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台半新的电脑和两箱书外,我几乎没什么行李,因此没麻烦任何人帮我搬家。所以就连陶丽也不知道我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一个窝。反倒是汪学伦拨电话去找不到我,这才知道我搬了家。所幸我身上有Call机,所以没演变成人口失踪事件。
这天下午,我在阅览室碰见学伦,因为正好有点时间,所以一同散步到校门口对面的露天咖啡座。
“最近好么?”
“好啊。”我轻轻搅拌着一杯卡布奇诺,一半的注意力停留在杯口越冒越多的泡泡上。
“搬了家怎么没通知我?”
“没想起来,抱歉。”我浅浅尝了一口……好苦!没放糖果然还是不行。
“你对我没兴趣了?”
“少来,我对你这种笑话免疫。”
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淡淡一笑。加过方糖又加奶精,咖啡的颜色略为柔和了些。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掏出笔来在餐巾上写写划划。几分钟后……
“喏。”他把一张画推了过来。
餐巾上用原子笔画着大大的一颗心,确切地说,是十来颗大小不一的心套在一起,每圈的空隙里又填满了问号。
看了半晌,我实在猜不出他的用意,只好问道:“这是什么?”
“是你的心。”
“这个萝卜似的东西是我的心?别开玩笑了。”
“我像在开玩笑么?”他的声音异常严肃而沉稳。
知道再打哈哈下去也是没用,我静了下来,坐正身子,有些像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我这幅画是有名字的。”
“哦?叫什么?”
“心事重重。”他边说边把身子往前探了少许,我不自觉垂下眼睑。
“六天。”
“什么?”
“我们上次见面是开学前一天,今天是星期五,这六天你一定有事情发生。如果不是那么难于启齿的话不妨说来听听,心情可能会好些。”
“不愧是商学院的高材生,好像把我分析透了一样。不过你多虑了,没什么大事……”
“辞了工作不算大事?”
“你知道?”
“嗯,我打过电话。”
“你哪儿来的号码?”
“找陶丽要的。”
“哦”
“其实那工作辞了也好,太辛苦。”
我不禁觉得好笑,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个都认定我做不来辛苦的工作呢?
“找到新工作了?”
“我现在……”我停顿片刻,犹豫着要不要把家教的事告诉他。为什么要犹豫呢?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就是犹豫了那么一下。他也注意到了。
“怎么了?”
“没……”
“又来了,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他截断我的吞吞吐吐,十分不满地抱怨道。
“我在当家教,搬家是为了和学生住得比较近。”近得只隔一堵墙,我在心里小声加了一句。不是故意隐瞒什么,只是觉得没必要把稍微有些不寻常的事实弄得人尽皆知。
真不晓得那个雷钧霆是怎么想的,几天下来,我发现宁宁的功课好得要命,初二学生该懂的她都会,不该懂的她也知道。给她的小考从没低过95分,默写古文更是连标点都不错一个。
我开始怀疑他雇佣我的动机。
不是我多疑,而是这份薪水实在太好赚了些。
还有一点让我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宁宁好像根本不需要去学校的样子。
她很少在早餐时出现,起初我以为她起得比较早,已经上学去了。直到昨天我上午没课,难得和周老先生多聊了会儿,走下楼就看见她半躺在落地窗前晒太阳。
“孟老师早。”她仰起小脸向我打招呼。
“早……”我愣在楼梯上,没料到会在这个时间看到她。已经快十点了,说“早”还真有点儿汗颜。
“孟老师,吃块蛋糕吧,元嫂刚烤好的。”宁宁指了指茶几上的白瓷托盘。元娘是雷钧霆请的厨娘兼管家,为人和善,手艺更是一等的好。
“宁宁……”
“嗯?”
“你……今天不用上学么?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以为她请了病假。
“上……学?”宁宁有些困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神情无辜得令我几乎要反省自己是不是问了荒谬绝伦的问题。
蓦的,她笑了一下。“爸爸一定没告诉你。”
不知为何,那笑意盈盈的眸子竟让我有少许不安的感觉。是某种不谐调吧?我的知觉告诉我。
“宁宁……”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有点发窘地站在那儿。
“我不必上学的。”
“咦?”
