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父亲为支援小城建设,被调到这里,为这座城市的发展壮大贡献上了自己的一份力量,时至今日,父亲的工资里还有一项名为“艰苦奋斗”的奖金。后来因缘际会,父亲认识了在铁路局工作的母亲。
婚后,他们经历了几年的两地分居生活,父亲在小城,而母亲一直随铁路局的建设队伍驻扎在南宁。为了母亲的调动,父亲努力了很多年,差点踏破了单位领导家的大门,最后终于在我念小学那年,母亲成功调到了小城。
我从此有了一个固定的家,于是念完一年级,我结束了在外公家寄养的生涯,转学到了小城,待在父母身边。
在小城,我们并没有什么亲戚可供逢年过节走动。唯一关系密切的,也就只有住在城东的一位远房伯父,因为都姓陆,又来自同一个乡,上三辈也还算有些亲戚关系,就这么结识,来往密切起来。
事实上,因为后来二十年这样不间断的情感经营,大伯和父亲的关系虽非亲生,尤胜亲生。
第一次去大伯家的那天,正是大年三十。说来也巧,大伯母正好是那天的生日,团年加上生日,真是非常喜庆的日子。后来,我们每年的那一天基本都在大伯家度过,吃过团年饭再回到自己家观看春节联欢晚会。
那一天,大伯家不算宽敞的客厅里坐了不少人,塞得满满当当。我跟着父母走进去,羞涩地躲在父母身后。
“哎呀!这个就是年念了?好漂亮的小姑娘!”一个身材娇小,脸蛋圆圆满脸和善热切的中年妇人将我从母亲身后拉了出来,活像商品展览一般地亮相,还上上下下打量着。
小城的春节从来都是艳阳高照,并不见得冷,那天的我编着两条麻花辫子,上面有两只用丝带绑成了粉色蝴蝶在飞舞;母亲给我套上她亲手织的粉红色毛线裙子,脚下是红色的小皮鞋,加上小孩子特有的白里透红的粉嫩皮肤,说粉雕玉琢实不为过。
“哈哈,年念,年念,你爸爸妈妈年年都念,总算把你给念过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也走了过来,笑呵呵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朝后一缩。
“丫头,你怎么不叫人?”母亲斥了我一声,拉着我指了指那两位,“快叫大伯,大伯母。”
“大伯父,大伯母。”我声如蚊蚋。
那两位长辈倒不介意,连声称赞着“乖、乖”,然后抓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到我手中,大伯母又冲着里屋嚷道:“陆元!还不出来陪妹妹一起玩?”
“来了来了!”清脆的男孩子声音先至,接着跑出的却是两个看来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走在最前方的那个,落落大方地笑着,“叔叔婶婶你们新年好!这个就是年念吗?”
那就是我的天才堂哥陆元。小小的年纪他已如此通晓人情世故,在人前能做得如此八面玲珑,莫怪以后事业上宏图大展。
“年念,来,叫哥哥!”陆元笑嘻嘻地引诱年幼的我,后来熟悉之后,这被我说成了厚颜无耻。
然而那时的我却只能傻呆呆地站着,还有几分初见生人的害怕与羞涩。
“叫人呀!”父亲在一边催促我。
我仿佛迫于淫威一般,不情愿地叫道:“哥哥。”
“乖!哥哥带你去放烟花。”他并不介意,大方地拉起我。听到放烟花,我双眼放出了渴切的光芒。
大伯母连忙说:“那你要照顾好妹妹了,不准吓唬她!还有,不准买鞭炮,小心别弄到眼睛里……”
“知道了!”大伯母还没唠叨完,陆元已经拉着我出门了,同时对身后的男孩子喊道,“展阳,走了,出去玩!”
