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间,以改的脸色又变了,好久都不再出现的野猫般的神色又流露了出来,眼中光芒十分凌厉。
“你写几首让我唱,我们和他们打对台。”她咬着唇,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
“你想这样?”他惊讶的。
“为什么不?你答不答应?你难道不愿意为我作曲?”她急切的。
“愿意,当然愿意,只是——这么一来,我们敌对的关系岂非更明显了?”他说。
“就是要这样,我们当他是敌人。”她咬牙切齿的。
时间总是无声无息的,莫恕离开九龙的家已经三个多月了。
他甚至已爱上了那种半隐居式的生活。
他发觉,在目前他才真正的得到了心灵平静,以往的十年——甚至更早些,他不是心怀不平,就是耿耿于怀,心中始终有些东西。
现在虽然不能说心中无任何事物,却能真正的平静,真的,真正的平静。
每当他想起以玫,心中往往还是涌上一阵难言的情绪,他也思念,但——以玫能和子庄在一起幸福,他这一点点牺牲又算什么?
也许是超过了四十岁,得失心不再那么强烈,得固然是好,不得——也是命中注定,他不强求。
在报上看见以玫将和子庄合作的消息,他是高兴的,高兴之中难免一丝酸涩,以玫并非对他专心一意,她该算那种广东话说‘识捞’之人吧?
然后,他又看见以玫复出夜总会的事,他——当然不希望她这么做,然而以玫的事已与他无关,他的希望,他的同意与否对她根本不再重要。
清晨,他在田间阡陌中散了一会儿步,觉得热了才慢慢走回家。
散步现在是他唯一的消遣,他可以寻找灵感,也可以当作运动,散步令他看见一些人、一些事,可以解他寂寞。
他每天散步,每个清晨、每个黄昏,不论晴雨,不理会打风,他总是去散步。
附近的孩子都认识了他,连那些狗群,也不再对他狂吠,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他有一个感觉,他已在此落地生根了。
太阳渐渐爬得更高,他已微微见汗,是回家的时候了,或者他还可以写一点曲子。
他“下午的旋律”那张唱片,始终没写完,也始终没找到人来主唱、灌唱片。
报上曾猜测会是林雅竹复出主唱,但传了一阵也没有下文了。
林雅竹?可能吗?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就算莫恕肯,林雅竹夫妇肯吗?
远远的,看见了家,看见了那一圈铁丝网,他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人到中年,“家”是最重要的。
经过管理员谭叔的门房子,他停下来打个招呼,那个老老的、和蔼的老头子走了出来。
“莫先生,你有客人啊!我替你开门请她进去坐了。”谭叔说。
客人?唱片公司的同事?他点头称谢,快步回家。又是来催曲子的吧!
打开大门,他呆怔半晌,坐在那儿等他的不是什么唱片公司同事,是个女人,是——雅竹,林雅竹。
“是你?”莫恕走进去。
令他觉得高兴的是心中绝不因她出现而有波纹。
“很意外,是不是?”雅竹不只斯文秀丽,十年的阔太生活,使她看来像个天生的贵妇人。
“是!唱片公司同事告诉你地址的?”他为她倒一杯茶,坐在她对面。
他看来真是平静得纹风不动,甚至和半年前他见她时的情感也不同。
“那当然。否则我一辈子也找不到此地。”她淡淡的微笑,目不转睛的凝视他。“为什么搬来这儿?”
“清静。”他说。
“你原来那儿也清静。”她说。
“我——想尝试一下独居的生活。”他终于说。
雅竹不是别人,他是骗不了她的。
“和——子庄有意见?”她再问。
他皱了皱眉,他实在不想再提这件事。
“你来找我,不是因为这些吧?”他反问。
“当然不是——”雅竹摇了摇头。“我碰到过子庄和那个叫何以玫的女孩。”
“为什么要告诉我?”莫恕忍不住了。
“我觉得奇怪,何以玫对我似乎很有成见、很有敌意,但是——我甚至不认识她。”她说。
“因为你曾经是歌后,而她只是个新歌星。”他淡然不动的。
“是吗?然而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她笑了。眼中有洞悉一切,透视一切的光芒。
“你当然也不是来和我研究何以玫的,是吧?”他冷冷的笑起来。
雅竹思索一下,终于笑了。
“报上消息说我们会再合作。”她说。
“报上消息。”他冷哼一声。“说不定有一天还传我能当港督呢!”