“谢谢孟老师的关心。”
“哦……应该的……”
“来吃蛋糕吧?”宁宁又端起托盘。
盛情难却,我只好拿了一块。
和宁宁的谈话因为元嫂来打扫客厅而中断,但我心里的困惑并未打消,反而像雷阵雨前的乌云一样,越聚越浓,压得我有些窒息。
学伦说对了,这就是我的“心事”。察觉同类人的异样,想必不是什么难事。他言语中流露的关怀让我很窝心。以前只把他当半个朋友,现在,恐怕已升级为四分之三了吧?只要我有心,相信我们绝对可以成为相当不错的朋友。
“你在想什么?”
“想一些事情。”我执起咖啡杯,这才发现已在不知不觉中喝得一滴不剩。
“想不通么?”
“说对了。”我有些懒散地仰靠在藤椅靠背上,故作轻松的口气。“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脑细胞这么有限。”
“想不通却偏偏要想,你这是自找的。”
“你以为我想啊?我也不想去想,可就是一直想,这个脑袋好像不是我的。”
“换换脑筋吧。”他把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一张类似音乐会入场券的纸片。“你知道我缺少音乐细胞,而且对风花雪月兴趣不大。”
“还没看就下结论,不是什么好习惯哦。”
我慢慢读出印在纸片上的字体……“弗尼托尔斯家居装饰巡回展销。日期:7月19日至25日。地点:环球展览中心……”
我虽然仍是一副不痛不痒的神情,但一双眼睛早已亮了起来。
弗尼托尔斯……我慕名已久的跨国集团,三年前以一系列复古式家居设计在欧美打响名号,一年后进军亚洲更是成绩骄人,仅用三个月的时间就垄断了40%以上的家居市场,成为时尚潮流的代言人。而我对弗尼托尔斯的向往则是从去年春天开始的。
机缘巧合,我有幸见识到当时刚刚推出的全套春季家居系列——“四次元透明空间”。大胆空灵的设计,千变万化的造型,直线与曲面的维妙组合,潜藏无限的想象力……我震惊了、眩惑了,每根神经,每个毛孔,每颗细胞都充塞着兴奋和感动。从那一天开始,成为弗尼托尔斯的设计师便是我的梦想。
“要去吗?”学伦问。
“当然!”
“当然去还是当然不去?”
“你明知道的!”我捏紧手里的票,生怕他反悔。
“放心,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要回来。大后天就是十九号,下午有空吗?”
“有!”我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那我两点在校门口等你,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击掌为盟,我们定下了两天后的约会。
※※※
离开学校,正是彩霞满天的黄昏时分。突来的好心情驱使我提前两个车站下车,迎着漫天的火红缓步而行。
扑面而来的暖风夹着些许濡湿,是雷雨的前兆么?可是,这么美的天空,这么美的云海,实在很难和“雷雨“二字联系在一起。
我越走越慢,步子越迈越小,最后索性弯进偏僻的岔路,找到山坡上的一小块绿地躺了下来。
软软的青草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面颊,有些痒痒的,似情人的指尖。尽管我并不清楚所谓情人指尖应有的触感,心里还是不免生出这样的感慨。多舒适的软床同,就让我睡一会儿吧,几分钟就好,几分钟……
※※※
不知是先听到轰隆的雷声,还是先感觉到脸上雨水的冰凉,当我回来时,四周已经漆黑一片了。
我睡了多久?抬起手腕才发现电子表因为雨水的浸泡而罢工,戴在腰带上的Call机想必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滂沱大雨仿佛从天而降的花洒,早把我里里外外淋了个透湿,很少心生恐惧的我也不禁从心底冒起了凉意。
明知道雷宅就在附近,但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甚至失去了迈开双脚的勇气。
好冷……谁来救救我……
我缩着身子,祈祷着,期待着什么人的出现,哪怕只是一个声音也好。
蓦的,前方似乎掠过一点灯光,尽管微弱,我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的的确确是灯光!
已经麻木的双腿仿佛又有了力量,我站了起来。
“喂——”我尽力发出声音,但瞬间就被雷声淹没了。
望着愈来愈远去的光亮终于被黑暗掩盖,我心中刚刚萌生的希望重新跌口谷底,但双脚的力量并没有消失。
有灯光,就有方向,走出黑暗的方向。朝着那个方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过去。
不知第几次跌倒后,我跪在雨地里沉重地喘着,力量一点一点的流失,我的信心动摇了。
忽然,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一丝被雷雨打得破碎,但仍残留在雨幕中的声音。
“孟……帆”
是真的吗?有人在叫我?