我这才注意到那个男孩子。比起堂哥的漂亮聪颖,他显然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平凡普通。
后来展阳常常对我说:“人家都说小时候长得不怎样的孩子,长大后通常都不错,比如我。”
多厚颜的一句话!我白他一眼,等待“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现场版。
果然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同样的,小时候长得可爱漂亮的,长大了多半不咋的,比如……”尾音拖得老长,眼光不怀好意地朝我上下打量。
我了解地点头,“比如陆元。”
那年漂亮颀长的孩子,在二十八岁后迅速膨胀,完全不复当年翩翩美少年的风采,堂嫂常扼腕说听信我的谗言结果买错股票,虽然也是节节上涨的绩优股,可惜涨幅最大的却是体重。反观骆展阳,退去年少的青涩,在迈入成年男子的行列后,英挺之气日盛,随着军衔的增长更加逼人。
可惜,那时的骆展阳只是配角一只,按照言情定律,配角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尤其又有天才堂哥的映衬。
三个人一起,陆元当之无愧是领导者。买来一堆烟花,陆元和骆展阳带着我在房子后的一个废旧篮球场上开始放。
一开始的陌生和羞怯消失后,我也很快溶入了玩闹的行列。
“年念,这个给你!”陆元将一只烟花递给我,“拿好,我点火!”
“会炸到手。”烟花的迸发是绚烂夺目,但天生胆小的我可没那个胆量自己动手拿着让它在我手里燃烧。
“不怕,不会炸到的。”陆元将烟花硬塞到我手里,我吓得退了一步,“拿好啊,我要点火了。”
“不要!”我跳开。
陆元嗤了嗤鼻,“胆小鬼!展阳,你来!”
由开始至现在,骆展阳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倒不是因为冷酷,他常笑,只是不太爱说话而已。
“给我吧!”他将手朝我面前一摊。
我看了他平凡的脸孔一眼,将陆元递给我的烟花放到了他手里。
“你站到旁边,不然会烧到你的衣服。”他指了指旁边,而我则干脆躲到他身后。
“胆小鬼!”陆元还在念,然后拿出火柴,“来咯!”
“嗤”的一声,火柴划燃,烟花点亮,七彩光芒夺目而出,骆展阳更是刻意将手中的烟花挥舞着,随着他手腕的上下不规则翻飞,烟花越发灿烂美丽。
“好好看呀!”我高兴又羡慕地自他身后跳出来,一边拍手跳着一边笑嚷。
可是,烟花的美丽总是短暂且寂寞。
“要不要自己试试?”待骆展阳手中的烟花燃尽,披着羊皮的陆家小狼又朝我发出邀请。
我犹豫了零点零一秒。
“这么好看的烟花,你看骆展阳也没炸到手,你真的不自己拿着试试?”狼外婆的邀请极富诱惑。
“好……好吧。”我下决心回道。
陆元递了一根烟花给我,我握住,只觉得手里现在这根好像和陆元拿给我那个不是同一类,但疑惑只在脑中,还来不及成形发问,陆元已经划燃了火柴将它的引线点燃。
我屏息等待那绚烂的火花迸射出来。谁知,手里竟传来一股强烈的向前拉扯之力。它想跑?我死死捏住不放。
“松手呀!”骆展阳急得叫了一声。陆元也跺跺脚。
我被骆展阳的话一惊,手里的力道自然松开了些,回头看那两人的时候,手里的烟花才一溜烟地蹿了出去,冲进了篮球场边的一棵大树枝叶里,“啪”的一声惊天巨响后,悠悠然地落下几片树叶来。
一时间,四下一片沉静。寂寂的篮球场上,似乎还回荡着那一声爆裂的巨响。
“哇!”我大哭起来,因为受到惊吓,也是因为被恶整。
陆元也慌了手脚,出于孩子恶劣的恶作剧情绪,他本意大概也只是想吓吓我,不想惊吓来得太过突然,加上我本来就胆小,竟将我吓哭起来。本来是想看我出丑自个儿再得意一番的美意被我的泪水弄成了恼羞成怒,陆元拉不下脸来哄我,反倒冷冷地说:“胆小鬼!”