“你不以为是有人故意发布消息?”她盯着他。
他脸色一沉,声音也更冷硬。
“就算我莫恕今天穷途末路,也不至于利用你的名字来宣传。”他极不客气的。
“别误会,我可不是说你,”她的脸红了。“事实上当年我是你捧出来的。”
“那又怎样?你今天已是亿万富婆。”他嘲弄的。
“莫怨,我真的不是这意思,”她急急解释。“我是说——那可能是唱片公司的人故意发出来的消息。”
“那你应该要去问问他们。”他强硬的。
雅竹轻轻叹一口气,他的脾气一如当年的激烈,当年——唉!总是遗憾。
“莫恕——那些曲子你一直没写好?”她问。
“那是我的事,不需要告诉你。”他说。
“不要这样,我又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她说。
“那你来做什么?”他吸一口气。
“我想问——我们是否真有合作的可能?”她平静的。
“什么?”他叫起来,不能置信的盯着她。“你那位萧玉山可同意你卖唱?”
“我的事不需要他同意。”她傲然说。
“可是亿万富婆卖唱岂不是太没面子?”他冷笑。
“莫恕——我可是诚心诚意的来,你不必单单打打的讽刺我。”她眼圈儿红了。“我认为如果我们合作,可能——会有很好的收获。”
“你没想过也许会失败。听众可能早就忘了你。”他笑着,十分不屑。
她一窒,却不气馁。
“但是报上的消息一发表,反应一直很热烈。”她说。
“再说,你的歌艺仍和十年前一样?你的风格仍能适合目前的潮流?”他在浇冷水。
“我相信勤练和改进后,我——仍然可以。”她说。满怀信心的。
怎么?以她的身分、环境,她竟如此渴望再唱歌?这——可有原因?
“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他冷笑。“十年前你是少女,今天你已是个渐渐步入中年的妇人了。”
“你——”她呆怔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那么——你不肯跟我合作?”她问。
“绝对不肯。”他斩钉截铁的。
她怔怔的沉思了一阵,终于叹息。
“我知道你恨我,虽然你不承认。”她说。
“我为什么要恨你?我说过,要恨我也只恨自己,你为什么总要这么想?”他叫起来。
“这分明是事实。”她咬着唇。
“其实——好吧!我在恨你,一直在恨你,恨了你十年,这总够了吧?”
“你终於——讲了真话。”她吸一口气。
他摇头,再摇头。
女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她自己想出来一套,强迫别人承认,别人承认之后,她想出来的那一套就变成了真实的。
“我——有事要做,你可以离开吗?”他觉得对她已忍无可忍,他以前爱过她吗?还为她颓废十年?
“不必赶我走,我要走时自己会走。”她强硬一点。
“好。我唯一的要求是别把这儿地址告诉任何人,包括子庄、何以玫。”他正色说。
“避开他们?”她笑了。
“你已管得太多,问得太多。”他不悦。
“到底是子庄得罪了你?或是何以玫?”她问。
“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两种圈子的人,你实在不必问这些,真的。”他也叹一口气。“但是我是真关心,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她说。
“你的真关心怎么在十年后的今日才跑出来?”他笑。
“我——”她说不出话。任何人都有点苦衷的。“回去吧!雅竹,忘掉你曾来过此地的事。”他说。“莫恕——”她欲言又止。“被你丈夫萧玉山知道了不好。”他站起来送客。她只好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我可以知道你那批新歌到底给谁唱?”她问。“没想过,总之绝不会是你。”他淡然的。“何以玫,是吗?”她笑了。自以为聪明的。“不是。”他硬生生的说:“何以玫根本不属我们公司,我的歌怎可能给她唱?”