是真的!我看到了,方才消失的灯光折了回来,正朝向我所在的位置快速移动着。
“这里……我在……”
最后的力气化作连不成句的呼喊。
尽管雨水打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还是分辨出了来人的模样——雷钧霆。
电筒的光照在我身上,我知道我安全了……
※※※
“怎么跑到这儿来?简直胡闹!”
他毫不温柔地将我拉进伞下,用风衣包紧我,似乎打算把自己的体温多少传给我一些。
“你来……太……好了……”我想表达心里的感激,但打战的牙齿只蹦出含混不清的几个字。
“不想冻死就快走!少说话!”
“谢……谢你……雷……”
“闭嘴!”
这一次我很听话,没再多说一个字。
失去支持力的身体不自觉地靠紧他,配合着他的步伐,任由他拖带着向前走去。
风仍在刮,雨仍在下,但寒冷的感觉已不再强烈……
身体浸泡在热水里,浴室的蒸气弥漫着沐浴露的香味。
这本应是极舒适的享受,然而我却只是木偶一样躺在浴缸里,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瓷砖发呆。
是种怎样的感觉呢?一切……就像个梦。
是梦吗?会不会我在浴缸里睡着了,做了个梦,现在醒了,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浴缸里?
闭上眼睛,我极力去回想过去半小时的每一个细节。然,那似乎已是非常遥远的事了,不管是黑暗寒冷还是孤独的恐惧都虚幻得像不曾发生过一般,更真切的印象,竟然是那迎向我的模糊身影和有力的臂膀。雷……我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多适合他的称呼!比雷主任、雷教授、或是雷钧霆三个字顺口多了。决定了,今后就这么叫他!
“咚咚咚”
随着一阵敲击声,元嫂的声音透过玻璃拉门飘进浴室的雾气中。
“孟老师?……孟老师你还好吧?”
“哦,是的。”
“雷先生让我来看看,他怕你在浴缸里睡着了。”
“抱歉,我就快好了。”
不知为什么,一思及他,我本来木然的脸上竟也泛起了微笑。雷……在黑暗中和光亮一同出现的雷……
“孟老师,雷先生说,如果你说好了就到书房一趟,他有话想问你。”
向元嫂道谢后,我就从浴缸里站了起来。一丝顾虑在心头缓缓萦绕……
雷会不会很生气?我这次给他添的麻烦不少,不但睡过了宁宁的补习时间,还累他冒着暴风雨出来找我……算了。再怎么想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动作快些,以免耽误他更多的时间。
迅速穿上元嫂为我准备的干净衣服,我走出了浴室。
现在是晚上十点左右,这个时间,宁宁通常是在房间里休息或是看书吧。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寂静得有些不寻常,雨水打在落地窗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因为搬进来的时间不长,我只知道雷的书房在客厅左手边。
元嫂曾告诉过我,没有雷的许可,外人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站在一扇看似沉重的木门前,我想,应该是这里了。正要抬手敲门,没想到门竟从里面开了。
“进来吧。”雷让出一条刚好够我通过的空间。
我有一瞬间的迟疑。不是刻意回避或是惧怕什么,而是种本能的反射,因为我是个谨慎惯了的人。
但那迟疑仅持续了不到半秒就被我以一记甩头赶走了。
走进书房,我第一个感觉是眩目。因为这绝不是一间我想象中的书房,反倒更像个艺术品的陈列室。
石雕、根雕、泥塑、彩塑、木器、瓷器、漆器、玻璃制品……虽然没有什么名家大作,但种类之繁多已达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更让我震惊的是,那一个个造型迥异的陈列柜;竟然全是“四次元透明空间”的设计取向!
将近十坪的空间里,窗口附近贴墙而立的巨大书柜虽然是书房不可或缺的陈设,却也是唯一格格不入的东西。
身处这样的“书房“里,我想我当时的反应是十分正常的——站在原地发呆,并且在雷叫我三次后才回过神来。
“我叫你来是有事情想问你,不是请你来发呆的。”虽然听起来是苛责的话,但雷的表情并没有太多不悦。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儿惊讶。这里实在……让人意外。”
“这是褒还是贬?”
