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张赛虎身后的李秀才,一边走一边觉得身上泛起一阵阵的凉寒,禁不住搓了搓手臂,小心翼翼地偏了脑袋,偷瞄小路两边的树影。望著那蔓延而曲折的枝条,李德元心下—凉,总觉得那树枝怎么看怎么像是妖魔的鬼爪,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伸向路人侵袭上来一般。
李秀才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下意识地想靠近张赛虎一些,可一个没有留神,踩在裙摆之上,向前栽倒。而那走在前面的张赛虎便成了可怜的垫背,被撞倒了不说,还“冬”一声,整张脸伏在了地上。
“抱……抱歉……”李德元忙不迭地直起身,一边道歉一边龇牙抽着气,手忙脚乱地想去搀他,却被对方拂开。李秀才心下黯然,垂了脑袋:这长裙忒地可恶,要不是急著逃命,又找不到地方有个遮挡,他真想先换下这一身女装再说。
“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啊!从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张赛虎爬起身来,黑著脸冲肇事者吼了起来。可还段有吼完,眼光一沉,却见对方在不经意间用手捂了胸口。思及这蠢书生一身的鞭伤,这一摔虽是有自己垫底,不过怕是也撞得不轻。这么一想,张赛虎硬生生地压下了火气:“喂,没事吧?”
“咦?!”李德元一愣。原本都做好了被这莽熊吼到耳膜乱颤的准备,却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生气,还好心询问自己的状况。怔了半晌,心头冉冉涌上一股暖流。
被那书生傻傻地瞪著,张赛虎只觉得耳一热,忙偏过了头,没好气地道:“老子问你话那!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你倒是吱一声啊!”
“哦……”李秀才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摇了摇头,“没……没事!谢谢你!”
“谢个毛!”张赛虎别开眼去,盯著空荡荡的树梢,就是不去看那李德元。隐约觉得,脸颊上热辣辣地烫,张赛虎暗自庆幸:幸亏周围都是黑咕隆冬的。看也看不真切。
然而,张赛虎的庆幸并没能够持续太久:本是迷蒙的暗夜,云朵自此刻悄然移动了身形,露出皎洁的月轮来。银白的月光柔柔地洒在地上,也倾泄了张赛虎与李德元一身。
望著面前的汉子撇了脸满是别扭的神气,李秀才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不自觉地勾勒起唇角来。笑意写在唇上,也写进了墨亮的眼眸中。在银月的照耀下,清秀的面容之上,绽开一朵极温和的笑花。
这—暮竟将斜眼瞥来的张赛虎看得呆住了,只是张了嘴怔怔地望着,清秀的眉目,高高盘起的发髻,月光染上了鬓边垂下的两缕青丝,洒上了银白。刹那之间,他竟以为那是落雪—般,不由地伸了手,想为他拍去残雪。直到手触及那柔软的发丝,张赛虎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正是初秋时节,何来的雪片?
清风抚过树叶,“沙沙”作响。一时之间。二人只是相互望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过了半晌,李秀才清咬—声,打破了沉寂:“呵……那个……”糟,怎会没来由地心律不齐?!脉搏快得惊人,几乎让他口齿不清。好半晌,他才顺出一句话来:“那个……方不方便暂且停下进程,我想先将这身女装换下!”