“哦——”“何况,她有子庄作曲还不够吗?”他说。“是吗?”她看他一眼,终于走出去。关上大门,莫恕怔怔的想了一阵,雅竹来——真是只为这些小事?雅竹为什麽一再提出以玫?她知道了什么?
以玫坐在化妆室门外的走廊上,沉默的吸着烟。
还没轮到她上台表演,她不想和其他的歌星们八卦,是非多半从这些八八卦卦之中传出来,她在这个圈子虽然并不长久,但她是世故而透彻的。
复出的她,比以前更为受欢迎,可以说是比前更红,有更多的场子找她演唱,她却拒绝了。只肯唱原来的两家夜总会。
照理说,她该满足于目前的名气,可是看得出来她并不快乐,总觉得若有所失。
是若有所失,她失落的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爱情。
她曾经有过许多男人,然而从未爱过,除了莫恕——是的,除了莫恕。
但是莫恕似乎并不重视爱情,他把其他的感情看得比爱情重要,所以他离开——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他到底去了哪里?他快乐吗?
以玫很了解莫恕的固执,他是那种明知做错了也绝不同头的男人。
他——永不再回头了吧?
以玫觉得自己该悲哀,或者说——她这个人就是悲剧,唯一的一次爱情也会从身边溜走。
是悲剧吧?
虽然于庄表现得忠实专一,他每天来接她,又在每一个空闲假期时陪她,又替她作曲,更费心的请到最红的人替她填词,但——依然弥补不了她心中空虚,她还是若有所失,若有
所缺。
爱情原是不可替代的。
一个歌星唱完了走进后台,以玫知道,就轮到她了,按熄了香烟,她站起来。
拍拍晚礼服的裙子,她听见司仪在台上报着她的名字,接着传来一阵相当热烈的掌声。
掌声,曾经是她所渴望的,她一直都盼望名成利就,但是——此刻她心中一片漠然。
掌声再也激不起她心中的涟漪。
她苦笑一下,她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她是那么注重爱情的人呢!
踏着掌声,她展开职业性的微笑走上台,乐队已奏起她将演唱的歌曲,她拿起麦克风。
是灯光太强吧!每次她上台,初初那几分钟她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刺眼的白。
然后,她渐渐看见一些人、一些面孔,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是一批过惯夜生活的人。
以玫似乎很用心的在唱,其实她内心转动着好多思绪,她的思绪飘得好高、好远,自己也难以控制。
一曲既终,她机械化的鞠躬,接受掌声,预备唱她的第二首歌。
突然之间,她似乎看见一个人,在这灯红酒绿的场合,他穿了一身眩目的黑。
他——他不是莫恕?
是他,是莫恕,他没有坐,远远的站在一角落里,孤独而遥远,他就那样双手环抱胸前,漠然的望着台上的以玫。
他——是望着她吗?是吗?是吗?
一眨眼间,以玫心中大乱,几乎唱不出歌,她抓着“咪”的手僵硬了,她脸上再也没有职业性的微笑——怎么还笑得出呢?莫恕来了。
不知道怎么唱完的第三首曲子,她心急如焚,如有可能,她早已飞奔下台,抓住莫恕再也不让他离开。
但她不能,她是歌星,唱歌是她职业,她必须唱完三首歌,她只能无助的望着莫恕。
他不会先走吧?既然来了,他总该见见她,是不是?他——回心转意?
走回后台,以玫立刻提起长裙飞奔着往前台去,也不理会别人诧异的眼光,她要见莫恕。奔到前面,角落里空空的,根本没有人——她的心收缩成一团,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上来。
刚才可真是莫恕?或是她的幻觉?
那一身令人目炫的黑,那个熟悉又遥远的神情,那个只有在梦中出现的凝视——是不是莫恕?他可是真正曾经来过?
她抓住一个侍者,不顾一切的问:“刚才有个穿黑衣服的人站在这儿,是吗?”她喘息着,她无法使自己平静。
“哦——是的,”侍者点点头。“你唱歌时他进来,站到你唱完时就走了。”
“他——他——一个人来?”她激动得声音发颤。
“是吧!不怎么清楚。”侍者好奇的看了她一眼。“是什么人,某某公子?”