我一笑,没正面回答他,却又由衷地加了一句:“相当了不起的书房。”
“书房你以后还有机会参观,现在我要和你谈谈今天的事。”
终于来了。我深吸一口气,默默点头。
“今天放学后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这么晚不回来?为什么在外面淋雨?为什么会去后山?希望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雷神情严肃,口气也冲了些,让人听了心里毛毛的。
“这么多‘为什么’,你要我怎么回答?”
“按顺序来。”
“放学后我和朋友去喝咖啡,大约聊了不到一个小时。因为心情好,所以提前两个车站下车。本打算散步回来,但因为黄昏的景致不错,想多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后山是吧?反正就是那片树林,然后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醒来后天已经黑了,还下着雨……”
“后来呢?”
※※※
“后来你就来了。”
一阵沉默。
我微微抬起头来偷看他的脸色……浓眉深锁,阴晴不定,好像随时会爆发,但又不是那么恐怖。好奇怪……
又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而自己有责任打破僵局。
“很对不起,”我小声说道,“我知道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耽误了你的时间,我保证今后不会再这样大意了。今天没有给宁宁补习,你可以扣我薪水……”
“够了!”他突然一拳睡在墙壁上,那情形让我联想起他前几次挥拳的模样。尽管神情同样吓人,但这一次我竟然丝毫恐惧的感觉也没有。一种没来由的信念让我认定那铁锤一般的拳头不会落在我身上。
的确,落在我身上的不是拳头,而是手掌。我的肩头被牢牢箍在一双“铁箝”内。
“笨蛋!你以为我在乎那几百块的薪水吗?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危险?荒山野岭的,什么人都可能出没,你竟然在那儿一睡三、四个小时?万一我没找到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天当被、地当床?不死也少半条命你知道吗?你这个没头脑没神经的……”
“对不起……”这是我仅能想到的回答。
如此激动的雷可能没察觉加诸在我肩上的那股力道是多么惊人,但我却清楚地感受到肩胛骨几乎碎掉的痛楚。
“请你……轻点儿……”我终于忍不住发出呻吟。
他松开了双手,呼吸沉重,两道如炬的目光始终没从我脸上移开。我把头别向一旁,不安地闪避着。
尽管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我明白他的气急出坏皆来源于关心。这个认知让我心头暖了起来。
多久了?这种发自内心的关怀,于我二十年的生命是种全新的体验。
曾经,来自家庭的呵护总似加糖过多的葡萄酒,淳芳不再,只剩下腻人的味道,却又不得不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喝下去。
离家后,强烈的自我保护又成了类似茶色玻璃般的屏障,即使朋友们有如阳光的热情,在抵达我内心深处时也难免打了折扣。
但这一次,我似乎在无意中拆除了那层壁垒。是这场风雨帮了我……
“谢谢……”我看着自己的手说。“谢谢你找到了我。”
“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松?像说别人的事一样?你遇到了很大的危险你明不明白?”
“明白。”
“那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怕?”
“谁说我不怕?雨那么大,什么都看不见,辨不清方向,一个人也没有,我冷得发抖,好怕自己会冻死在那里……但你出现以后就不怕了。”我说的很平静,因为那正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别把我说得好像救世主一样!”
雷激动的情绪似乎不那么容易平复,但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递过一杯深褐色的饮料。
“把这个喝了。”
接过杯子,我先浅尝一口,有点儿辣,有点儿苦,但温度正好,于是一口气灌了下去。
“你不问我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颜色像板蓝根,但味道不对,我猜不出来。
“你应该在喝之前就问清楚!如果这是杯不干净的东西,你现在问已经晚了!二十岁的人了,一点儿警觉性都没有!”
我不禁觉得好笑。他像是在教训自己的女儿,看来我今天真的让他急坏了……
“如果我没有警觉性,这么多年的独立生活能撑得过来吗?”我放下杯子,心平气和地解释。“如果真的有人想害我,即使我问一百遍也得不到答案的,我不问是因为我相信你。现在你可否告诉我,这杯到底是什么东西?”
“姜汁葛根茶。”
“其实我身体好的很,不会淋场雨就生病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雷闷哼一声,重重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
他该消气了吧?我猜测着。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我虽然对他了解不多,但能感觉到他是个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
他对人好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动怒的时候,只有宁宁是例外。对宁宁,他是始终如一的疼爱与呵护。
“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我试探地说。
“什么问题?”
