,说不出的雅致,她十分惊喜,「这时节怎么还有荷花?」
「我表姊养的,她最会养花了。」
袁朝阳知道萧图南有个姓金的表姊在去年入了宫,因为还没生出皇子女,现在是宝林位分。
看来,这花园是是金宝林的地方了。
袁朝阳又赏了一会荷花,内心高兴,萧图南带她来看荷花,这是心里有她,看到她喜欢的东西就想起她。
心里怦怦跳,脸颊热烫。
「朝阳。」萧图南开口,「我问了表姊怎么在秋天还种着荷花,这法子她是不教人的,可她教我了。」
「嗯。」
「以后……我也在秋天给你养荷花,可好?」
月色中,少年的眼神明亮,表情炙热又忐忑,看得袁朝阳一阵心动。
这是求婚了。
除了他,她也没想过要嫁给谁。
她也不贪图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要他能对她好,比什么都值钱,她会举案齐眉,给他生儿育女。
袁朝阳低下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了,「……好。」
萧图南露出大大的笑容,「回王府的车上,我就跟父王母妃说,找个好日子上袁家,朝阳你放心,你一过门,我的钥匙跟帐本都给你,不会有侧夫人,不会有贵妾姨娘,那些我都不需要,你陪着我,就是天下最开心的事情。」
他把灯笼放到一边,突然拉起她的手一吻,明明白白的心花怒放。袁朝阳没想到他会这样,又羞又喜,「别……会有人看到的。」
「看到就看到,我也不怕别人说。」
袁朝阳一直记得,少年的脸上志得意满,那是最让她心动的一刻——好多年过去,她还是偶尔会想起那个瞬间。
虽然已经是沧海桑田……
当年在御花园许诺终身,现在一个要了邓秀女陪房,一个成了城南的女掌柜。
袁朝阳翻了个身,实在睡不着,遂坐起来,赤着脚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茶。
茶水注入杯中发出声响,郝嬷嬷一下子从榻上起来,「小姐要喝茶叫老奴一声,不用自己起来,哎,还不穿鞋,小心着凉。」
「夏天呢,不穿鞋子没关系,嬷嬷睡吧,今日也累了。」
郝嬷嬷却是个说不听的,服侍她喝了茶,又服侍她躺回床上,就着油灯看这个自己奶大的小姐,「小姐委屈了。」
「我住天字号房呢,有什么委屈。」
「羽丰郡王当着小姐的面要邓秀女同房……」郝嬷嬷叹了一口气,「小姐不如把话跟羽丰郡王说清楚,当年您也不是有意要伤害他,都是不得已。」
「不用,我们两家是回不到以前的,而且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日子过着,我越觉得踏实。」袁朝阳低声说:「我只希望各自安好,这样就行了。」
郝嬷嬷一阵心疼,「小姐。」
「别说了,睡吧,明天五更出发,那四更就得起床,这一路急行得七八天,大丰还靠我们去救呢,睡吧。」
*
第五章 别扭的示好(2)
车行七日,经过郑州,福州,进入了江南州。
虽然是白日,却天色阴暗,雨如瓢泼。
水打车篷发出巨响,袁朝阳心想,别打雷,她怕雷声,从小就怕。
又想着,不知道大丰的腿怎么样了……
就这样一路担心,大队人马终于抵达梅花府,领头车进入了梅花府府尹的宅邸,一辆一辆接着进入。
霍府尹跟霍夫人早就在等着了,发派房间,准备洗脸水,清茶瓜果。
袁朝阳跟郝嬷嬷也被带入了一个大厢房,依然是有浴间的好房子,但她现在完全不想休息,阿好说他们落脚的闻香楼就在梅花府的市集上。
于是在郝嬷嬷的帮忙下换了男装,又问了府中的小丫头太医住在哪里,小丫头拿了荷包,很高兴的帮她们带路。
这次跟来的有两个太医,专精外科的胡太医,跟专精内科的欧阳太医,两人自然都是盼望郡王提拔,这才不远千里跟来。
袁朝阳说了几句客气话,这才表明来意。
胡太医一身老骨头其实禁不住,但在京城久了,他也知道莫欺落魄户,就如岑贵妃一朝得宠,岑家翻身。当年羽丰县子对袁大小姐的情意也算京城一番佳话,这回又不远千里带着袁大小姐出来……胡太医是人精,给人人情可比结仇好多了,便拿起药箱说了一句「走吧」。
袁朝阳看胡太医都一把年纪,也不好意思,但实在心急弟弟的腿,只能委屈胡太医了,为了表达谢意,出院落后亲自给胡太医打伞。
胡太医暗暗点头,倒是懂事。
才刚刚走到马车棚,就看到一个花白胡子人等在那里,说自己姓叶,是府尹长史,郡王命他跟着走一趟。
袁朝阳颇意外,「安平郡王?」
她可不认为萧图南还会管她生死,这回带她一同南下也不过是不想食言,他萧图南有一说一,哪怕是往年承诺都不愿轻易毁去。
「是吧?是前两天的快马口信,老夫也不记得了。」叶长史也不太确定,他年纪大了,只记得是个郡王,「听说袁大小姐是要来处理弟弟的马车撞人事件,老夫昨天就把卷宗调出来,保证事情处理得又快又干净。」
袁朝阳大喜,「多谢叶长史,回头处理完,再跟长史道谢。」意思也明白,处理完会给红包的。
叶长史笑容更由衷,心想不愧是京城来的人,不用提点呢,自己就说明白了。
就这样由李修驾车,一行几人朝着闻香楼前进。
*
「在柴房?」
「是啊。」店小二耸耸肩,「他都没钱了,让他住柴房已经是我们掌柜的好心,看雨大他又腿伤不能走,不然早赶出去了。」
袁朝阳心疼不已,「我是他姊姊,劳烦带个路。」
小二眼睛一亮,「那您能不能先把欠的房间给结了?白住了好几天呢,欠了我们快三两,还有,被撞的那些路人跟摊商都还找不到人赔……您先把房钱结了吧,不然我怕不够赔。」
袁朝阳气结。
李修拿出三两银子,「不用找了,快点给我们带路。」
那小二看到银子一喜,「就在这里。」
带着他们就往后头去,一路吆喝。
穿过长廊,厨房,后面放杂物的空地后边就是柴房,门口有两三人守着。
店小二回头对他们说:「这些是那些受伤路人的家人,怕袁爷跑了,轮流守着。」
就见店小二大声招呼,「马大叔,古小哥,那个袁爷没骗人,家里人来了,刚刚付清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