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愚倒是没将最后这句说出口。
「破财很懂事,应该不会。」开喜对他颇具信心,自觉还算了解那孩子。
再怎么说,穷神一脉最出色的好苗子,同她入深海、闯魔境,见识过大风大浪、大魔头老魔头,处加九具金乌骨,已具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本领——
原来,信心崩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原来,她没那么自以为是地了解破财嘛。
原来,好苗子归好苗子,当苗子还小,仍是一株难以控制的嫩苗子。
泰山崩于前,与一个孩子无关,自然甭变脸,但失联长达五年的喜姨,终于有消息,比百座泰山崩塌更加紧——
破财的嚎啕大哭声,哀哀恳求天愚带他下去,沉在仙池池底的她,全听得一清二楚了……
天愚正试图跟孩子讲道理:「仙池是不能擅自进入,它虽对修为有帮助,可我们神族一入仙池天泉水,浑身仙力便会给卸下,这是对仙池天泉水的一种敬畏及尊重,宛回到混沌初开,最纯净的初始——」
不愧是受骋的仙界进师之一,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给破财上课。
破财仍是哭,拗着不从,天愚声音听来很无奈:「简单来说,你这种小神辈,下不到池底啦。」
「那为什么天愚爷爷就可以?」
「因为我有法器断舍离呀,说到这断舍离,来头可不简单,它是取——」
「天愚爷爷,借我!求求你!」
「呃不是,这个……」
「天愚爷爷……」
就天愚那种软耳根子,不用深思也知道下场为何。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开喜看见破财佩戴断舍离,一路泅到水牢前方,大眼泪汪汪瞅着她,可怜兮兮极
了。
「……喜姨?」可是他唤她的口吻,颇带迟疑,不敢游向前一步。
「你来啦?」久未见到破财,她颇是欢喜。
「你真的是喜姨?」
她从崽子金眸里,看见满满的迷惑,有些好笑反问:「不然哩,我看起来像谁?」
「一个小老太婆。」破财想了想,诚实回答。
「我像一个小老太婆——」她正欲笑斥他胡说八道,想象力太丰富,却见自己伸出去的手背,上头满布皱纹,不若以前白嫩无瑕。
她一惊,将双手全摊在眼前,前后翻看,想想定是自己在仙池里泡了五年,难免皱了些……
—绺雪白发丝,突兀地掠过她眼前,她本能一把握住,忘了拿捏手劲,太使劲拉,自己头皮竟传来扯痛。
这是……她的头发?
她拢来整把发丝,撩到胸前察看,一根黑发都没有。
「原来我伤得这么重……」她喃喃说,一直以为她声音显得苍老沙哑,是身处池底,听觉亦受影响的缘故,不曾细想……还有这层原因。
「……喜姨?」破财低声喊,语气间仍带不确定,也不明白她在自言自语什么。
瞥见破财充满忧心的小脸蛋,开喜赶忙先安抚他。
「没事没事,我真的是你喜姨啦!只是仙元受损,暂时变得有些不大样,养个几年就回来了,皮相嘛,又不重要,哈哈哈。」笑得心酸谁能知呀?
破财点点头,无论喜姨变何模样,看她还在自己眼前,笑着,说着,他好开心。
「魔境现在怎样了?玄凤可有派上用场?忧歌他们还好吗?你快同我说说!」比起自己,开喜更关心这些。
听见她这些问题,破财完全肯定她是喜姨无误!
破财也积累了好多话想跟她说,于是,一开口,滔滔不绝。
他说了玄凤初至魔境时,完全不会飞翔的事,体型也小得可怜,不怎么吃东西,忧歌他们如何费神养它、教它、照料它。
前两年,玄凤总算会飞了,也养大了些,就是白日里贪睡,时常来不及上工,加上还是只路痴,总是飞不到定点,教人颇为伤神。
还说了烛九阴的眼珠子,引来原主上门索过,那只烛九阴气愤难平,质问眼珠明明是赠予天愚的定情礼物,怎会流落魔境?
一言不合便与狩夜打起来,一只神魔,一只老魔物,打了十天十夜,不分胜负,烛力阴撂狠话,择日再来。
这些年,烛九阴就来了三次。
不过目前烛九阴眼珠,仍高悬魔境夜空,没被拿回去。
破财还说,忧歌收回炤阳及幻阴之力,人便不常在魔境,浪迹四处。
听说他去过仙界、走过冥城、逗留人间,到任何一个她曾经造访的地方,寻找着她,即便仅仅一抹浅浅喜泽……
「原来是这样呀……」这些年的空白,开喜总算补了个齐全。
「我要赶快把喜姨平安的事,告诉狩夜,魔主一定会乐疯了,马上飞奔来见你一一」破财急匆匆想行动。
「等等破财!」开喜立马阻止他,破财一脸困惑,她支吾道:「你让喜姨先想想,该如何告诉他们……」
「为什么还要想想?直接说就好了呀!大家都很担心你耶!」破财理所当然回道。
「……喜姨现在这模样,不想见人。」
尤其,不想见忧歌……不,想见他,却不想被他看见。
话本子里写得向来老套,毁容后的男男女女,拼命把自己藏起来,戴面具、戴头纱、戴假皮、带着包袱远走天涯,被看见便是一轮风云变色,天崩地裂。
她总是一边嚼嘴,边嗤鼻,一边笑着说:「有那么严重吗?」
轮到自己时,才知道,这道坎,确实难以轻易跨过。
她揉揉眼,神色微恹,却又强打精神,续道:「喜姨虽然不是靠脸吃饭,往常也非娇俏水灵的美人模样,但是……要用这副面容跟他重逢,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
她不想与忧歌并肩时,逢人便被问:这你曾孙子呀?生得真俊俏,老人家好福气呀。
破财是孩子,大人兜兜转转的心思,不甚理解,自然不懂她的纠结,歪着脑袋瓜觑她。
「喜姨这么问你,若你剪坏了发,变成很蠢很呆的模样,你会不会想等头发重新留长了,再去见狩夜?」开喜简单比喻。
这么说,破财便悟了,很认真颔首,颔了七八次之多。
头发剪坏,对崽子来说,是忒大的事呀!
拿来举例,浅显易懂。
「反正喜姨也不算毁容,终有一日,能修回原本面貌,只是不知得修多久……」瞧瞧天愚,修了数百年,仍是老态龙钟样,她深深有感,自己前途堪虑呀。
破财单纯道:「这种小事,我觉得魔主不会在意。」
呀,他方才忘了向喜姨提,为了她,忧歌和狩夜也打过几回呢——破财正准备补充,开喜已先想好了说词,比他快了一步开口。
「你就这么同他说好了……我一切平安,尚须一段时日,才能去见他,至于得多长多久,我无法给个日期,若他愿意等我,我定会去找他,若他不愿意等,想另寻他人相伴,我不怪他。」
听听,自己心胸何等宽阔无垠,都能吞容百川水了。
然而个中滋味,天不知地不知,只有她自己知,多么的心酸苦楚。
「……这么说好吗?」破财努力想将她那几句话,背得半字不漏,好完整转述可在心里默念几回,都不认为这些话告诉了忧歌,忧歌会能多放心。
开喜给他一记坚定颔首,不改原有的答案。
「对了,千万别告诉他,我变成了这模样……」开喜越说,嗓音越虚软,彷佛终于用尽回光返照之力,慢慢瘫软下去。
像个树荫下乘凉的老者,不敌睡魔侵袭,陷入一场后小憩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