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争大师。我说的又不是你这里不好,而是他们的处境不妙,你有什么好紧张的?算了算了,我可不跟你纠缠不清了,要怎么做都是飞雪姑娘的主意,与我无关。」
无争的脸色顿时变得相当的好看。
「大师,对不住,我这位朋友只不过是关心他们,才一时间说得过了点,他并不说大师这儿有什么不好;更何况,大师的手艺天下无双,在这里能多待上一天,也是好的。」剑琴忙过来劝他。
无争脸色稍霁,对著飞雪说道:「两位看著办吧,我现在也不敢留客了,免得误了你们的大事,现在你们要留就留,要走就走好了。」
飞雪沉默半晌,说道:「我们留下来就是,只不过太过麻烦大师了。」
「有什么麻不麻烦的?我很少见到能像你们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姑娘你对这小夥子这么好,老和尚又岂会吝惜一餐了?」他又抬头看了看我,「我可不像某些人,只会贪生怕死,一点都不为别人考虑!」
我一笑而过,话已经说到,他们愿意怎样,那都是他们的自由了,何况我也只不过是一时的感觉罢了,虽然我的预感向来都没有什么差错……这是他们自己的人生,我的闲事已经管得太多了,我摇摇头自已向後院走去。
剑琴看出了我的不快,几步赶上我,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怎么,真的生气啪?」
我回他一笑:「怎么会?要是这么点小事都要生气,我现在早就成了八月十五的青蛙啦。」
「你以为你现在的样子就不像么?」剑琴噗哧一笑。
我故作生气状:「好哇!你敢笑我!」
一路上追打著剑琴出了後门,心里头刚刚积累下来的不快和危机感一下子烟消云散。
小庙的後院也很美,到处种满了奇花异单,好多小麻雀在啄散在地上的壳了,东面墙边,一大群的鸽子正在散步。
剑琴伸了伸懒腰,「每次一到这里来,我就总会有种想要修仙得道的感觉。」
「你想修仙得道?那你可得好好研究一下炼丹采药。」
「然後变成一个炼丹术士?我以为你来做这些还差不多。」
剑琴的口才不害怕的时候一向不差。
「咦?你看,这是什么?」
他突然蹲了下来,手指抚上一朵暗蓝色的小花,小花的茎极细,泛出墨绿的颜色,花分七瓣,孤伶伶地立在顶端,连—片叶子都没有,算不上好看,但是仔细看过去,却有一种别样妍媚的感觉,微风吹来,一阵淡淡的异香扑面而来。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很好看。」想了想,又说:「我以为你的兴趣只在狗尾巴草呢。」
「……」
剑琴一下子无话可说了,我占了一向辩才无碍的剑琴的上风,心里头老大的得意。
前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离得老远就听得见卢陵在大喊:「小鸟!小鸟!」
飞雪柔声的替他解释:「这些小的叫麻雀,大的是鸽子……卢陵乖不要吵,不然小鸟就要飞走了……」
我和剑琴站在角落里,他们看不到我们:「卢陵,等明天咱们就走得远远的,也像这些小鸟一样……你不是最羡慕那些会飞的小鸟吗?明天以後咱们可也要长翅膀了,我们可以到关外看那些鹰,雪鹏,江南有名的鸳鸯,这像咱们两个一样……你还曾经说过要送我一只白鹏,这回我看你要怎么送我……」
声音越来越小,不知是在伤心还是在害羞,我和剑琴大气也不敢喘,如果早知道她要说的是这些,我们就先打招呼了。这位飞雪姑娘脾气大,脸又嫩,知道我们两个明目张胆地在这里偷听她的情话……她非宰了我们不可。
「小鸟会飞……」
卢陵却是一点都没有理会飞雪的话,只是呆呆地看著小麻雀一只只的飞上树梢,像是觉得很神奇。
「我为什么不会飞?」
这可真是傻话了,人又怎么会飞?
飞雪脸上的泪却滴了下来:「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念念不忘著想飞?你说皇宫里是个牢笼,你说羡慕自由自在的口子,你说想要带我一起离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可是你可能想到他们那些残忍的人会用这种手段来斩掉你的翅膀?卢陵,卢陵,你为何要生在皇家呢?」
我跟剑琴同时心中巨震,眼前的少年竟然会是皇室中人!
……是啊,我当真是糊涂了……卢陵虽然神智不清,但是那一身与生但来的贵气是骗不了人的,除了皇家,还有什么地方能养得出这样的人来?