以玫顾不得回答,又飞奔着走出夜总会。街道上依然热闹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然而,又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莫恕?他惊鸿一瞥的出现,立刻又失去踪迹。他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要走?以玫在马路上站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平复心中的激情,慢慢走回夜总会。如果只为看她一眼而出现,她情愿他永不出现,这样——岂不是令大家更痛苦?走回夜总会,被一张似曾相识的笑脸所拦。那是一个秀气、漂亮的女人,神情高贵,衣着高贵,一眼就知不是个普通人。“何小姐,我能和你谈几句话吗?”那女人说。“你是——”以玫疑惑的。“不必理会我是谁,”那女人微笑。“你匆匆忙忙的弃出去是为什么?”以玫皱起眉头,这又关她什么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以玫沉下睑。“别误会,我绝对没有恶意。”那女人笑了。“今夜我专诚来听你唱歌,看看你。”“你为什么要看我?你是谁?”以玫再问。那女人不答,只是淡淡的笑。“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诚意,”女人很会说话。“陈子庄会来接你,是不是?”
以玫简直再难忍受,这女人什么都知道。
“如果你不说自己是谁,我就回后台了。”以玫说。
“莫恕——已经走了,你没有追上他,是吗?”女人的话锋一转。
“你——你——”以玫心念电转,她已知道这女人是谁,还有谁能知道莫恕、子庄得这么清楚?
“我是林雅竹。”她终于说。
“林——雅竹,”以玫竟是囗吃了。“你为什么来找我?你和莫恕一起来的?”
“不,我自己和朋友来的,”她指一指一张台子。“我很意外的看见了莫恕。”
“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以玫急切的问,像溺者抓到一根浮木。
“我不知道。”雅竹淡淡的。“但是我知道他为什么离开。”
以玫失望的不出声。
“他很傻,是不是?”雅竹又说。
“我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有理由做他希望做的事。”以玫说。
“你以为他会不会快乐?”她问。
“你该去问他。”以玫说。
“何小姐,若是——你爱他,为什么不找他回来?”雅竹忽然说。
“我——这是不可能的,”以玫红了脸。“而且根本没有人会告诉我他在哪里。”
“你没有先表现出找他的诚意。”雅竹笑。
以玫摇摇头,再摇摇头。
“找他同来也无济于事,子庄在他心中比我重要得多。”以玫说。
“傻丫头,这根本是两种不同的感情,怎能混为一谈呢?”雅竹说。
“你不明白,他好固执。”以玫叹息。
“我不明白?”雅竹笑得好特别。“我怎能不明白呢?何小姐,诚意最重要。”
以玫脸又红了,她几乎忘了雅竹以前曾是莫恕的未婚妻,怎能不了解呢!
“我——想顺着他的意思去做。”以玫说。
“顺着他的意思?嫁给子庄?”雅竹忍不住低嚷。“你爱子庄吗?你会快乐吗?”
“我——不想莫恕难做。”以玫垂下头。
“错了,你在为难你们三个人,会是悲剧,”雅竹正色的说:“若你要嫁,世界上男人那么多,何必一定是子庄?”
以玫心中一震,忽然间有些明白。
是啊!她钻进牛角尖了吧?何必在两个男人狭小的感情中兜圈子?世界上男人那么多,除了莫恕也未必一定是子庄!她开始了解雅竹的诚意。
“我——明白了,”以玫透一口气。“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话,真的谢谢你。”“我希望你和他都快乐。”雅竹笑了。“以前你们——”以玫想问,又再顿住。“我若说莫恕从未爱过我,你信吗?”雅竹拍拍以玫的手,转身去了。莫恕从未爱过雅竹?这话怎讲?
“林小姐——”以玫还想问。雅竹已走远,已回到她朋友之间。莫恕从未爱过雅竹,会是真的吗?可是因为雅竹的诚意不够?诚意。
已是半夜四点钟,以玫仍在床上辗转。
她无法抹去莫恕站在夜总会一角的影于,他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不肯见她呢?他——他既然走得那么冷酷绝情,又何必回来看她?
