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商揉揉眼,几乎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让让、让让——支使大人来了,快让开!”一旁的随从不客气的吆喝百姓让道。
拥挤吵杂的市街被清出一条通道来,杨钊穿著一身笔挺崭新的官服,后头还跟著七八名随从,浩浩荡荡的招摇过市,气派风光的模样简直像是新科状元郎衣锦还乡。
“那不是杨钊吗?”
“是啊,昨儿个不还是个地痞混混,怎么一日不见,就摇身变成支使大人?”
“真是怪事了——”
夹道两旁的百姓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谁也猜不透,一个原本偷抢拐骗的无赖混混,怎么会一夕之间飞黄腾达?!
被赶到街边,商商远远看著不可一世的杨钊,怔愣久久反应不过来。
“表哥,这是怎么一回事?那杨钊他——不是个不入流的地痞吗?”商商难以置信的喊。
“轻点声,万一被听见可会惹来大麻烦的。”方子刚低声提醒道。
他看得出来,杨钊已非昔日的落魄混混,背后恐怕有个极具分量的人士撑腰,否则毫无背景的他怎能一蹴登天?
“静一静、静一静,支使大人要说话了!”
几名随从扬著大刀,扯高嗓门斥喝众人噤声。
很快的,人声停了、骚动止住了,众人安静的踮脚、仰高脖子往前头看,好奇这个新上任的采访支使要宣布什么大事。
只见杨钊模样神气的踩在随从搭起的小木台上,环视著众人宣布道:“各位,我今天是奉章仇大人的命令,要向大家宣布一个消息。”
“节度使章仇大人的命令?”
“是什么消息?”
此话一出,围在一旁的百姓又再度交头接耳,好奇的揣测起来。
看到众人引颈期待他宣布消息,高高在上、睥睨众人的感觉果然不一样,更让杨钊享受到当官至高无上的滋味。
抵不住好奇心,商商拉著表哥凑上前去一探究竟,就连原本站得远远的裴玦,也走了过来。
等杨钊逞足了威风,郑重宣布了这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在场的人莫不瞠大眼,议论纷纷。
同样也受到不小震慑的商商,不由自主转头望向另一头的裴玦。
锦城最好的织锦莫过于裴家的“青坊”与殷家的“殷织坊”,两家在生意上一直是不相上下、暗中相互较劲,这个消息一出,岂不形同把殷家与裴家的竞争搬上台面?!
像是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裴玦也突然转过头,两道又黑又深的眸光笔直朝她射来。
两片紧抿的薄唇在视线触及她后,缓缓划开一抹笑,像是轻蔑、又像是势在必得,仿佛他裴家的织锦已在送往长安的路上似的。
这家伙未免太狂妄、太自以为是了吧?!
恶狠狠的回瞪他,商商捏紧了小手,更加坚定这次的征选势在必得。
她绝对不能输给那个狂妄的家伙——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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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大消息,大消息啊!”
拎著裙摆,商商三步并做两步的一路冲进府。
火烧屁股似的一路冲进大厅,发现里头空空如也,商商一个旋身,又朝书斋而去。
才跑进穿堂,就跟她爹撞个满怀,商商一时重心不稳跌个四脚朝天,屁股挨了结结实实一记疼。
“你这丫头,能不能有天别再这么莽莽撞撞?”殷老爷气恼地拉起女儿,忍不住数落。
“爹,大消息啊,我刚刚在街上遇见杨钊了!”无视于她爹铁青的脸色,商商依旧自顾嚷道。
“那无赖天天都在街上混,找机会偷抢拐骗,见著他值得你跑得跟火烧屁股一样?”殷老爷板著脸斥道,对于这个没一刻庄重的女儿简直是伤透了脑筋。
“爹,您猜怎么著?那无赖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采访支使啦,方才在大街上,他光鲜体面的带著七八名随从游遍大半个锦城,简直快把所有人给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她活灵活现的描述起方才看到的事。
“什么?你说什么?杨钊那个街头混混成了采访支使?”殷老爷原本打算再好好训上女儿一顿,但一听到女儿带回来的消息,震惊得什么都忘了。
“嗯,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说什么我也不敢相信,街上每个人都亲眼见到、也听到了。”商商点点头。“您没瞧见,那杨钊的下巴抬得半天高,那副耀武扬威模样,用小人得志来形容他再恰当不过了!”她不屑的哼道。
“简直是胡来,那种无赖怎么能当官?是谁做的主意?”