卢陵,卢陵……他应该就是那个当今天子最小的皇子,五岁能诗,七岁能文的卢陵王沈意了!他的相貌我看著眼熟,现在想一想,却是跟沈静沈渊兄弟俩有几分相像,只不过那两个人眼中的锐气太过,卢陵却是细致至极的样子,所以我一时间没有想到。
心里面一下子升起一阵阵的惋惜同情,卢陵王是天下间有名的才子,虽然说生於皇家,却没有一般王公贵族那样豪奢的风气,甚得皇上的喜欢——现在看起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没听说过卢陵王与人结过什么怨,能使出这种手段来对付他的人,除了他的兄弟,我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别的人。
再叹一口气……卢陵王,真的很难想到他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过不要紧,卢陵,他们把你的翅膀斩断了,飞雪就来做你的翅膀,天涯海角,咱们两个都在一起,不管到什么地方,谁也不会抛下谁……咱们原来也是说好了的……谁!?」
一道寒光突然向我们两个射了过来,我忙拉著剑琴往旁边躲去,一柄雪亮的飞刀颤颤微微的就钉在了剑琴原来脑袋所在的地方。我跟剑琴两个听得入神了,也就忘了掩饰身形,以飞雪的武功自然立时就查觉了。
「住手!住手!是我们!」
眼见飞雪又要出手,我连忙大喊,飞雪停了手,脸上却仍然没有好气,一双又邪又美的眼睛闪著凶光,天色已暗,看上去真像是夜晚来索命勾引人的女鬼,说不出来的妖媚诡异:「你们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躲在那里?!」
我大呼冤枉,「飞雪姑娘息怒,这里可是我们先到的,谁会想到你们两个马上就来了?这个,你可不可以把刀子先收起来……我们两个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飞雪的脸上又羞又恼,真有点想要把我们两个杀了来灭口的架势。
「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知道卢陵原来就是卢陵王沈意後,我心里面一下子对他们升起了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很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我微笑看向飞雪:「飞雪姑娘,不知道你和卢陵公子成婚了吗?」
「没有。但我终将嫁他。」
飞雪的脸色更坏,剑琴被吓了一大跳,刚刚回过神来,听到我这么一说,顿时露出无奈的神色,怨怪我在这个时候又提出这么个要命的话题来。
我没有理他,迳自说出自己的想法:「反正你们也要住上一晚再走,这里没有别人,你们不如就在这里拜堂成亲好不好?以後做什么也就方便多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就来当媒人好了。」
飞雪脸上的红色更甚,不过其中的恼怒之色却渐渐地消了。
剑琴笑睨我一眼,像在笑我的古怪心思。
「你们两个前途未卜,还不知道明日一别将来咱们还会不会再见,如果现在能成亲,将来就是你们真的有什么事,我们也都不会再有遗憾了。」
我不知道卢陵王有多喜欢飞雪,但是像飞雪这么一个倔强的性格,如果卢陵王不是深爱她,她也绝不会对他有这样的深情,不会说出卢陵王喜欢她的话。
「飞雪姑娘怎么说?你要是不说话,我可就当你答应了!」
我大笑,拉了剑琴,一起向前院走去。
剑琴有点担心的说:「这里是无争大师的地方,你就这么答应了,不知道大师会不会生气?」
我冷笑:「无争大师出家不过是为了向善,他都能拼了性命不要地收留他们,又哪里差这小小的一点规矩了?」
剑琴摇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无争有这么深的敌意,他不会明白,我这么懒散的一个人,如何会闲著没事来找气生?我瞧不上眼的人如何能让我看他们一眼?!
我只是觉得无争这个人实在是有点危险罢了,让飞雪他们快走自然是最稳妥的办法,但是我总怕要是真的有什么变故,现在再走,只怕已然迟了。倒不如在这里,我或许还能照顾一下他们——如果没事当然最好,也可以了了飞雪和卢陵的一个心愿。
「我们去多找一些红布之类的,信兰和威远正好就做花童,咱们今晚也都不回去了……我还是第一次当媒人呢。」
我显得兴致勃勃,剑琴笑看著我,说道:「楚凡,你真的跟我想的很不一样,最初看到你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人又阴沉又无趣,现在看起来无趣的反倒是我了。」
「……你现在才知道呀?」
我回他一笑,心里面却在暗暗的心惊,原来来京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已经变了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里不再被往事填得满满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也能够单纯的随著一句简单的话而快乐?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前不再弥漫著那片无边的血雾?
我现在的样子,有点像三年前那个无忧无虑无惧的楚寒了。
是否时间和友情的力量加在一起真的可以治愈一切的心伤?那么如果说哪一天我真的能没有什么顾忌地回想起那段往事的话,是不是就代表著我真正的可以走出以往的那段阴霾了?