想起莫恕,她心中就像一团火在燃烧,一团永难熄灭的火。
她轻轻叹一口气,坐了起来,为自己点燃一枝烟。
莫恕走后,她碰见林雅竹,这会不会是种安排,或是真的巧合?
雅竹说莫恕未爱过她,可能吗?没爱过?
她又说“诚意”,难道以玫不曾有过诚意?她是指哪方面的诚意呢?
一枝香烟烧完,她烦躁的站起来,今夜大概她是无法入睡的了,莫恕——唉!她看见了莫恕。
站在窗前,沉睡的九龙是安安静静的,莫恕会不会在另一个窗前思念她吧?这——是怎样的一份感情?
雅竹的话分明是在鼓励她,雅竹可是认为她还有希望?雅竹会了解莫恕比她更多些吗?
或是——雅竹见过莫恕?在这段时间里?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火烧得更炽,雅竹若是见过莫恕,必然知道莫恕的地址,她——她
再也抑止不了打电话找雅竹的冲动!虽然现在是半夜四点钟,虽然她不知道雅竹的电话号码。
是啊!她不知道雅竹的电话号码,她怎能找到她?
但是,她知道若自己不找雅竹问个明白,她一定会爆炸,真的。
找雅竹,找雅竹,找雅竹——有了,先找到子庄,子庄或能知道雅竹的电话。
再也考虑不了那么多,以玫拿起电话就拨,她根本忘了现在的时间。
电话响了好久、好久,才听见子庄睡眼惺忪的声音。
“谁?哪一位?什么事?”子庄一连串的。“现在是什么时间,你知道吗?”
“我——子庄,是我,以玫。”她呆怔一下,歉意浮了起来。
“以玫——”子庄是真的醒了,叫了以玫的名字。“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有事,”以玫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冷静一点。“我——睡不着,找你聊天。”
“好,好,我陪你聊天,”子庄对以玫千依百顺,好得无以复加。“要不要立刻到你家?”
“不必了!”以玫在考虑应该怎么样开口。她不爱子庄,却也不愿伤害他。“我们在电话里聊好了!”
“你——你有失眠的习惯吗?”他问。
“没有,子庄,吵醒你真不好意思。”她说。
“没关系,绝对没关系,明天早上我不必回公司,可以大睡一觉。”他在笑,很真诚的。
“子庄,你和雅竹有来往吗?林雅竹。”她问。
“林雅竹?没有,为什么问她?”子庄意外的。
“我——有点事想找她。”以玫硬著头皮说。
“什么事?”子庄问。
“嗯——她以前唱的一些老歌,我很喜欢,市面上差不多卖绝版了,我想跟她借套谱和歌词。”以玫勉强找了一个理由。
“这——也不必找她,我可以替你在唱片公司找,”子庄热心的。“就算找不到,我也可以替你写套谱,歌词是总有人知道的。”
“不——我喜欢听她唱歌,我希望认识她,当面请教一些唱歌的问题。”以玫说。
“哦——好吧,我明天替你打听一下,”他终于说:“找她想来不成问题。”
“明天——我希望尽快。”她说。
“你的个性真急,好,我明天一定最先办这事。”子庄笑了。
他是完全不觉察以玫心意,是吗?
“不是明天,是今天。”以玫更正他。
“好,是今天起床之后。”他还是笑。
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以玫却是心不甘的样于,她不能立刻找到雅竹。
“子庄,你会开车吗?”她突然地问。
“有执照,却很久没开过车了!”他意外的。
“那也没关系,我想游车河。”她说。
他叫:“游车河?现在?”
“你来吗?我们坐计程车去。”她是突然奇想,就算她走遍全香港、九龙,能找到莫恕吗?
“现在——你真是想去?”他犹豫着。
以玫是不是有点不妥?有什么人半夜去兜风的?