“听说是章仇大人哪!”商商一五一十的报告一路上收集的消息。
“这章仇兼琼平时剥削欺压百姓,这会儿竟还任命一个地痞无赖当支使,简直是大胆妄为。”
“爹,教人吃惊的可不只是这一桩。”商商又紧接著说。
“还有什么?”殷老爷忍著气追问。
“杨钊还说章仇大人有令,一个月内要全城所有的织锦坊送上最好的织品,由章仇大人选出最好的一家,好送进宫去给贵妃,届时甚至可以随同织锦一同进宫接受封赏哪!”这天大的殊荣殷家绝不能白白错过!
“什么?你说的可是真的?”殷老爷惊讶中带著一丝不敢置信的欣喜。
殷家织锦若能被选中送进宫去,这可是闻名天下、光耀门楣的大事,但在高兴之余,心思缜密的殷老爷却又随即敛起喜色,抚须沉吟良久。
这章仇兼琼先是任杨钊当采访支使,接著又要选出锦城内最好的一家织锦送进宫,不知骨子里在打著什么主意,其中内情恐怕不单纯。
“这章仇兼琼跟当今宰相李林甫之间的明争暗斗天底下人尽皆知,谁知道这回他要送织锦进京,会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姜还是老的辣,殷老爷自然考虑得深远周详。
“爹,不就是选个织锦,干嘛想得那么复杂?”
“我们殷家世代经营织锦,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名声,可别卷进了宫廷间的权势争斗,赔上了殷家世代经营的家业,那就得不偿失啊!”
“爹,您太多虑了,这件事很简单,不过是给皇上宠爱的贵妃送织锦进宫,您是想到哪去了嘛?!”
“商商,爹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你想,堂堂一个剑南节度使,怎么会突然管起后宫妃嫔的衣著琐事,这其中肯定有内情。”突然,殷拓风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大哥,你跟爹怎么全都是同一副口气?”转头望著缓缓走来的大哥,商商实在搞不懂,这些男人怎么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唉呀,管他什么内情、外情,反正咱们‘殷织坊’可千万不能白白放弃这次进宫的机会,更不能教裴玦一个人进宫去得意!”她气恼的嚷道。
她相信那鼻孔仰得比天高的裴玦,肯定不会放弃这次把殷家踩到脚底的机会。
“原来,你还在跟人家斗气。”殷拓风无奈的摇摇头。
“我才懒得跟那种人斗气呢,我——我只是看不惯他那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样子,比起裴家,咱们殷家的织锦可是不输他们一丁点。”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可别小看裴玦了。”
裴玦的生意手腕在商圈内可是众所皆知,他果断明快、胆大心细,利益为上,从不讲人情,接手“青坊”短短三年,店铺立刻从原先数间扩展到数十间。
裴玦经营坚持两大原则,一是绝不偷工减料、坚持用最好的布料并不惜花钱延请最好的织工,二是力求变化织样跟花色,还可应顾客喜好设计织样,这让各地的权贵名流不惜花大把银子,就为了得到青坊独一无二的织锦。
能把“青坊”的名号打响,除了裴玦精准的眼光、过人的胆量外,他天生的生意头脑绝对是他成功的原因。
“爹,管他打什么主意,织锦能被宫廷选上可是一件光耀门楣的殊荣,再说,也能趁机压过裴家的声势,一吐长久以来的怨气啊!”商商想来想去,全都是要怎么对付裴玦。
“嗯——”殷老爷再度抚须长思起来。
“爹,妹妹说得也不无道理,裴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确实有将我们殷家的声势压下的态势,或许藉著这一次可以扳回一点声势也说不定。”一旁的殷拓风也跟著出声帮腔。
“这么说——你也觉得‘殷织坊’该加入竞选?”
