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瑾惬意地任江风吹起一头青丝,撩起一身白袍。从苏州来到镇江,一路经过无锡、龙城,江南富庶的景象、繁华的景致让他颇感欣慰。
站在这长江之滨,眼望“逝者如斯夫”的江水滚滚而去,他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感叹:历史便犹如这江水,不知带走了多少帝王百姓、英雄平民。想到自己虽身为九五之尊,百年之后仍不免化为尘土。政绩?权力?究竟什么能永恒呢?思及此,他不觉怅然。
他侧身看看身旁的云若,她似乎已经沉醉在这水天一色中,青丝飘动,衣袂如仙,目光正紧紧地盯着江边一簇艳红的花朵。见此情形,他不禁吟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云若似乎有所触动,别过头去。
“怎么,又惹你伤心了?”箫瑾在心中低咒自己又不小心触动了她的心弦。
“没有,只不过触景生情罢了。”语气显然有些哽咽。
“想起你家了?”箫瑾看着她微肿的双眼,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云若不语,那红胜火焰的江花在她眼中都已成了离人泪、征人血。
血,又是血!这永不回头的江水真能洗尽一切吗?它最终有平静的时候,干涸在江底的到底是泪,还是血?
见她呆呆出神,箫瑾不忍打扰。他向江边停泊的一艘船招了招手。等云若回过神来,船已停在面前了。箫瑾拉云若上船,扶她进舱,自己则站在船头。
船夫问道:“二位要去哪儿?”
“金陵。”箫瑾答道。
“别……”云若欲言又止,她实在不想再回到那个伤心地。
“你不想去?”
“不……是,还是去吧,找你妹妹要紧。”
“你不愿意去的话,就不去了。我们去扬州吧,那儿可是帆樯林立、商贾云集哦。”
“可箫璇……”
“没关系,算起来她也应该到舅舅家了。”
就在三天前,路过龙城时,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冰公主驾临了国舅府,箫瑾心中大石已然落下。这会子,应该关心的是自己和云若去哪儿比较安全。思来想去,他觉得江北的扬州比较合适。
感动于他的体贴,她点点头。
“去扬州。”箫瑾转向那船夫。
那船夫心里估摸着二人是对情侣,便推荐道:“二位要不要顺便游一游金山寺?白娘子和许仙的传说可就是在那里发生的哦。”怕说服力不够,他又补充道,“那白娘子当年水漫金山,可真惊天地、泣鬼神呀……不少像二位这样的情侣都赶去白龙洞求白娘娘保佑永生恩爱呢!”
云若羞得满面绯红,她的一脸娇羞让箫瑾迷醉不已。看他们这个样子,阅人无数的船夫早将船摆向金山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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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寺座落于江中浮玉——金山之上,由于历代高僧辈出,因此极受各代皇室重视,自古便有“寺裹山”之称,几经修善扩建,如今规模已是非凡,层层叠叠的寺院,将郁郁葱葱的金山包裹起来,远远望去,只见其寺而不见其山。
金山山体原本是在江心,后来随着长江宽度的变化,渐渐与陆地相通,变成三面环水,一面朝陆,山中古刹幽然,山下水波潺潺,寺院四周是巨大的莲池。正值春日,一池青莲含苞而立,秀美动人。
此处不仅风景怡人,更是文化精深,乃是历代文人雅士的必游之所。苏东坡留下的一条玉带成为镇寺的四宝之一,米芾更是手书“天下第一江山”以表赞叹,更有无数文人墨客吟诗作词,对金山的景致大加称赞。
金山四季游人如织,除了这些文人墨客,更有大量善男信女。而自从白娘子水漫金山的凄美传说传遍天下,金山更成了无数情侣夫妻的圣地。他们纷纷前来,拜祭白娘子,以求得自己和心上人终生相依,白头偕老。
当走进大名鼎鼎的“白龙洞”的时候,云若却感到有些失望,原来这只是一个浅浅的山洞,行不过数尺便走到尽头,顶头洞壁上有一个小小的洞口,据说只能容一白蛇通过,因此便得名“白龙洞”,洞中除了鼎盛的香火,便是白娘子和小青的塑像了。
云若抬头看着白娘子的塑像,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将白娘子刻画成一个如此恬静的美人,她神态安详,唇角微扬,含着一抹温柔的浅笑,温和如斯,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她当年与法海斗法,不惜水漫金山以救夫君的豪情。不知怎的,云若心念一动,回头问箫瑾:“你怎么看白娘子当年水漫金山、洪水淹遍镇江全城的故事呢?”