“你若不来,我自己去。”她负气的。
“来——我立刻来,你等我半小时,”他急切的。“千万别自己去,等我,治安不好。”
“我会等你。”以玫放下电话。
对子庄,她有十足的把握,她叫他东他不敢西,她叫他半小时来,他不会四十分钟才来。
但是,女孩子多半是不喜欢这么千依百顺的人,总觉得欠缺一点个性,是吧?
她很快的换上一条牛仔裤,然后再把头发束在后脑,也不化妆——她心目中根本上是不
在意子庄的。
二十五分钟,子庄赶到了。
他进门的时候还有喘意,他是尽全力“赶来”的。
“没有迟到,是吧!”子庄笑得殷勤。
“走吧!”以玫嫣然一笑,锁上大门。
落到楼下,刚好有计程车经过,他们跳了上去。
“到尖沙咀转一圈,然后从窝打老道出隧道到沙田,然后送我们回这里。”以玫吩咐。
计程车司机诧异的看他们一眼,也不出声,汽车如飞而去。
“为什么忽然想到要去兜风?”他问。
“不为什么,”她淡淡的。“我很喜欢随心所欲的做一点事,我是突发奇想。”
“你的突发奇想最好要考虑到安全。”他关心的。
“知道。”她点头。
“一点钟送你回家时也没想到游车兜风的。”他说。
“睡不着,很闷,很是难受。”她笑。
“你——”他犹豫一下,才慢慢说:“有没有吃安眠药的习惯?”
“没有。”她望着车窗外。
“那还好,很多这个圈子的人吃安眠药,这是最要不得的习惯。”他正色说。“我们这圈子有很多不可对外人道的苦衷,吃安眠药的人也情非得已。”她凄然说。
“有伤身体的。”他再说。她还是看车窗外,窗外有什么呢?“以玫,你今夜似乎——有些不同?”他望住她。“不同?是吗?”她全不在意。她的全部心神却在窗外。“你有心事,又心不在焉,”他说:“从上车到现在,你一直望窗外。”“我是出来兜风,望窗外的。”她看他一眼,视线依然回到窗外。
“以致——”他皱眉。
“我所有的时间都困在屋子里,我突然希望探一探外面的世界。”她说。
“那容易,找一天我陪你去新界。”他笑笑。“也不一定是新界,”她说得奇怪。“我只要使自己的心灵开阔。”子庄望着她半晌。汽车已从尖沙咀驶向沙田方向。
“我们现在不是去新界吗?”“到了沙田就转回头。”她说。
“这么黑,沙田有什么好看?”他问。“我恐怕那儿只有几盏路灯。”“不要担心,我相信到了沙田天也快亮了!”她说。
子庄想一想,他的小心眼儿毛病又来了。
“是不是有谁——住在沙田?”他沉声问。
“谁?”她不满的看他一眼。“你告诉我谁住在那儿?”
子庄胀红了脸,好半天才说:“我——小心眼儿,对不起。”
以玫冷冷一笑,又转向窗外。
“我——以为你知道他——莫恕住哪儿。”他又说。
“他?你怎么会以为的?”她提高了声音。
“我不知这,只是心里这么想。”他说。
“有什么理由这么想?”她毫不放松。
“我——我——”子庄被逼急了,话也几乎说不出来。
“你告诉我,是不是知道他住沙田?”她再问。紧紧的盯着他。
“不,我真不知道。”他叹一口气。“我只是听夜总会的侍者说,有一个男人今夜去听你唱歌,站在那儿听完就走,你追出来已找不到他。”
“谁这么说的?”以玫胀红了脸。
“一个侍者。”他老实的。“我不敢问,我以为——以为是他。”
“以为是他就是他吗?”以玫冷笑。“他既然走了,又怎么会回来?”
“我不知道,我——嫉妒。”他垂下头。“以玫,你心里还在想着他,是不是?”