我不知道。
小庙里面没有那么多的红布,无争找了半天,才找出来一块红色的方巾,蒙在飞雪头上权充盖头,一条红带子被我打了个花结,缠在卢陵的胸前,两根蜡烛包上红纸,明晃晃的点在了厢房。
凄清的小庙,一下子竟也显出几分喜气来,我扶著卢陵的手,把他领到飞雪面前,卢陵嘴里头犹自叨著半块糕饼,傻呵呵地笑著也不说话。
剑琴在上面喊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之类的傻话,他们两个又哪里有高堂可拜了?我只管按著卢陵的脑袋,一下下地拜下去,最後才扶著他的手把飞雪的红盖头揭开。
天早就黑了,红烛映照之下,把飞雪脸上新擦的胭脂映得更红,整个人显得艳丽不可方物,飞雪嘴角含笑,眼中却蓄满了泪水,双唇颤抖地望著卢陵,嘴里喃喃地说道:「卢陵,卢陵,我从来都没敢想过咱们竟然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话没说完,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她忙用袖子拭去,卢陵却只是傻呵呵地望著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的一喜一怒,一哭一笑,似乎早就和这个无情又多情的尘世无关了。
我不知道他们以前曾有过什么故事,但是看到眼前这样的情景,再想想卢陵以後的样子,心里面也不由得有点微微发酸。
信兰和剑琴早就悄悄地背过头去,算起来还是威远比较迟钝,只是有趣地望著他们两个。
无争笑呵呵地斟过个两杯酒:「来来来,喝过了交杯酒,你们可就是夫妻啦!」清醇的美酒闪著琥珀色的光浑,一闻之下,香气扑鼻,我接过酒杯仔细地看了看,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不被查觉地用银针探了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对,酒里没毒,这点我能肯定。
飞雪的手臂勾住卢陵握怀的右手,看著卢陵一点点地把酒喝了下去,自己也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脸颊红扑扑的,更增娇艳,愣愣地看著卢陵,又似欢喜又似悲伤,眼波流动之间,说不出来的好看。
我微笑:「新娘子也要亲一下新郎才行嘛。」
飞雪的脸上立刻染上红霞,狠狠地瞪我一眼。
「新娘子可不要动刀动枪,那可不吉利哦。」
信兰跟著起哄,「是呀是呀,飞雪姐姐要亲—下卢陵哥哥才对。」
飞雪不再说话了,脸上的红晕更深,缓缓地闭上眼睛,小嘴慢慢地凑了过去,鲜红的唇一下子印在了卢陵的脸上,就连卢陵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都像是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让人不由得心生向往:这个卢陵王沈意,没有中毒之前该会是怎样的—个风流人物?那个时候他和飞雪之间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那必然是一副绝美的景色,没有人会怀疑,两人之间这时所流动的光晕名为「幸福」。
多少年後,我也总是在想,是否到了几十年後发白齿稀的时候也会记得这么美好的一刻?
飞雪脸上带著一朵羞涩的笑,眼睛慢慢地睁开,深情地望著卢陵,眼中说不尽的千言万语,百种情深,就像是月下盛开的昙花,说不出的神秘美丽,手中的酒杯却突然「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一下子碎成了无数的小片,她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喃喃自语:「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我这也实在是太开心了……」
手无力地伸出去想要去捡地上的碎片,身子一歪,人却也开始一点点地软倒在地,她终於觉查出了不对,再也顾不上酒杯,眼睛慢慢地对上了卢陵没有意识的笑脸,眼里面现出了恐惧的神采,但是更多的却仍是深情,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在最美的时候自枝头滑落,嘴角仍然带著一朵笑花,眼睛的焦距却慢慢地朦胧了,手无力地伸出,想要摸一下卢陵的衣角,却又最终垂下,呼吸已然停止。
卢陵傻笑地回望著飞雪,眼神同她一样的朦胧,看到她恻在地上,手指头动都没有动上一下。眼前这个他曾经深爱过的人,是生是死,是在是不在,他都再也没有一点感觉。
也许,现在飞雪才是真正的和他在一起,真实的卢陵,早就死在服下散魂丹的那一刻,眼前的洞房花烛,只不过是飞雪心里面造出的幻境,是生的人对黄泉彼岸亲人的不舍。
我脸上的笑凝结了,剑琴脸上的笑不见了,信兰想要张口大呼,却半天都发不出声音来,我的心中—片混乱。
时序是如此的混乱,刚刚是百花盛开的春天,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寒风凛冽的严冬。我早就看出不对劲,想要去扶住飞雪,却惊骇的发现,自己竟然也是—动也不能动,整个人瘫软在地,是谁?在什么时候,竟然在我的身上也下了毒?
眼内的余光扫过去,剑琴也逐渐—点点地软倒在地,侥天之幸,他的呼吸仍有,我试著运了运气,全身一片麻木,但是没有痛感,看来不管下毒的是谁,他想杀的只有飞雪一个人,我们只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中的应该是麻药。
是谁?是谁?到底会是谁?
飞雪……竟然就在我的面前……被别人毒死了!
信兰和威远呆呆地站著,卢陵仍在笑嘻嘻地吃他的糕饼,我的眼睛对上了全屋内唯一一个有表情的人,无争和尚正对著我微微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