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对他有再造之恩,不要说训斥,纵是打骂他也无话可说。不过,有些内幕他老人家不大清楚,他又无从解释,便只好将错就错,应承下去。
风砚秋见他不吭气,料想他知错了,也不好再加责怪。毕竟,师潇吟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加之来往的弟子众多,看到他一回来就训斥替他掌管戏班子多时的师潇吟,实在于理不合,闷声道:“走吧,到看台上去,一会儿新人就要开始串台子了。”
“是,师父。”师潇吟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走得极慢。
“要不要扶你一把?”走了两步,凤砚秋忍不住回头询问。
师潇吟心中——暖,更觉对不住师父,哽咽着道:“多谢师父,潇吟身子虽弱却还不至于难以行动。”
凤砚秋再次皱眉,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潇吟,你究竟怎么了?说话越来越拘谨,一点儿不像当初那个大胆的你。”
师潇吟的唇边漾出苦涩的笑容,似乎被勾起了昔日拜师学艺的回忆,“初生牛犊不怕虎,潇吟以前愚鲁,让师父费心了。”
“我情愿你还是当初的你。”凤砚秋弹了弹他肩头的尘灰,“徒儿啊,为师当了一辈子的戏子,你可知为何晚年要四处游走?”
师潇吟没有冒然接口。
“那是因为我始终看不透人世,才想去寻‘自在’。”风砚秋幽幽地叹息道,“活着不易,好好活更不易。在台子上,你要忘记自己,做到无情方达臻境。但台下也这样做,却不仁。且莫说你,我若无情,当初也断不会收你为徒。我自以为放开手,让你独自面对这个尘世的艰辛,你有朝一日会明白我让你‘无情’的真正之意,偏你还有那么多解不开的心结,一个劲儿往里钻,也不晓得跑到哪个死胡同里出不来了。我说的‘戏子无情’……唉,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师潇吟被他的话说得冷汗涔涔,从脚底窜出一股寒意,席卷至心头。莫非是他会意错了?这么多年,他奉为真谛的箴言竟然根本不是他所理解的意思?那样的话,他庸庸碌碌又都做了什么?幼年不说,从儿时、少年、直到现在快至而立之年的认知在顷刻间被推翻,他全都做错了呀!
呵呵。想当初他竟还自以为是地给晓满讲大道理,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应该如何面对戏子的人生!
可笑、可悲、可叹。
他活了几十年究竟所谓何故?
“呵呵哈哈……”他悲苦的笑声逸出唇瓣,惊得四周的师弟师妹们惊惶不已。
“笑什么?”凤砚秋一瞪眼,两眉斜飞。这个徒儿的心太沉重,他是越来越难理解了。
“没有,师父。”他淡淡地回答,“我只是觉得自己蠢,竟连师父多年的苦心都没发现,还曾为此怀怨。”
“你明白就好。”凤砚秋满意地点点头,“不枉我的一番心思。”
第7章(2)
师潇吟慢慢地走上看台,并未坐下,仅仅负手而立,秋波逐流,环视着戏台子的每一个角落。
串红台开幕了……
一个接一个的新人登台演出。
走马观花般,他都看不进去,心里空荡荡的,不知所为。直到风砚秋叫他的时候才有了一丝反应,“啊?”
“你在愣什么?这丫头是你教的,不看看吗?”
师潇吟这才清醒过来,抬眼看,见晓满已换上——身戏服,按照惯例在台上先把入门动作演练一遍,然后才是所选的曲目《相见欢》。
“看了半天,也就这丫头的基本功还不差……”风砚秋微眯黑眸,脸上含着笑道,“总算没辜负你的心血。”他一回来,就听戏班子上上下下在传他的大弟子如今有了“宠儿”,一心都扑在她身上,其他的师弟师妹全被他冷落在一旁。本来是心有不甘的,毕竟他带出的弟子不把自己的身子摆在第一位,难免心酸不悦,可现在看了夏晓满的表现,惊讶她在短短的十几天内的成绩,不得不改变想法。师潇吟的见地非同一般,他选的人自然亦非泛泛之辈啊。
听到师父称赞晓满,师潇吟的表情十分复杂。他知道她的出色,天资聪颖加上愿意吃苦,比起其他人必然事半功倍。既然是料到的事,心湖为何会泛起一丝丝酸涩?