“嗯,孩儿是这么认为。”殷拓风沉稳回道。
“好吧,既然殷织坊已经交给你了,就由你作主吧!”叹一口气,殷老爷缓缓说道。
“太好了!”
殷拓风还没出声,一旁的商商已经高兴得跳起来大声欢呼,连她爹的白眼也不管了。
想起裴玦那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轻蔑眼神,说什么,她都不能让他专美于前,任由他在锦城里神气!
殷拓风跟殷老爷同时望著兴高采烈的人儿,一喜一忧,眼神里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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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开始,在府里半刻也待不住,成天老是往外跑的商商,一反往常的对织锦征选这件事认真起来。
她主动央求大哥让她负责这次征选织锦的设计,大哥倒也干脆,一口就答应,但前提是,成品必须得要经他点头满意才行。
虽然商商看似对织锦这种需要耐性与定性的细活不在行,但或许是斗志与不服输的信念支持著她,加上遗传了殷家世代对织锦独特天分的她,对于色彩、图形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敏锐直觉与眼光。
每天一睁开眼就往织坊里钻,不到掌灯时刻绝不出来,这一头栽进去就是十来天,商商经常忙到连饭都忘了吃,有时三更半夜想到什么点子,就立刻一头钻进织坊里,连觉都不睡了。
虽然担心,但殷拓风看她忙得不亦乐乎,也不忍心打断她的兴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全力以赴,况且,说句老实话,她还做得有模有样的。
十几天来的废寝忘食,半个月后,商商郑重把成品呈给爹跟大哥、二哥过目,三人一看到商商手里捧著的那块色彩瑰丽、织法繁复独特的织锦,惊异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出色的织锦会是她设计出来的。
毫无异议的,三人一致点头同意认同了这块织锦,也同于认同了商商的努力与心血。
看到父亲跟两个兄长一脸不可思议,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的赞叹表情,第一次商商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证明自己不只是个跟在父兄屁股后头瞎搅和的小丫头,也能做些像样、让人刮目相看的大事。
要不是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她大概也做不出这个织锦吧?!
扬眉吐气的当下,商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许久不见的表哥,她要赶紧把这件了不起的大事告诉表哥去!
她匆匆向初月吩咐了两句,就急忙出府往方家武馆而去。
十一月天的午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已经寒意袭人。
前两日天气还凉爽舒适得很,怎料今日天候骤冷,每个人纷纷换上了厚重的冬衣,街上弥漫著一股寒冬的气息。
方才急著出门竟忘了多披件衣裳,商商走在街上不免被冻出一身鸡皮疙瘩,一心想快步越过市集。
她知道等会儿到了武馆之后,贴心的若秋姑娘一定会煮壶热呼呼的甜姜茶替她祛寒——一想到这,身上的寒意似乎已经先驱走了一大半了。
突然间,急促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不由自主的停在大街一角。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倚坐在人来人往的市街边,翻著手里一本破旧不堪的厚重书册,身旁搁著一个陈旧的大布袋,贫困的模样令人同情。
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老叟只穿著一件单薄的陈旧灰衣,神情却从容自在,完全不见他有半点寒冷受冻的样子。
“老人家,天气这么冷,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呢?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商商不放心的上前问。
“小姑娘,谢谢你,我没事!”
老叟抬起脸来,那是一张布满风霜的脸孔,但眼神却炯然有神、直透人心。
“那就好。”
商商笑了笑,多看了他两眼,正准备走开,突然间瞥见远处突来一辆马车,仿佛失控似的在街上横冲直撞,撞翻了沿街两旁的果摊菜贩,来势汹汹的朝这里冲了过来。
隔了一段距离,商商凭著俐落的手脚要闪躲可说是轻而易举,但她担心的是身后角落边的老人家。
“老人家,危险,快离开这儿!”不假思索的,商商没有自顾自地逃走,而是转身一把拉起角落边的老人家。
老叟的屁股才一离地,马车就朝他刚刚坐的位置撞了过来,巨大的撞击声中,马车缓缓倒下,发疯似的马也被这么一撞,跟著颓倒在地,扬起满天土灰。
“老人家,您没事吧?”商商紧张的赶忙检视急乱中被她用力拉起的老叟,深怕刚刚一时情急伤了他。
“老朽没事。”老叟拍拍身上的土灰,却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小姑娘,谢谢你救了我,若不是你见义勇为,恐怕我已经命丧马蹄下了。”
“您别这么说,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被他慎重其事的这么一谢,商商反倒难为情起来。
“那老朽告辞了。”朝她点点头,老叟迳自背起大布袋走了。
目送著他的背影,突然一本破旧的簿子从他身上那只大布袋中掉出来,商商赶紧快步上前捡起来,不经意瞥见翻开的簿册上,竟然写著她跟表哥的名字。
这老人家的簿册上怎么会有她跟表哥的名字?