这样的一句话奉送出来,在当时的景况下,自然也就不必指望八岁的我太懂事,我拧身就走,一边委屈地用力哭着一边打定主意要回去好好告陆元一状。
过一会儿,只有骆展阳追了过来。
“妹妹,他不是故意的。”他一边解释着一边拉着我,“走错了,走左边才能回家。”
只顾着哭的我根本没认路,若不是骆展阳带着我,那天我估计要迷失在小区里。后来的年月里,一再印证,就算我认路也没用,因为路痴是天生的,与后天的培养全无关联。
回到伯父家,看我脸上挂泪,又加上陆元没有跟着回来,熟知儿子脾性的大伯父大伯母自然明白发生什么事。问我,我却抽抽搭搭地哭着,一时也讲不清楚,还是骆展阳主动交代了犯罪经过。
大伯父动了气,扬言要等陆元回来好好收拾他一顿,若不是我父母拦着,他当即就要冲出去将陆元揪回来。父亲甚至斥责我“小题大做”,我被吓得缩进母亲怀里不敢再哭。
一旁的骆伯父见状,也帮忙拦住伯父,转头对骆展阳说道:“展阳,还不快去找陆元回来。”
骆展阳看了看窝在母亲怀中的我,那一眼,我一直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含义,是觉得我可怜还是可恶,抑或是无奈?
他们很久之后才回来,这不得不说是相当高明的举动。小孩子毕竟记性好忘性大,那时我已经仗着大伯母的护佑,开开心心地偷吃着刚炸好的一种叫做“酥肉”的东西,那个年代,这是每逢大的节日请客串门必准备也是必能吃到的一道食物。
大伯父的火气已过,又因为过年碍于众多宾客在场,只狠狠训了陆元几句,然后勒令陆元向我道歉。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最重要的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陆元小小年纪懂的道理显然不少,他拉着骆展阳一起到厨房找我。
“妹妹,对不起。”
我咬着酥肉,冲他一个鬼脸,算是和好。
所谓不打不相识,从此后,尽管和陆元只保持着一年几次的见面机会,然而拌嘴、互相挖苦、以取笑对方为乐,成了我们堂兄妹最特别的相处方式。
而骆展阳则更像一道润滑剂,在中间无形地为我们缓解着有时因拌嘴而导致的肝火上升。
他和陆元同龄,也是同班同学,家就住在陆元家楼上,更深的渊源是,他父亲和大伯父拜同一个师傅学手艺,也算同门的师兄弟,又是同年从老家出来到小城工作,这份情谊使得伯父家每年过年,都少不了算上他们家一份。
那时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大抵如此。而如今家家户户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关门,回头再去看那时楼上楼下可以从上吃到下的岁月,倍觉怀念。
我就这样认识了陆元和骆展阳,并保持着每年见一到两次面,既不必刻意地制造见面机会,也不必过于期待。
我们必然见面,在每年固定的那几天里,就像一座在河流上架起的桥,静静地等待在那里,到了时间,必然就在桥头相聚。
下午的时候,酒足饭饱的大人们分为三批,一批组成洗碗大军,负责打扫和清洗,战斗场地在厨房;另一批凑成一桌麻将,为“长城”维护事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兼职传承几千年的国粹;剩下的就是看电视聊天,家长里短。
“去学校玩吧?”
没午睡习惯的小孩子在家自然闲不住,我偷偷听到陆元这样对骆展阳建议。
“去干吗?”骆展阳正在翻看小人书。
“去踢球啊,在家多无聊。”
骆展阳同意了,两人拿了足球出来就要偷溜。
“我要去。”我在门边挡着路。
陆元朝我龇牙咧嘴,“不带你玩,你是小气鬼,等下又哭着回来和我爸告状!”
我顿时委屈,不甘心不服气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