“!”这—句话如同雷击一般,直震得张赛虎一颤;他究竟是作了什么么?!他是缺了女人太久了么?在刹那之间,他竟是觉得,那个蠢书生温文清雅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韵味,让他移也移不开眼……
心头乱作一团,他心烦意乱地用脚蹭了蹭土路,却又惊觉自己的手依然抚著郡蠢书生的鬓角。僵硬了一瞬,下一刻,他改抚为抓,狠狠地拽了这缕发丝,疼得李秀才“嘶嘶”地直喘凉气。
也不顾是不是会牵扯了他的发,也不管他是否生疼。张赛虎烦躁的扯下李德元发鬓上的簪子和珠饰。这种粗鲁的方法,直拽的李秀才整片头皮发麻,疼得飙出泪来。更糟糕的是,—抬眼,看被那莽熊扯下的发簪和珠饰,竟是缠绕着好几缕头发。
天!他非给这莽熊拽秃了不可!哀怨地瞪了对方一眼,却见到—副凶狠狠、像要吃人似的表情。李秀才悻悻地拿了包袱,掏出那件灰色的儒袍,嘴里嘟嘟嚷嚷不知道墒咕着些什么,走到了路边的—棵大树后开始换起衣裳来。
手中攥著那碧钗,张赛虎像对待烫手的山芋—般,想也没想就将之扔了出去。只听清脆的一声响,那玉簪子磕在石头上,碎成了两截。月光静静地照耀其上,反射出柔和的碧玉光芒。
望著地上那两个半截碧簪,张赛虎定了定心神,口中喃喃著“说不定还能留著换上几枚铜板”,也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随即,他走上前,拾起碎譬,在月光的映照下,看见了上面纠结的发丝。
不自觉地敛起了眉,他一并将之揣进怀中。
刚才下手……似乎……好像……的确是……狠了一些。这个认知让张赛虎撇了撇嘴角。
在这件事情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明白,这种心中微揪的感觉,叫作“心疼”。只是,当他做出这个结论之后,在后来漫长的时间中,他从没有将这个词儿说出过口。
等了半晌却不见那个蠢书生出来,张赛虎不耐烦地用脚尖敲击著地面。最终,他忍无可忍地绕到了树后,正见到李德元费劲地将手伸到背后,想去解开那女装的系带,却无奈牵扯到胸前与背后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切……”张赛虎从鼻孔中冷哼一声来,表面上依然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可是双手却是自觉地绕到李秀才的背后,帮他把系带解开。而且这次下手明显有了控制,轻缓了许多。
“多……多谢。”明知道,那个家伙是不会领情的,可是李秀才还是冲对方点了点头,轻声道谢道。果不其然,那莽熊横著飞来一个白眼。
将儒袍套在身上,中途因为右臂向后套袖子时会牵扯到背部受到鞭伤的肌肉,李德元微微顿了眉头。然而,没等他开口,张赛虎倒是很自觉地搭了—把手。没有多余的言语,当李秀才穿戴整齐,回头望去,却见他又瞥开了眼去,盯著树梢游移不定。李德元浅浅地笑了起来,向他作了一揖。
“那个……张兄……”想了想,总不能称呼对方为莽熊吧。再说,经过这一番波折,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如此思忖的李秀才,决定称呼对方为兄长,“张兄,那个,我们下面该怎么走会比较好?”
他好心地询问他的竟见,可那一声“张兄”却让张赛虎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横了眼瞪他,吼道:“兄你个毛!老子什么时候有你这种倒楣蛋子似的蠢书生弟弟了?!”
“唔……”被他这一冲,李秀才不由地有些上火他这是什么意思?!好歹面前的情况,二人也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理应同舟共济。可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嫌弃他似的!既然嫌弃于他,早先又何必救他出来呢?难不成到了现在。他开始后悔了?!
这番思村让李德元心下生急,不自觉地有了怒气。这一急,将他书生的好辩之习惯又给逼了出来:“张兄此言差矣!俗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既然相识便是有缘,叫上一声‘兄长’又何错之有?”
一听他那种文诌诌的口气,张赛虎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兄长,这个词听上去忒地不舒服,显得疏远而陌生,倒像是敷衍的味道多一些。张赛虎想也不想地回道:“谁要做你兄长?!老子才没有你这种扫把星弟弟弟!”