她一震,不能出声。她爱莫恕,当然想着他、念着他、挂着他,偏偏——又不能向子庄承认,她悲哀的感情。
过了狮子山隧道,是沙田了。
沙田。
莫恕感冒了,是突来的初秋凉意令他病倒。
莫恕虽然烧退了,人还是软弱的,胄口又不大好,太多的抗生素使他什么都不想吃。他穿着长袖睡衣在沙发上养神,他希望明天能好起来,至少能恢复体力,那么他就可以继续写完那首曲子了。
铃声突然响起来,他顺手拿起旁边的电话听筒,喂了两声,电话里全无反应,是谁在恶作剧?
铃声又响,这才意识到是门铃,不是电话。
他沉默的走去开门,铁闸外面站着雅竹。
“你?”他皱起眉头,一副不欢迎状。“有事?”
“进来谈,好吗?”她望着他。
才几天不见他就憔悴了,她自然不知道他生病。
“不方便。”他冷冷的摇头,又看看身上的睡衣。“我们之间也没有事需要谈。”
“开门。”雅竹也不动气,她深知他的脾气。“我要说的不是我自己的事。”莫恕犹豫了半分钟,终于打开了铁闸。雅竹淡淡一笑,轻盈的走进来。“那天——我在夜总会见到你。”她说。他眼光一闪,没有出声。
“你知道你走了之后的事吗?”她再问。他摇摇头,还是不响。
“何以玫追出来,追不上你,很失望。”雅竹说。
“这些事——很无聊,我不想听。”他硬硬的。
“不想听?那天你为什么去夜总会?”她笑了。
“我的事不必向你解释。”他坐下来。
“当然,不过——我没有恶意。”雅竹说:“那天我去——事前并不知道会碰到你。”他漠然的坐着,连反应也没有了。
“既然去了,又何必要走?”她再说。
“如果你来只为说这件事,对不起,你走吧!”他说。雅竹绝不在意,反而笑了起来。
“脾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她说。停一下,又说:“后来我和以玫谈了一阵。”
“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我们谈了一阵,”她再说:“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和她外表并不像。”他又沉默了。“她很痛苦。”雅竹说:“你实在太残忍。”
“我的事,不要你理。”他胀红了睑。
“骄傲。”她微微一笑。“这是事实,与骄傲无关,你和我之间有什么关系?”他冷笑起来。雅竹微微皱眉,却是不动气,她似乎是打定主意、下定决心而来的。
“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她放柔了声音。
“你到底想怎样?”他发怒了。“为什么来烦我?你该关心的只是你老公。”
“我只是来看看一个老朋友。”她的修养好极了。“你病了,是不是?我看得出来。”
“你最好现在立即离开,我不想见你。”“不要发脾气,我只想帮忙。”她笑。
“帮你自己吧!”他站起来。“你走,我要休息。”雅竹摇摇头,再摇摇头,还是在微笑。
“你其实好傻,总是折磨自己,一次又一次。”她说:“你怎么会不为自己打算?”
“似乎很了解我似的。”他说。
“经过一次教训,怎能不了解?”她苦笑,有一丝往事如烟的感觉。“如真了解,走吧,”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决定了的事不会改变。”“如果决定是错误的呢?”雅竹反问。“错——也由得它去错。”他强硬的。
“不能这样,莫恕。”她摇头。“你会亲手把三个人的幸福毁掉。”
“幸福?那是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他自嘲的。
“你曾经一次又一次拥有过,却被你自己推出大门口。”雅竹说。
“不许胡说!”他皱眉。“难道你不承认?”她盯着他。“我只知道我对子庄有责任和义务。”他说。“爱情不能拱手相让,这是天下最荒谬的事。”她说。他眼光一闪,沉默半晌。“我——没有爱情。”他说。
“你是骗人呢?或是骗自已?”她不肯放松。“我只看事实。”他漠然说。“看事实?到夜总会去看?”她尖锐的。雅竹从来不是尖锐的人,为什么今天如此特别?
“你说这些——与你有什么好处?”他故意问。
“好处?”她轻轻一笑。“莫恕,我——希望你幸福。”
他一窒,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心也柔软了,毕竟是雅竹,毕竟——曾有一段情。
“我已四十岁,对生命已无更多要求。”他说,这是真话吧!