箫瑾想也不想,顺口答道:“感其心,而不能同其行。为了一个人,而牺牲那么多条无辜性命,实在太不理智了。”
云若有些失落地点头,又追问道:“要是你是她,看见心爱的人身陷囚笼,你怎么办?”
“我会尝试别的办法,但绝不能连累其他人。”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只有‘水漫金山’一种法子呢?”
“那我就……”
“别,别说了。”云若害怕听到他的回答,她不愿听到自己预想中那个伤心的结果,慌忙止住他的话语。
箫瑾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他执起她的手,向她投以坚定的目光。
云若似乎放心了一些,她转身向洞外走去。好像是不适应由洞中的昏暗到洞外的明亮,她用手揉了揉眼睛。
箫瑾看在眼里,心里有些酸,更有些甜。他多想告诉她自己的答案:如果只有一种方法,那他就陪她一起死。
回到船上,二人相对无语。
船夫知趣地在船尾摇橹,一叶扁舟由瓜州渡口向江北的扬州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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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船一夜,二人终于在天明之前到达了扬州。
扬州果然是繁华之地,天色刚明,街市上便热闹了起来,小贩的吆喝、行人的谈话,使空气中充满了热闹的气息。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眼前的情景让箫瑾对古人的话赞同至极。
这会儿,似乎受了气氛的感染,云若的心情也好转了许多,心中的阴云似乎已一扫而空。箫瑾挑了全城最大的琼华客栈住下。
琼华即琼花,是扬州最出名的花朵,是扬州人的骄傲。琼华客栈依瘦西湖而建,一面临水,临水的那面在水中浮出几个石桩,似是随意摆设,却是独具匠心,点点石影犹如沧海珠光,铺成一座仙桥,直通向河对岸。不过,这些石桩似乎从来都只是人们欣赏的对象,还没有人真正上去以它作桥用。箫瑾选了两个临水的房间,打开窗子,上边煦日高照,下面碧波万倾,左首可见五亭桥秀姿,右首可视白塔倩影。
他回身看看云若,这十多天的奔波让她有些憔悴,发丝松散地低垂着,身上的衣服早已缺块少角,尤其是裙摆前端齐齐地少了一块——正是那天用来给他包扎伤口的。想到那晚的情形,箫瑾心中不禁暖烘烘的。
云若正注视着窗下波光闪闪的瘦西湖:“水真是清澈啊,好想在里面洗一洗呢!”她脱口而出。
对了,箫瑾拍拍脑袋,二人也不知多少天没有痛痛快快洗个澡了。为了躲避追兵,两人每天躲躲藏藏,也就只有一次在借宿的农家胡乱地洗了一下。
“下面是不行,可里面可以洗啊。”他急匆匆地冲下去,吩咐店家准备沐浴的物事。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了件衣服,箫瑾感觉好了许多。还好,自己一直背着装钱装衣服的包袱,不然,还得穿回那件脏兮兮的衣服。想到这里,箫瑾心念一动:云若怎么办?她可是什么都没带。
想到这里,他急忙跑出客栈,冲向大街。
买回云若里里外外的所有的衣物以及发饰,箫瑾便忙托老板娘给送进去。回想起刚才自己红着脸在女人堆里钻进钻出采购衣物的窘样,他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还好,自己有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脸,让一部分少女愣在当场,表现出花痴般的眼神;而另一部分大妈则纷纷议论又是谁家闺女在玩女扮男装的把戏。
“箫瑾。”云若的轻唤将他叫醒,箫瑾看向云若,又很快沉醉。
云若一身月牙白的宫装,发束高高绾着,额前留着几绺俏丽的刘海,头上斜插着一支玉簪,耳上戴着一副镶玉的耳钉。这一身打扮更衬得她超凡脱俗,高贵典雅。