这番斩钉截铁的答案让李德元噤了口,原本还能心平气和地辩论到了这时却是心头一紧。既然他后悔救了他,不屑与他相交,那他更是不能死皮赖脸地跟着,丢了读书人的骨气!想到这里,李秀才深吸两口气。沉声道:“然张兄嫌弃小弟,那便罢了。多谢张兄救命之恩,”说著,他冲张赛虎深深地作了—揖,直将头埋了下去,“牵连了张兄,小弟我甚是惭愧,大恩无以为报,就此拜谢……还有……”他顿了—顿,偏过了眼,低眉望着脚下:“还有……先前不曾谢过艳娘,麻烦张兄转告于她,小生的感激之情……张兄,就此……别过。”
说到最后,李秀才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然后,他转过身去,用袖口拭了拭眼角,大步地向山路的一边走去。
“站住!”张赛虎猿臂一伸,拉住了他。这让李德元踉跄了一下,还站稳当,就被张赛虎扯著耳朵大声吼道:“走?你能走到哪李去?!等着被抓回去当杀人犯砍了脑袋么?!”
“我……”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发麻,李德元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挺直了腰扳,义正词严道,“我没有犯罪,是清白的,身正就不怕影子歪,虽然王大人不相信我没有杀人,但是不代表别人不相信。我要上京城告状,还你我一个清白!”
“……”张赛虎愣了片刻没吱声。然后勾了手指。重重地砸在李德元的头上:“你就送死吧你!”
李秀才一手扶著被砸得生疼的脑袋,—边哀怨地盯着张赛虎,问道:“为什么?”
张赛虎冷哼了一声:“别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就算你真的能找到一个清官,可还没等你走到那儿,早就给逮住了!就凭你那身板,能一个人走到京城?!别做梦了!”
“……”这—句让李德元登时哑巴了。虽然心有不甘,可说的却也是事实,让他无言以对。愣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了口,轻声问道:“那……那该怎么办?”
敛了眉,张赛虎长叹一声:“一个字,躲!躲到先避过风头再说。”
这个答案虽不甚满意,却也是唯一的方法。李秀才也随之一叹,耷拉了脑袋。而到了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被对方牢牢抓住。他偷偷试了试,一时挣脱不开只得由着他去了,并在心中暗暗责备这莽熊的不知轻重。
不知怎地,虽然被牢牢桎梏住,可他却没有因为受限而产生不悦感,反倒觉得无比轻松起来。李德元苦恼地皱起眉头:这种奇怪的心境,怎么从没见过哪本诗书中有所记载啊?
***
屋漏偏逢连夜雨。现下,张赛虎和李德元便遇到了这等倒楣事。在山路中行走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天色微微亮了。折腾了一天的二人正准备趁著天光,找个什么地方小憩上片刻。可就在这个时候,昏黄的天幕中竟是飘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没多久就在天与地之间拉开一幕巨大的珠帘。
俗话说,“一场秋雨—场凉”,此时正值初秋时刻,雨水虽然不算冰寒彻骨,可却也是带着微微凉意的。戏剧和话本传奇中常常写到,遇见这种状况,主人公们往往能够找到一个山洞或是破庙什么的,不但可以为主角遮风挡雨,说不定还能谱写出旖旎风光之韵事来。然而,张赛虎和李德元。却是那种喝著凉水都能塞了牙缝、十足的倒楣蛋子。冒著雨找了个大半天,别说是山洞了,连个兔子洞都没有看见。
二人被淋得浑身湿透,张赛虎斜著眼睛瞥了瞥李秀才,如预料中那样,看见了他面色惨白的样子:雨水打湿了额前发丝,李德元咬了青紫的嘴唇。牙齿却不禁有些哆嗦。张赛虎心下一紧,这才想起他几乎是满身的鞭伤,被水一泡定是不好受的。于是,他脱下外裳。
“喏。”偏过了眼,他将衣服递在李秀才的眼前,可眼光却不与对方接触,只是胡乱地看著其他地方。
“啊?”他的举动让李德元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张兄,你很热么?”
“滚!”张赛虎禁不住吼出声,“你这蠢书生就让你的伤口泡到烂好了!”