她惊讶的瞠大眼,好奇的再细看,发现表哥的名字竟被划掉了,补上一个熟悉的名字,那名字竟然是——裴玦!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们的名字怎么会被放在一起?这又是什么书,怎么会有他们的名字?
一堆疑问乱纷纷的塞满她的脑袋,但自小所受的礼教告诉她,私自看人的东西是很失礼的,她赶紧合起簿册,但簿面上三个大字却毫无预警的映入她的眼帘——
姻缘簿!
她怔住了,两眼呆呆望著簿册上那三个大字,久久反应不过来。
那老叟是什么人?他怎么会有这种怪异的簿册,上面不但写著她的名字,甚至还有裴玦,两人还被放在一起,用朱砂笔圈起来,简直玄奇到令人寒毛直竖。
实在忍不住好奇心驱使,她翻看起了簿子,发现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男男女女的名字,而且还是双双对对,用红朱砂圈在一起。
这到底是什么?把这些男女圈在一起是何用意?
思索老半天,商商简直快把小脑袋瓜给想破了,终究还是想不出个头绪来,眼见老叟快走远了,她才回过神,赶紧拉高嗓门呼喊老叟,大步追上前去。
“老人家,您东西掉了!”她挥舞著簿子,边追边喊。
“谢谢你啊,好心的姑娘。”老叟接过簿子完全没有半点惊讶,只是呵呵笑。
“老人家,您这本簿子——怎么会有我跟表哥的名字?”她小心翼翼的开口,自动把裴玦那讨厌的家伙省略。
“姑娘是个聪明人,应该猜想得出来吧?”老叟挂著笑容望著她,像是等著她想通。
“难道您是——”她惊异地望著他。
看著老叟,在他鼓励的眼神中,商商总算开口道出自己的猜测。
“我知道了,您是替人作媒的!”她得意洋洋说道。
原本一脸期待的老叟,顿时垮下肩头。
还来不及开口,小丫头已经立刻又抢话头说。
“不过老人家,我现下还不想嫁人,若您要替裴玦作媒我管不著,但拜托别把我跟他放在一起,我不想和那家伙有任何牵扯,连名字写在一起都觉得讨厌。”她一脸严肃,劈里啪啦说了一大串。
“小姑娘,难道你还想不通这些名字间的关连?”老叟话中有话的提点道。
“关连?”商商纳闷的搔搔脑袋瓜。“我想不出跟那家伙会有什么关连?”
“小姑娘——”
“老人家,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得走了,再见!”
不等老叟说完,一心急著赶去找表哥的商商迳自摆摆手转身离去。
“对了!”
走了几步,她又突然回过头来。
“小姑娘,想通了?”老叟眼中又重燃希望。
“这年头‘媒公’还真的很少见哪!”很突兀的丢来一句,她又迳自踩著轻盈的脚步走了。
媒公?
老叟想了老半天,他只听过媒婆、牙婆、红娘,从没听过什么媒公——等等,这俏姑娘该不会是说他吧?
乱来、真是乱来,谁说他叫媒公来著?
他月老可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仙界月下老人这名号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连玉皇大帝见了他都要敬他三分,孰料今日却教一个凡间的小姑娘给改了名号。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小丫头看似聪明伶俐,怎么比他想像中的还要驽钝?
唉,罢了,谁教他糊涂,这下得花更多精神去重修这段曲折的姻缘,能怪得了谁?
月老无奈摇摇头,将簿本放进大布袋中,缓缓转身没入人群中,一下就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