“四十岁说得好像七老八十,”她叫起来:“人家四十岁还有资格选杰出青年呢!”
“那是人家,我的心境有七十岁。”他苍凉的笑。
也许他在病中,神色格外令人心酸。他实在没有理由如此牺牲自己。
“莫恕,你以为这么一走子庄就有希望?”她问。
“我不理,至少——他不再怀恨。”他说。
“错了,子庄得不到何以玫,我怕以后恨意更深。”雅竹洞悉一切。
“什么?他们——不是很好吗?”莫恕意外的。
“你以为子庄殷勤的接接送送就能打动何以玫的心?你以为爱情就是这么容易?这么简单?”她叫。
“子庄是真诚的。”他说。
“真诚?”雅竹笑。“现在的女孩子不比十年前,为了对方真诚就肯下嫁给他,现在的女孩子要爱情,真正的、实在的爱清,她们不再委屈自己。”
莫恕心中一动,从雅竹一语双关的话里他似乎听出一些东西,雅竹在——怨?是不是?
十年前的事她仍耿耿于怀?在嫁了萧玉山之后的今天?她觉得委屈?然而萧玉山是亿万富翁啊!
女人的心是难以捉摸的。
“子庄不会令她委屈。”他硬硬的说。
“委屈与否是她自己的感受,你无法代替她说。”雅竹非常的固执己见。
“这是——她告诉你的?”他终于问。
“她不爱子庄,拖下去只有更痛苦。”她迳自说。
“她告诉你的?”他追问。
“她怎会说这些?尤其是对我?”她摇摇头。“可是我能看得出来,真的。”
他默然。
“她从后台奔出来又追不上你时,整个人都失去了生命一样。”她摇摇头:“她实在是个不错的女孩。”
莫恕振动一下,以玫——真的是那样?
他以退为进,成全该是一种美德,他以为子庄和以玫该从此得到幸福,似乎——天不从人愿。
“她——还说了什么?”他忍不住问。
以玫,以玫,每当想起这名字,他内心依然有难以抑制的痛楚和思念,所以,他忍不住去了夜总会,但——有用吗?徒惹更多的痛苦。
“我几乎把你的地址告诉了她。”雅竹笑。
“什么?”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像铁钳一样。“你到底说了没有?你怎能这么做?”
“我并没有说。”她挥不开他的手:“你弄痛了我。”
他一震,立刻放开她。
“很抱歉,雅竹。”他歉然地坐下来。
“莫恕,不要为难自己,好吗?”她柔声说。
“不,有些事——你不能了解的。”他叹息。“就算我不怕子庄恨我,却也不能看见他沉沦、毁灭前途,他无亲无故的孑然一身,我——不忍。”
“你难道有亲有故,有很多家人?”她说。
莫恕是好人,他总是为别人设想而忘了自己,这年头已再难找这样的人了!
“我比他年纪大,我受得起。”他说。
“以玫呢?”她摇头。“我发觉你不懂女孩子的心理,又始终不为她打算一下。”
“子庄肯定能给她幸福。”他说。
“她的幸福却肯定不在子庄身上。”她说。
莫恕沉思半晌,终于缓缓说:“你——要我怎么办?”
“去见她一次。”她立刻说:“是好是坏也当面说清楚,这麽不告而别不是男子汉行为。”
“我——不想见她。”他心乱了。见以玫——他怕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感情。
“听说——你写的那些歌是给她唱的。”雅竹忽然说。
“是。”他点头。
“或者——再由她唱?”她提议。他想起了那首“下午的旋律”,想起了那短暂的时光,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
“她已不再属于我们公司了!”他说。
“如果你肯,这会是问题吗?”她问。
“但是——”
“别说子庄,他已是个三十岁的大男人了!”她叫。
“我却怎能忍心把他推到十八层地狱。”他叹息。
“你以为子庄真是那么爱以玫?或只为争强好胜?”雅竹忽然说。争强好胜?可能吗?子庄替以玫作曲的那批新歌都完成了,词也请人填好,灌唱片的工作已积极展开。以玫也不得不提起精神投入繁忙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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