李秀才一怔,方才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伸手接过了他的衣裳,他浅浅地笑起来!这个家伙的话,绝对不能正着听,否则非得给气死不可。真是一个邪头,连话都得反著听才行。
这—想,他轻道一声“多谢”,随即展开衣服,刚想穿上,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张兄,你似乎也受伤了。”李德元依稀记得,他在花舫上睁开眼所看见的那一幕,正是那艳娘为张赛虎缠上绷带的景致,“还是你穿吧。”
张赛虎摆了摆手。那伤是他扛着这呆子冲出牢室时,被衙差们招呼了几棍子,只是些瘀青而已。
“不好吧……张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你穿吧!”李秀才推辞道。然而这番说辞,在张赛虎耳中却只觉得婆婆妈妈,正是他最不耐烦的,于是,他忍不住瞪了眼,恶狠狠道:“你究竟是烦不烦啊!罗嗦的跟个娘们似的!你到底穿是不穿!一句话!再不穿就给老子扔罗!”
好心好意却换来一顿吼,李秀才讷讷地住了口,将已经湿透的外裳披上肩膀,正打算套上身,却察觉一个问题:这衣服没有一处是干着的,既不能御寒,也不能让伤口避免被雨水浸泡的命运。苦笑一声,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过想到,虽然那家伙口中并不待见,可却也是一番心意。于是李德元便将衣裳披上了。
原本还微微有些亮光,可渐渐的,伴随著乌云上涌,那一点天光也被遮蔽住。天空阴沉沉的一片,雨势愈加猛烈,仿佛是小石子儿似的,砸在脸上、身上,暗暗生疼。李德元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打算拉了张赛虎,找上一棵大树,能避上一刻是—刻。
瞥见路边—棵樟树枝繁叶茂,李秀才想也没想,便站了过去。可等他走到树下,就被张赛虎一把拉了回来,冲他怒吼:“你疯啦?!找死么?!”
李秀才根本还没明白什么状况,就被张赛虎用力一拽,摔了一个七荤八素的。身上溅了满身的泥水,跌坐在泥泞中的他,顶著一身泥点,怔怔地望著面前那个气急败坏的汉子。
俗话说,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虽然李德元是读书人,平日里讲究的是风度和礼仪,能尽量容忍的也并不十分计较。可是,就算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再加上张赛虎平日里本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这恶狠狠地—拉,让李秀才火从心头起恶由胆边生,瞪圆了眼就要和对方理论——
“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眼前一亮,天幕中拉开一道耀眼的闪电。继而,“轰——”地一声响,一声惊雷划破沉静。这样毫无预兆的雷电,让李秀才吃了—惊,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张赛虎非要拉住他不可。若是知道会电闪雷鸣,就算再借给他十个担子,也不敢在树下逗留片刻。虽说是好人一生平安,虽然嘴硬地认为自己没有做亏心事,老天爷辟了谁也不会招呼上自己,可也有一句话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像他那样的读书人都有可能被诬陷为杀人犯,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这么一想,李德元害怕地拍了拍胸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幸亏刚才张赛虎拉住了他,否则说不准自各儿就会遭了什么罪儿了——最近自己的运背,是谁都有目共睹的事情。
李秀才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泥水,好容易才直起了身来。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泥浆,沾得满袍子都是。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抬了眼,刚想对张赛虎道上一声谢,却发现对方竟是一脸坏笑,明显是准备看好戏并打算借机取笑的模样。
也不能怪张赛虎坏心,谁让那蠢书生满身满脸的狼籍,直让那张清秀的面容给糟蹋得没半块地方干净。再加上那不知所措的茫然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呆到了极点。也不知怎的,看到他这副蠢样子。张赛虎觉得心情出乎意料地明朗起来,原本因被雨水淋湿而产生的郁闷和烦躁,也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伸出大手,一把搭在李秀才肩上,张赛虎痞痞地歪了歪嘴角,然后,他一使劲儿,将刚刚站稳当的他又重新压回了泥坑里。李德元一个脚软,跌了个四仰八又,一屁股坐在泥潭里,将泥水溅在了张赛虎的裤脚上。他惊地抬起头,望著面前那个抱着双手一脸坏笑的男人。他本想义正词严地职责,可转念一想,又浅浅地笑了起来。
大滴的雨水打在李秀才脸上,慢慢冲去了脸上的污渍,让那浅笑愈发清明起来。张赛虎望著他的笑容,忽然觉得开始浑身不自在,紧紧皱了眉头,将原本的痞笑换成了恼羞成怒的怒吼:“你笑什么?!不许笑!”他作势抡了抡拳头,“再笑,信不信老子揍你?!”
