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在回头的时候想起来,他第一次见飞天的时候。
满天的芦花纷纷扬扬,像一片早降的雪。衰草如霜,芦花如雪。
飞雾轻烟的幽冥涧,骑着天马的飞天。红衣像一点速星,由远而近。
被血腥味引来的飞天,看到了倒卧在长草中的他。
他的身体还在抽搐,胸膛是被划破开的,下裳一片凌乱,血把身下的霜草都染成了红茎、红叶。
飞天翻身下马向他扑过来的情景,从没有一刻能从眼前淡去。红衣黑发在风中狂舞,芦花扑在他的脸上,蒙蒙似雪。
飞天抱着他的头为他渡气,止血包裹伤口,动作快而不乱。
人总是在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某样东西的宝贵。
那天之前的平舟,从来不知道天这样蓝,芦花这样美丽,而受伤,是那样的痛。
飞天为他清理身体,小心翼翼,他还是出了一身汗。
「谁害你成这样?」他轻声问。
他那时伤太重,不能移动。飞天留下来照顾他。
「外面风沙大作,根本不能行人,只有幽冥这里因为被两夹的山挡住了风……」飞天眨眨眼,那时的他虽然是莽撞少年,却也有心思细密的一面。
「我挨了一夜才从夹缝过来。你伤这样重,血却没有流尽,那伤你的人也走不远。外面那样大风没人可以出去,那人一定也还在这里。」
飞天手里银剑流光,他轻轻弹了两下剑刃,「你不肯说?为什么?那人可能还会回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咽气,到时你怎么办?」
「不要我帮你吗?」飞天凑近了问他。
平舟始终一言不发。
「算了,随便你。」飞天继续弹着剑身,「你要不想活,刚才就该告诉我别救你才是。我都花了力气,难道要白花?」
他忽然凑过来,呼出的气都喷到了平舟脸上,「你付我什么代价?怎么说我也给你止血上药了。」
他的手扯着平舟破碎的衣襟,「喂,你长得蛮漂亮。反正你都这样子了,让我也尝尝看。」他一边扯着平舟的下裳一边嘟囔,「我还没上过男人呢,不知道滋味好不好……」
被他温热的手摸到腿上,平舟突然挣动起来,混乱的一切像是全都回来了,背叛、出卖、凌辱……
飞天试图压制他的动作,平舟本来也没有什么力气,怎么挣也挣不开他。
尖厉的惨叫声,不像人所能发出的声音,长长地传了出去。白茫茫的芦花满空乱飞。
飞天快而轻地在他耳边说:「喂,有人来了。应该是你仇家。」
他听而不闻,用尽最后的力气想挣脱他。
飞天用力掴了一下他的脸,声音中有股叫人发怵的狠劲,「你要真想死就自己躺这儿等死!要是不想死,就拿着这个!」
一把薄薄的短刃塞进他手中,飞天从他的身上翻下来,快而无声地没入一边茂密的芦苇丛中。
***
那个男人走得不算太快,长草沙沙的声音由远而近。
平舟痛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握着那短刃的手心里全是冷冰冰的汗。
飞天伏在长草中看着,他的气息像是融进了风里草里,让人根本无从察觉。
那个男人穿了一件黑衫,头发半长不短的披在背上。飞天只看到一个侧脸。
长得不错,可是全身上下都是杀气。
「啧啧,居然还没死。」男人用脚尖勾着把平舟翻了个身,声音里有近乎猥亵的意图,「刚才还没有把你操断气?还是你在等我回来再操你一回?」
飞天在暗里皱眉头。
本来他是犹疑的,虽然那个重伤的人身上看不到什么邪恶的颜色,但是谁知道呢?这年头人人都是两张脸,你永远不能相信你所看到的。
所以他没有贸然地去更多的帮助他。那把小刀伤人是可以,要杀人可不容易。杀人或者被杀,要看手段和运气。
可是,听到这个让他恶寒的声音之后,飞天改了主意。
那个重伤的男人,无论如何并没有这样下流的声音。
但是他想要出剑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向地上的平舟压了下去。急切的动作,气咻咻的像是不能忍耐。飞天的剑离了鞘,那个男人正在分开平舟的双腿。
但是他的剑只出来一寸。那个男人发出嘶喊的声音,身子窜了起来,手紧紧捂着半边脸,血从指缝里汩汩地淌下来。他挣扎踢动,一定很痛。
飞天冷静地想,一定痛得很。
整把短刃都扎进去了,连柄都没有露在外面。这个人活不了了。
那个人还试图走过来想给平舟补一刀。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平舟也没办法移动身体,那一刀挟着风声劈下来,平舟闭上了眼。
「铮」的一声响后,是沉重肉体倒地的声音。
平舟没有睁眼。
倒下的当然不会是那个红衣的少年。不过,这拦过来一剑真的恰到好处。明明刀势那样凶猛,可是刀剑相击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刺耳的厉响。平舟自己是用剑的好手,他知道那少年只是挑开刀刃,然后兜回来刺了一剑。
但是剑很快,破空之时却没有声音。
平舟睁开眼的时候,那个少年正替他拉拢衣服。
「你真是挺奇怪。」飞天说:「明明是个厉害人物,却奄奄一息躺在这里。打个商量,我救你不死,你以后听我的话怎么样?」
平舟看着他并不说话。他的伤口在刚才那一击的时候裂开了,血又迅速地流出身体。
飞天捏个响指,远远地天马跑了过来。
「你可以不答应。」飞天看看天色,「我一样也是要救你,不过能不能救得活可没准。当然,你以后也不一定要听我的话。」
飞天给他重新扎伤口,然后把他放到马背上。平舟注意到控缰的手,指甲缝里还有凝固的血,不知道是谁的。但是指甲亮亮的光泽,这个少年生气虎虎,像一只精力过剩的小兽。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
平舟以为这是个世故的少年,手段狠辣,刀头舔血。
可是见了奔雷之后,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个少年会撒娇说在大风里迷了路,会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和穿着东战军装的其它少年打成一片,还会时时记得给他上药。
东战的军医卖力地替他治伤。飞天拿着一柄小刀在手里抛上抛下,「你的剑呢?剑客怎么能把剑都丢了?」
他一直不说话。
飞天吃吃笑,「不过你长得不错,和帝都双璧站一起也不差,怪不得别人想占你便宜。」这话说得很随意,但是没有一点侮辱或是下流的意味。