“宁宁她……”
“宁宁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看来他对宁宁的名字还真不是一般的敏感,我的问题还没说出来,他已经开始紧张了。
“宁宁很好,非常好,什么事也没有。”
“那就好……”他的神经放松了,但眼底流露的疲倦却没逃过我的眼睛。
“宁宁为什么不去上学?”这才是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趁今天这个机会终于问了出来。
“她……身体不好。”
“那要多久才能返校?”
“你问这干什么?”
“我是想,宁宁整日待在屋子里对身体也没什么好处,如果病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不妨让她回学校看看。”
“别忘了,你是我请来的家庭教师,一切和学校有关的功课都是你的责任!”
“但有很多东西不在学校里是学不到的!”
“我知道什么对她最好!你不必操心,做好你本分的工作就够了!”
“可是……”我还想争辩,却被他挥手打断。
“这个问题没必要再讨论下去,你可以回房休息了。”他摆明了送客的意思。”
我有些懊恼,对急转直下的气氛感到无能为力。一切本来还好好的,就因为我提起了宁宁……
这个家,一定有着某种秘密;而宁宁,则是这个秘密里的禁忌。
那在,我失眠了……
两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展销会的日子到了。
在学伦的坚持下,我放弃了T恤和牛仔裤,改穿较为正式的洋装。
当天早上,我走进餐厅准备用早餐,元嫂头一个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我就说嘛,这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孟老师本来就是美人胚子,这打扮起来果然更漂亮了!是不是有约会啊?”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对元嫂略微夸张的形容,我没什么感觉,因为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外在要求是“中性”和“安全”。美也好,丑也好,都是别人眼里的样子,自己又看不到,所以没有操心的必要。
但元嫂的话却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本来正对着我竖起的报纸突然落下,雷的睑露了出来。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我几秒,然后用很随意的语气问:“有约会?”
“就算是吧。”
他“哦”了一声,重新用报纸挡住视线。
我一耸肩,开始进攻自己那份早餐。
这个时间宁宁还在睡觉,元嫂在厨房里忙,因而餐桌前只剩下我和雷两人。
气氛有些沉闷,连我嚼土司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我多少能猜到雷突然变得冷漠的原因——上次因宁宁而起的争执算是我们之间一个不小的芥蒂。但至于如何消除阴影……我决定把它交给时间。这在战略上叫做“以不变应万变”,通常比人为的努力更有效。
“我吃饱了。”
我抹抹嘴巴,站起身来向那个似乎并不准备理睬我的人告辞。
“等等!”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然说话了。
“我去开车。”
“不是说好我自己去学校的么?”我疑惑地问。这是我搬来时的约法三章,不和他一同进出校园,以免遭来非议和不必要的麻烦。
“我今天不去学校,顺路送你到车站。”
原来如此……我松了口气,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司机旁的座位我已不陌生,前前后后少说也坐过四、五次。绑好安全带的时候,我的视线无意中扫过后视镜。
我看到了宁宁。
也许是角度刚刚好,镜中清楚地映出宁宁房间的窗口,那个挂着天蓝色窗帘的窗口。
窗帘被掀起了一角,露出宁宁那双漆黑的眼睛。原来她已经醒了……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自己捕捉到了什么。是什么呢?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发觉自己又弯进了死胡同。
再试图寻找时,镜子里只剩下一抹轻轻飘动的蓝……
车子开出大门,我飘渺的思绪却还没有回来。
我可以肯定,宁宁在看我,而她并不知道我也看到了她。正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看到那样的目光。
美丽的眼睛……为何会有如冰点一般的寒冷?
※※※
当我从绪乱的思绪中猛然惊醒时,雷正把车开上高速公路。
“不是送我到车站么?”我连忙问。
“学校前的车站。”
“不可以!我们说好的……”
“在学校外下车,不算违约。”
“被人看到怎么办?”我就是担心这点才和他约法三章。
“那就在这里下车!”
他毫无预警地踩下煞车,轮胎摩擦路面,爆出一串刺耳的“吱吱”声。
“你疯了!?这里是高速道!快开车!”我吓得脸色发白,不明白他哪儿来这么大的怒气。在这里停车无异于自杀,被时速200的车撞飞的滋味井不好受,我胆子再大也不想领教。
可是雷动也不动地靠在座位上,双手甚至离开方向盘,枕在脑后。
一辆跑车擦着宝马的左侧呼啸而过,我抱头尖叫,过了好久才确定自己依然是完整的。
基于求生本能,我不顾一切地拉动车门把手。离开这里!逃到哪里都好,只要能离开这里!
