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滴滚烫的液体落在地面上。由于情绪过激。他背上的伤口在张裂,血水浸染了雪白的衣衫。潦黑的发丝掩盖了他的表情,但颤抖的身躯依然泄露了他的苦涩。
“天,毕竟无情只自圆……谁传语?花月要相怜。天,多事蟾钩要上弦。从何缺?只为有团栾。天,惯把情缘做幻缘。无人会,生死苦缠绵……”在片刻沉默之后,他断断续续地曼吟。
这是一代名伶师流风在妻子颜回雪过世后,时常在儿子面前吟诵的小令。当年的师潇吟年龄尚幼,听了只觉得熟悉,并未有更深的体会。如今,心中的悲苦和绝望溢满心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阕词。
莫大的苦痛无法言明,最后忍不住要责怪上天!
现在的他和二十多年前师流风的心情如出一辙。难道,他还要重蹈父亲的覆辙吗?师父告诫过他:“戏子无情。身为戏子,一旦有情,你就和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没了区别,到头来,受伤的必定是你自己。”
所以他总是置身事外,总喜欢看墙上挂着的一张张脸谱,把喜怒哀乐统统掩藏在面具之后。
但是……
那张虚伪的面具在碰到她的时候便悄悄裂开了缝,然后慢慢脱落,将他的保护屏障突破,而后恣意践踏,相随的尊严亦付之一炬……
门外的动静拉回他的神志。
师潇吟抹抹疲惫不堪的脸,慢吞吞地重回榻上,佯装沉睡。
门发出“吱呀”一声细小的响动,娇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进入屋内。左右看看发现没有异样,才放心地来到层层幔帐前。
“大师兄……”她低低地呼唤。
岑寂,除了他浅浅的呼吸之外一片岑寂。
“大师兄……”一抚睡穴,确定他在沉沉的梦中,她才敢颤巍巍地伸手为他轻试额上沁出的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冰凉的指尖顺着他那优雅的轮廓曲线缓缓下滑,语调却显得低切,“我是不是真像宝卷说的那般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同时利用了你?我只想着为爹报仇……师父和宝卷与此无关,便不该被卷入这场漩涡。我惟独对不起的是你、还有对我很好很好的图穷大娘。我在撒谎,利用你们对我的好来报复。其实,我虽恼过、怨过,却始终放不下——你对我期望很高的,是不是?但我不是纯粹来此学艺的诚心之人。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恨我……我不想让你恨我。说我自私也好,尽管是欺骗你,我也在希冀着你的温柔。”哽咽的话僵在唇边,“别人不稀罕你内心真实的一面,只看重你逢场作戏的风情,可我稀罕——我稀罕!你把自己困在一个小小的壳子里,我看了会……难过……”
回头看看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张脸谱,她忿忿地道:“戏子又怎样?说什么‘面具下的不重要’,胡说!那些脸面再鲜活,终究不是你自己的喜怒哀乐,又有何意义?我不懂你为何要折磨自己……或许是我之前做了许多令你生气的事,所以你难以接受我的弥补,才会觉得我做那些东西是在怜悯你吧?怜悯?你竟认为我在怜悯你?你是需要怜悯的人么?呵呵……我听了图穷大娘的话,我自己最最清楚……你知道吗?心疼和怜悯是截然不同的。听到你受苦、看到你流血,我不是同情——而——而是——你睡了,我说的你也听不到。”
她脸上不禁微微泛红,小猫似的在他瘦削的脸上怯怯地一吻,“我豁出去了!反正走到如今这步,已是进退维谷。或许,将来也没机会再和你说说心里话了……总之等到串红台后,我会还你一个清静。那时没人再气你,也没人令你受伤流血……”
难舍的秋波在他身上留恋不去。
晓满给他盖好被子,自言自语地道:“你说要懂得爱惜自己,那你可曾爱护自己了?我这个样子即使受了伤也无妨,但你不同——那么美的人怎能允许有缺憾的存在?”
时光若沙粒在指尖流逝。她已忘记来了多久,只静静地守在床边,一贬不眨,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最后,她霍地站起身离开了屋子。
当门关上之时,从梁上跃下一名发红如焰,眼内透着精细光泽的女子。她斜靠在榻旁,淡淡地道:“小子,人都走了,还想装到何时?”
话音一落,闭目的师潇吟缓缓地睁开双目,微露一丝笑痕,“原来图穷大娘的轻功也很了得,不然,小丫头不会没察觉的。”
“你是夸我还是夸她?”图穷大娘似笑非笑地扬扬眉,一张难看的脸出奇地引人注目,“我自知没她的轻功好,不过是小丫头心不在焉,才未洞察。你以为我教你的几招三脚猫有多厉害?顶多不至于被她发现你没昏厥,仅仅是受制难以自由行动罢了。”
“她确实是个出众的姑娘。”师潇吟的面容浮现出一层难以捕捉的暖意。
“呦,变卦了?刚才还咬牙切齿,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变了个人?”图穷大娘有几分耐人寻味的莫测表情。
“大娘,莫再寻我开心。”师潇吟无奈地苦笑着。若不是这个来自西域的图穷大娘心疼他,教其一些防身术,刚才被晓满那么“一点”,便真要睡去了。睡过不去不打紧,麻烦的是他会错过好多真相……
图穷大娘解了他的穴,笑着道:“哪,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早从他答应单独教晓满曲艺之时,她就隐约意识到这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师潇吟活动活动僵硬酸痛的四肢,幽柔的眼眸打量着她,“大娘在说什么呢?”
“呵呵,小子啊,你心里的弯弯,具体的大娘猜刁出。”图穷大娘点点他的眉心,“但你现在的样子,一看就是有了主意。记得,好自为知啊。”
师潇吟一敛眉,“大娘,人有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即使不愿,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或许之前还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可经过刚才的一番“体验”,他已做了最快的打算——
那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啊,表面上冷静,似乎对什么事都能干脆地放下,实际上冲动冒失,对什么都难轺易释怀。
他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无底悬崖吗?
第7章(1)
她变了,还是他变了?
总之,他与她的情况有了巨大的转变。谈不上是好是坏,是近是退,惟一相同的是教与学的过程。
她继续学,他继续教,两人都绝口不提前尘,仿佛那之前韵一幕幕皆成了一场场镜花水月般的幽梦。
师潇吟披着月牙白缎的衫子,斜倚门口,神色淡淡地凝视着院中的女子。
那一举手一投足无一不凝聚着心血:优雅宁和的云手,敏捷利落的翻袖,仪态万千的整鬓以及一连串的步伐;轻微的云步,紧张仓皇的跪步,踉踉跄跄的醉步,或潇洒,或轻盈,或豪迈……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说心里话,这一点令他无法不……羡慕。
这个世上,有不少人啊,只需花一点点功夫就能达到别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境界。
“歇息一下。”他又看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道。
晓满喘了门气,擦擦细汗,说道:“我不累,可以继续。”时间越来越紧迫,还有几天就要串红台了。这些天她没少看其他师兄、师姐们练的曲目,心中七上八下,没个实底儿。偏偏想从师潇吟的嘴里套实情,又比登天还难。真是头痛不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