莫非……他真的是度量狭窄的男子?容不得任何威胁自己的人存在?
“不错,丫头这个角色把握得非常传神。”凤砚秋摸着下巴,自顾评沦,并没发现师潇吟的异样,依然赞不绝口:“特别是初次见到心上人时,头上的雉鸡翎无论是刷、绕、摆、掬还是单抖均到位了呢,呵呵……一个新人能把‘心神不宁’演至此,不错……咦——”
话音未落,便听到周围传来惊骇地抽气声。
师潇吟全身一悚,凝神再看,晓满那纤细的身躯已从台上倾倒!
老天!
那现搭的“绣楼”台子约摸三丈,她却好端端地踏空滚下,即使不死,也会摔个骨断筋折。
师潇吟面色铁青。他知道晓满会武功,但是他更知道晓满那个丫头的倔强性子,当初在伙房一大堆人欺负她时,她也不曾露出马脚,如今大庭广众之下,就更不可能施展轻功自救。
这……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但愿她至少运内力来抵挡一下冲撞。
他根本来不及顾虑身上未曾愈合的痂,便大步流星奔了过去。后面风砚秋的急呼成了耳旁风,师潇吟此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无法想及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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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满的眼前金星乱冒。
她最痛的还是脚伤。毕竟刚才从阶梯滚下之时,她勉强蜷身,虽粗简,也好过完全被动,但脚就伤得比较严重——
深入肌理的刺痛已入骨髓。
是谁?是谁害她?
为什么她连内力也无法控制?为什么靴子里会……
牙齿咬得咯咯响。人潮发出嗡嗡的噪音令她心焦,她更加想念那个雅若薰风的男子啊……
“晓满。”低切的呼唤像是怕惊吓到一个脆弱的孩子。
晓满的神志清醒不少。渐渐的,熟悉的身影蹲在眼前,那双臂弯把她颤抖的娇躯拢人怀中。
“大师兄……”晓满想说话,竟发现语不成音,几乎是没声的口型。同时粘稠的液体从额上淌下,顺着面颊流入嘴角。
“嘘——”师潇吟的脸色幽冷凝重,与他温柔的拥抱形成鲜明的反差。修长雅致的手指抹去她面颊上的血痕,顺势撕掉一截袖子,冰凉的指尖轻抵其上,“莫要说话,现在闭上眼睛。”
晓满很想听他的话闭上眼睛休息,然而在看到他皱着的浓眉时,不由自主地想抬起双手为他一一抚平。
她希望看到他敛藏在背后的真性,却又为看到这样的真性而心疼。
“别……别……”再皱眉。
师潇吟看到她紧咬嘴唇,血丝泛起,干脆将手指放在她柔软的唇上,“疼的话就咬。”
晓满勉强打起精神,焦距落在他漂亮的指尖上,一个劲儿地直摇头,讷讷地自言自语:“不……疼……”后来,终于瘫在他怀内,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大夫?”师潇吟猛一抬头,眼神冷冷地扫向围在旁边却半天没有反应的同门。
花奴和几个女弟子站得较靠前,神色淡漠,“戏班子的人练戏时哪个手脚没受过伤?所谓‘跌爬滚打’乃家常便饭,这点想必大师兄最清楚。为一点儿皮肉伤兴师动众合适么?再说一会儿,还有几个新人要登台呢!”
“你怎么知道她是皮肉伤?”师潇吟犀利尖锐的眸光盯上花奴等人,“没经大夫鉴定,你就能铁口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