一声爆喝在头顶炸开:“你疯了!?”雷终于出声了。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强硬地拦住我跳车的动作。
“我没病,病的是你!”我有些狂乱地喊。“是你叫我下车的!你想自杀是你的事,我没义务陪你一起死!你放开我!放手”
如果我可以,我一定奋力叫个痛快,但是我没有。不是不想,而是失去了这么做的能力。
雷用他的唇堵住了我的,也吞没了剩下的声音。
有那么几秒,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那么瞪大眼睛看着那张过于贴近的脸。
他……好像在吻我……
我突然想起一个笑话——kiss是动词还是名词?是连接词!
我在想些什么啊?!这是不对的!怎么可以让这种事发生?霍然醒悟的我本能地向后缩去,企图挣脱他的钳制。
如果在户外,我可能还有几分成功的机会,但我忘了自己所处的空间是多么狭小,后脑重重撞上了座椅靠背。尽管那并不坚硬,强大的冲击力还是震得我一阵眩晕,本来紧闭的双唇也不由自主地松动了。
尽管只是少许空隙,也足以使他的舌尖乘虚而人,并如烈焰一般向更深处探索下去……
天啊,这是怎样的感觉……像冰窖里的烈火、像巨浪中的泡沫、像沸腾里的蒸气、像飞升中的坠落、坠落中的飞升……
哪怕现在几百辆跑车一同撞向我,也不及这震撼的万分之一
几百个世纪过去了,几千颗流星破碎了,几万朵星云诞生了……他终于放开了我,但灼热的喘息依然停留在我的唇上。
严重的缺氧让我的头有如铅块一样沉重,无法说话,更无法思考,唯一的需要是让呼吸顺畅起来。
车子开动了。我没反应。
车子弯出了高速道。我依然沉默。
然而,我该沉默以对么?与其说震惊、愤怒、委屈……我更多的是困惑。
我想知道雷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个强硬霸道的吻又代表了什么?我不喜欢这种被悬在半空的感觉,它让我少了分确定,多了分惶恐。
也许,我该给他一巴掌?电视上不都这么演的吗?但后果却不是我能预见的。
或者,我应该大哭一场,表现得像个被欺负了的可怜少女?
还是很有个性地摆出无所谓的眼神,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甚至装作老手的样子称赞他技术不错?
该死,为什么每一种情况都不适用在我身上?
我已经吸进了比常人多两倍的氧气,可胸口还是窒闷得难受。都是这该死的沉默……
为什么他不说话?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
“你想要什么样的解释?”雷突然说。
原来我不知不觉已经道出了心中所想,而他也听见了。这样正好,省得我花心思思考如何开口。
“你该给我什么样的解释?”我用没有起伏的语调反问。
“你太吵,所以想个办法让你闭嘴。”
“你说真的?”
“假的。”
“你耍我?”我瞪大眼睛,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喜欢你,所以吻你。”
“我宁愿要头一个理由。”
“为什么?”
“我不想被要两次。”
“是真的。”
“什么真的?”
“喜欢你,所以吻你。”
我有些动容。没有风花雪月,没有甜言蜜语,一个男人最简单直接不过的表白……我该相信这七个字么?
“你喜欢我什么?”
“什么都喜欢。”
“开玩笑,我不温柔、没女人味、更会赖床又懒得做家事,这样你也喜欢?”
“可是你坦白,忠于自己,也以诚待人。”
“有这些优点的女孩在街上一抓一大把,足够让你发挥博爱精神。”
“但是我先遇到了你……所以不会再喜欢别人。”
不能否认,我已经有些相信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反驳就是证明。
我不禁想到了学伦。他也曾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我:“如果我喜欢你,你开不开心?”
我当时反问他:“多一份困扰,少一个朋友,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这么说太直接了吧?考虑一下我的自尊嘛。”学伦装出受了打击的样子。
我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已经够婉转了,换了不熟的人我根本当他在说疯话,懒得搭理。
而现在……显然,我没有应验自己的预见。
对雷的表白,我不但“搭理”了,更因内心某处不经意的颤动而心悸不已。
理智拼命压抑着异样的蠢动,我仍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相信……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呢?”