虽说打扮这一身是自己一手操办的,箫瑾却仍被这出人意料的协调给惊呆了。没有什么金银珠宝,这些首饰甚至是一眼看中,来不及精挑细选,就匆匆购来的,放在她身上却是那样的合适,仿佛最平凡的首饰也能在她的身上放出最美的光彩。
尤其是那一身南晋的宫装,相信没有人会比她更适合穿了。
南晋是十年前被轩龙吞并的小国,国土正是最富庶的江南一代,以金陵为都城。南晋民风和轩龙几乎相同,但也仍有不少自己的特色。南晋国君笃信佛法天命,一切讲求自然恬淡,因此举国上下,无论衣着、菜肴乃至一切生活琐事都以清淡为主。南晋的宫装也不似轩龙的富丽,颜色多偏素色,显得清幽飘逸,现已风靡轩龙,成了从上到下各个阶层妇女的最爱。
而云若也久久立着。有多久没穿这样的衣服了?大概十年了吧!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孩子。记忆已经模糊,当年自己穿这样的衣服是什么模样,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场火,那片红,那些血……云若微微发抖,不该想起这些事啊,她无助地抚着额,泪水又瑟瑟而下。
“你怎么了?”箫瑾忙扶住了她,感到她在发抖,他惊惶失措,“我扶你上楼,先歇一歇吧,我去请大夫。”
“不用了,我歇歇就好。”云若随着他回到房间。
扶她在床上躺下,他匆匆走出门去:“你先歇一歇,我去弄些热汤。”
“不用了。”云若坐起身来,见箫瑾已出门,只得无奈地又躺了下来。
但箫瑾不一会儿却回来了,他迅速地闩上门,神色紧张地对云若说:“咱们得快走,追兵又回来了。”
“什么?”云若也慌了神。
箫瑾很快镇定下来:“我刚才看到那个高个儿正向店老板打听呢。这会儿,他们一定正派人分派人手包围客栈,估计不一会儿,他们就会追上楼来。”
“那我们怎么走?难道从湖里?”云若着急道。
“湖?”云若的话提醒了箫瑾,他推开窗,看到下面星星点点的石柱,便灵机一动,“对,就从这里走!”
可怎么下楼呢?他的目光向四周环视。有了!他扯下床上挂幔帐的挂钩,将幔帐也扯下,结成长绳钩在挂钩上,再将挂钩挂在窗框上,又将支窗的棍子放在钩边,支住窗子。
他将绳子的另一头交给云若:“你先下。”
“你呢?”
“这绳子支不住两个人,你先下,我再来。”
云若依言,翻出窗外,顺着绳子降到下面。快到地面时,她身体重心却突然不稳,向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箫瑾恨不能立刻下去扶她。他急忙从窗中跃出,顺着绳子飞快地滑下。他一面扶着云若,一面用力一拉,钩子落下的同时,碰倒了支窗的棍子,窗子完好无缺地关上。看见云若头上渗出的汗珠,箫瑾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
“我……腿……”箫瑾弯下腰去,见云若右腿上血迹斑斑,他伸手欲碰。“别……”云若阻止,“好像动不了了。”
难道骨折了?箫瑾心想,嘴里却安慰着:“没关系,我扶你。”
云若推开他:“你走吧,别管我。我的腿……大概断了。”
“别胡说。”箫瑾一把抱起她。云若不知是羞是急,脸涨得通红,泪珠大滴而下,她捶打他:“你,你快走啊,别管我!”
“你想让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在这里吗?!”箫瑾拉下脸。他威严的语气让云若安静下采,她将梨花带雨的脸埋进他的怀里,轻轻地呜咽。
她发上淡淡的清香犹如藕花,让他不禁想沉醉其中;她的泪沾湿了他的衣襟,并且透进了他的内衣,让他感觉胸口凉凉的。
箫瑾抱着云若,飞奔过石柱,钻进岸边的杨柳阴中,微风拂动柳枝,滑过他的面庞,让他觉得微痒,云若的发丝也被清风扬了起来,柔柔地扎着他的胸膛。他有些心猿意马,脑中不禁浮出这样一个念头:这条路要是一辈子都走不完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