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简单地答复,你必然不肯罢休。”师潇吟倦意凝眉,修长的手指点着眉心,“也罢,说便说了,反正潇吟也非名利场中人,无可顾虑。”
“你要说就干脆点儿,拖泥带水,想挨到何时?”宝烟不耐烦了。
“皇帝年幼,太后力孤,孤儿寡母自然要找台柱子支撑。候爷心术颇高,手腕灵活,乃是上上人选一而见风使舵是臣子生存之道,侯爷权倾朝野,树大招风并不奇怪。”见宝烟面色铁青,他径自说,“小姐的问题尖锐刁钻,即使那些官场中人心知肚明,为前程着想又怎能道破这答案?侯爷既是小姐之父,小姐就不该任性,孰不知‘树大招风’?”一番剖析言辞犀利,不卑不亢,极有风度。
宝烟怔愣住了,没料到他竟真敢直说出这大逆不道的话,察觉形势被他在谈笑间轻易扭转,“你好大的胆,不怕我爹动怒杀你的头吗?”
师潇吟微微一笑,坦然地道:“小姐,侯爷操纵权术最忌他人隐讳,我若闪烁其辞较之坦白直言会更加危险。”顿了顿,他自信地反问:“你要考验的便是一个人的胆识果敢,不是吗?”
她不禁又敬又恼,心道:一个戏子,怎么明白那么多?而且,思维之敏,见地之高,绝非常人所及。
她一跺脚,喃喃地道:“可惜。”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苦笑了一下,这辈子听得最多的恐怕就是“可惜”二字。
爹爹去世前说可惜他生在师氏没落之家,不得——展鸿鹊抱负;师父收他入门时,说可惜他身体孱弱不禁风雨;图穷大娘说可惜他生不逢时,半生被一张皮囊所误;而今东昏侯的大小姐也说可惜……
可惜什么呢?
这个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的光阴去可惜?
只有一个人,从没对他说过这样的惋惜之词,而真正珍惜现在的他。
奈何悲哀的是,那个人却一定还在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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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寺。
熏烟缭绕,香火鼎盛。
上香归来的东昏侯一行人,慢悠悠往回走。当东昏侯的轿子转过柳家胡洞之后,一道娇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拦在路当中,截住了宝烟小姐和师潇吟紧随其后的轿子。
侍卫刚要撵人的时候,宝烟掀开帘子,往外探头道:“是谁拦路?”
一名身穿鹅黄衫子的小女子跌坐在前面,发丝零乱,嘤嘤地啜泣:“小姐,民女家乡闹灾荒,爹爹带着我来京城谋生,哪知一病不起,在客栈就那么去了。我—个人孤苦无依,没有银两给爹爹办后事,听说大小姐今日上香路过,希望您发发慈悲,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救济救济小女子。”
宝烟刚要说话,就听旁边师潇吟的轿子里传出冷淡的声音:“天下没有空掉的银两,你凭什么让别人白白救济?”
看不出这个师潇吟是个无情冷漠的人呢。
宝烟对他好不容易产生的敬意也随着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而变淡。她父亲东昏侯在百姓中的口碑如何,她不是不清楚。既然有个稍稍扭转的机会,她做女儿的纵然不喜父亲的言行,也不能不袖手旁观,算是尽最后一丝绵帛之力吧。仿佛与师潇吟斗气一样,她抬起皓腕,倔强地道:“看你其情可悯,我就为你父担下办后事的银两。不过嘛,你得人府为奴,当个跑腿的丫头,如何?”
“谢小姐再造之恩!小女子来生结草衔环,也不敢忘。”那姑娘头也顾不得抬,一个劲儿地下拜,直到轿子从身边过去,还不敢抬头。
只有师潇吟若有所思,揉了揉抽痛的额角,轻轻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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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潇吟在窗下练书法。
结庐在入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还与。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低低念完最后一句,神魂俱荡。搁置笔,他负手而立,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也不知在想什么。
“明明是理屈词穷,还说什么‘欲辨已忘言’。”尖锐的讽刺声在门外响起。
师潇吟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未回首,刺痛的关节泛白,“身为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是这样没规没矩地随便闯入吗?”
第9章(2)0
假扮丫头的晓满面如纸灰,道:“好一个‘同行是冤家’。你就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便想抹煞自己所犯的错?”
对她的逼近,师潇吟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保持一定的距离,眼眸一径盯着她因受伤而行动迟缓的双脚,“哦,我说‘同行是冤家’,犯什么错了?这样一个攀龙附凤的机会,何必浪费?”
“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晓满的牙齿都在打颤,双颊气鼓鼓的,“当初是谁说要给新人一个机会?如果你说的做不到,那就不要开口。”
“戏子无情。”师潇吟冷冰冰地笑了,笑得人毛骨悚然,却又不得不沉醉在他炫目的容颜之下。
晓满心痛得一塌糊涂,根本不晓得该如何继续说。对,是她不该轻易相信一个戏子说的话。可是,如果他的话都是假的,那他所表现出来的情意也是伪装的吗?
现实,永远残酷——
她还是注意到了他远离她的小动作。一低头,挥去眼角隐藏的泪珠,再抬头时仍是最初与他相识的夏晓满,坚韧而顽强,一心只为报父仇。
谁没有了谁也还能活,不是吗?
以后,来去无牵挂,仍是孑然一身,她也不用顾及他的感受了。
僵持之际,内室传来男人病态不耐的粗吼声:“美人——我的潇吟,你在外面和谁说话?本侯爷不过睡着了一小会儿,你就离开了?快给我回来!”
师潇吟偏过头,脸上的颜色好不到哪去。
晓满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酸酸地点点头,“你倒快活……”远远地听到宝烟的笑骂声,便转身往外走,几步后又突然转回来,把端着的盘子摆在桌上,随即掩面而出。
师潇吟想唤她的名字,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款步到桌前,打开那盅的盖子,一股熟悉的药味扑面而来。
——是大娘萧观音曾给他做过的补药。
嘴硬心软的丫头,无论他如何冷漠,她仍记挂着他的痹病,担心没有人照顾他的身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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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
一道颀长的身影斜靠在房门口,不耐地瞪着那个病态恹恹的美男子,终于忍耐不住,低吼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师潇吟倦容满面,微咳几声直起身,“莫急躁,否则吃亏的是你。”
他面前的少年郎一咬牙,“你够狠,师潇吟。”都怪他自己轻敌,被人家发现行踪,暴露了长久以来保守的秘密。
师潇吟并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当做是个孩子在闹人罢了,他淡淡地一笑,“你这个咬牙切齿的模样和她倒是如出一辙。”
“她?”少年猛一凛神,怒声道,“你还有脸提她?你不配!”
“你说得不错,是我对不住她。”师潇吟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清醒,清晰分明地道:“我找你来,不是说我和她的事,而是要和你做一笔交易。”
“我为何要答应你的要求?”少年双臂环胸,哼道。
“你可以不答应。”师潇吟平静地说,“我不会用你的身世来威胁你,做子女的哪有权力选择双亲的决定?师某人绝非苟且之人——但你不答应,她必会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害,你忍心坐视?”
“哈哈哈……”少年闻言哈哈大笑,笑得苍凉,“你说得真是好笑,除了你还有谁能真正伤她?”她的心不在他这儿,他做的都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