“可不可能在于我,可不可以也在于我。”
“你好霸道。”
“女人爱霸道的男人。”
“你错了,只有弱小的女人才会爱霸道的男人。”
“女人生来弱小。”
“我不是。”
“你是,只是还没发觉罢了。”
“别说得好像看透了我一样。”
“我在阐述事实。”
“事实是,我现在真希望自己有柔道黑带的身手,好把你摔出我的视线之外!”
“如果你愿意,可以表演给路旁的行人欣赏,说不定会有熟人为你加油。”
“什么?”我朝窗外一看,这才发现雷已经把车开到了N大附近,就停泊在距离校门不到200米的通道旁。而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或穿梭着不少似曾相识的面孔……天!他真的开到学校来了!
如果我继续和他纠缠下去,迟早会被人注意到。权衡利弊,我决定以“大局”为重。
解开安全带,我抓起背包就要下车,却又一次被拉住手腕。
“今天早些回来,我有事和你谈。”
虽然他命令似的口气让我很不舒服,但为了快点儿下车,我还是勉强应承道:“我尽量。”
“把约会取消。”
“我哪儿来的约会?”
“你早上不是这么说的。”
“那不算约会,是和朋友去看展览啦!”
“真的?”
“骗你是小猪,行了吧?”
他继续凝视了我片刻,终于把手松开。而且……
我没眼花吧?他笑了?虽然只有那么一刹那,我的的确确看到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不错的弧度。蛮好看的……
不知为什么,本该尽快走开的我,竟然在原地呆站了足足半分钟,看着蓝色的宝马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是个多么刺激的早晨!从雷宅出发到现在不过短短三十几分钟,我却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体会了可能被撞得尸骨无存的恐惧,被人强行夺去初吻,被人大胆直接地告白,被称作弱小的女人……而对方,竟然是我的大学教授,一个十三岁女孩的父亲!?
这一切的一切,不是梦,却比梦更让人难以接受。
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它超出了我理智的掌控,仿佛在他心积压已久的熔岩,翻腾、滚动,寻找破出的裂缝……我不知道,当结局来临的那一天,我是否还能完好无损地活着?
那扰人的、可恶的,却又令人期待的未知呵……
※※※
“孟、帆——!”
一声清脆的叫唤把我从沉思中惊醒,也让我免去了撞上电线杆的危险。
“好巧哦!竟然在校门口碰到你!你走路怎么都不看前面啊?要撞墙了都不知道!要不要去喝茶?”
身材高挑的陶丽亲热地搂住我肩膀,差点儿就要把我整个抱起来。热情的她,总有最独特的友好方式。“要不要喝茶”就是她的独门口头禅。
“可现在已经九点了……”
“九点怎么了?第一节课不是九点半才开始吗?我知道那个四眼教授从来不点名的,讲的东西又无聊,连他自己班的人都逃,我们又何必去赶早场?况且我们这么久没见了,喝杯茶联络联络感情嘛!”
“什么很久没见,上个星期五不是还一起上课吗?”
“已经快三天了!还不久?想不到你竟然如此不重视我们的友情,亏我周末还一直想着你……”
“想男朋友才是真的吧?”我忍不住调侃她。
“谁会想那块木头?”陶丽下巴一抬,仿佛很不屑的样子,可眼底眉梢那藏不住的笑意早已将她心里的甜蜜泄露个七七八八,我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以前,我对这种写明了“我在恋爱”的表情绝不会有半分兴趣,而现在,我居然忍不住想多感觉一下她身上那种恋爱的味道了。
“你不是要喝茶么?那我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哗!孟帆你最好了!我要喝冰红茶!还有柠檬咖啡!”
真像个小孩子……我会心地笑了。
虽然陶丽个子比我高,年纪比我大,亮丽的外形也比我成熟得多,可自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多了个妹妹。这井不是说她事事都依赖我,虽然偶尔撒娇倒是真的。说她长不大是因为她身上那股永远的天真和开朗。
在她的信念里,永远是生活第一,男朋友第二,学习第三。更幸运的是,她没有烦恼。
坦白说,我羡慕她,同时也珍惜着她的单纯。很多时候,不必她开口,就主动包办下许多事情。
学伦总说我会宠坏了她,我却一笑置之。
逼迫一颗年轻的心超速成长是种罪过,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