他有明亮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常常大笑出声。在幽冥涧里初见的那种陌生和恶意的伪装,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中褪得一乾二净。
「对了,」飞天说:「明天我们要拔营,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平舟还是没说话。
薄薄的小刀在飞天灵活的手指问翻转交迭着,「我给你留下伤药和盘缠,你自己小心吧。」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能走,又遇到了战事。
军医很晚才来给他换药,平舟说,想去看看那个少年。
飞天一身是血,正在往下褪衣服。染满了鲜血的轻甲扔在脚底下,他因为忍痛咬着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受的伤,衣服和伤口黏连一起,飞天痛得扯,越扯越痛。
飞天的身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伤口,泛白的、沉紫的、鲜红的,软的、硬的、痂痕或是嫩肉。
飞天龇着牙笑,因为痛所以笑容很古怪,「你不养伤跑来干什么?」
平舟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孪城有地下暗道。」
飞天愣住了,本能地问:「你怎么知道?」
平舟冷静地说:「我是孪城三剑之一的无忧剑。」
飞天怔着没说话,平舟的声音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客观平静,「在幽冥涧我杀的那个人是断肠剑,他是我师兄,也是城主的独生子。」
平舟说了许多,最后飞天扑上来捂着他的嘴,把他按在了营帐里的地毡上。
「我没去过幽冥涧那地方,你也没去过。」飞天的眼睛很亮,脸背着光,可是眼睛真的是晶光四射,「谁也没去过,那里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他松了松手,平舟躺在那里看着他,飞天身上那些本来已经凝结的大小伤口又一起流血,蜿蜒的红蛇在他的身体上慢慢爬下。
「谁也没去过。」飞天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往后坐倒在地上,因为疼痛而扭紧眉头。
还是个天真的少年。并不是你说没有,那些事就真的没有发生过。
但是那个少年的认真表情,像是真的可以抹去一切,那些不堪回想的记忆。
***
没有人知道无忧剑平舟为什么变成帝都的一分子,和身分最高贵的一批人在一起,地位高得让人仰望。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飞天真的说到做到,他从来不提幽冥涧三个字,也从来不和他说起过去。
他只会说:「平舟,你看这个字怎么写?」又或:「平舟,你这招不大对头,最好再问问奔雷应该怎么用力。」再没人知道幽冥涧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但平舟却知道,自己,还有飞天,因这三个字而相识,然后,在一起。
所以,等飞天成了飞天殿下,他离开了帝都,抛下闲职去做飞天殿的杂役。这没有任何理由,他不需要什么理由,顺理成章地可以这样做。
因为他告诉旁人,飞天救过他性命。因为他没有告诉过旁人,飞天在他的心中,是个红衣黑发,漫天芦花中的少年。
尽管在漫长的岁月中,平舟已经多少次为他头痛烦恼过,也恨过,也想放弃他,也想就这样随波逐流任他去。
「你可以为我成年吗?」
那个声音有些颤,眼睛水汪汪的,脸庞不知道是因为难堪还是羞耻而泛红。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或者转身跑掉一样。
可是最终他说:「很抱歉,殿下。」
他看到飞天脸上的绯红一瞬间就全褪掉,变得煞白煞白。有些颤抖的唇迅速抿了起来,紧紧的一条泛白唇线,平舟甚至注意到他笼在广袖下的手指紧紧蜷握。
那一刻,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便后悔了。
但是飞天立即抬起头来说:「是我冒昧了,你不要见怪。」
那一瞬间,平舟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在破裂。
沉睡许久的飞天,醒来后一直用惊艳而痴迷的眼光注视他。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心慌,又觉得烦乱,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像孩子似热情纯真的他。
但是那一刻平舟就知道,他破坏了什么。
飞天再也没有用那样的目光追逐他。
总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和隐忍。目光沉静,不再莽撞冒失地说话。
穿着大红的衣裳,黑发飘扬的少年,像是下一刻就会随风而逝。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捉住,可是在他诧异的目光中,颓然松手。
他不知道想捉住些什么。飞天曾经给过他机会,但他放脱了。
他放脱了可能得到幸福的机会,只因为他知道,无论何时,飞天并没有爱他,辉月也好,行云也好……总之,没有他。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却会这样地痛楚失落?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似乎有种错觉──
好像,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番外二《平舟》完
—《戏梦》上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