知他虽然嘴上说得凶狠,虽然下手有时不知分寸,却也不曾真的对自己动武,李德元的浅笑不曾淡漠。他用修长的手指拎了拎自己身上被泥水泡得看不出颜色的外衫,轻笑道:“张兄,你是否忘记了一件事?”唇畔的笑容逐渐扩大,黑亮的眸子里闪烁著笑意,“这件衫子可是你的。”
“……”张赛虎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将外套脱给了他,而刚刚硬把他压入泥水之中,顺带著也让自己惟一一件外衫毁得不成颜色。
望著张赛虎逐渐变得青白交错的脸孔,李德元幸灾乐祸地拍掌笑道:“害人终害己!古人果不欺余也。这年头报应来得真快!张兄,你莫不是在现身说法么?”
张赛虎的脸色本就是青的,在听到李秀才最后一句明显带有取笑意味的反问之后,更是如同被捻了虎须一般。不是恼火,却有著什么别的感情,将“恼羞成怒”四个字一再激烈化。只见张赛虎横了眼睛,朝著仍然坐在泥塘里的李德元扑了过去。
万万没有想到那家伙竟然会对一句嘲笑有著如此大的反应。看到那个黑影直扑在面前,李秀才一登时傻了眼,瞪大了眸子傻乎乎地看着那莽熊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将上来。
一瞬间,泥花四溅。李德元被压地躺倒在泥塘之中,背部杠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疼得他龇了牙直抽凉气。而那张赛虎也是满身的脏泥,骑坐在李秀才身上。
忽然,他僵硬了动作:自己并不是真的想揍他,却是想也没想的就这样扑了上来。压倒了这蠢书生,却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是愣愣的看著身下的人时间似乎在此停滞。张赛虎一动不动,任由倾盆的雨水冲刷在自己身上。也不觉得疼,更不觉得冷,反倒是觉得面颊发热。他呆呆地望著身下那个疼得直皱眉头的家伙;雨水打在那蠢书生的面容之上,让原本清秀的面容显得更加文弱。凌乱的发丝附着在他的额上,黑发和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刹那间,张赛虎只想弯下腰去,亲吻那白皙而光滑的额头,抚平那微微蹙起的眉心。事实上,他也的确弯下了腰去……
身上的重量让李德元不适,背后粗砺的路面杠在伤口之上,更是让他忍不住张了口,“嘶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这一声穿透缜密的雨帘,传入张赛虎的耳朵里。僵硬住了半弯的身形,他瞪大了眼睛。天!他是吃错了药发了疯还是怎么的?!他竟然想去亲吻—个男人?!
下一刻,仿佛被火烧了屁股—殷,张赛虎跳离了李德元。好像是眼睛有什么无形的鬼怪一般,他轮起了拳头四处挥打,最后,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口上:“老子有病啊?!”
一声狂吼之后,张赛虎疼得龇牙咧嘴弯了腰:该死的!好死不死的一拳头捶在瘀青上了。
***
大雨持续了约莫半日多。当雨势终于渐渐转小并停止、太阳露出脸来的时候,两个家伙已经煞白了脸。再看看身上的状况,只能用“一塌糊涂”四个字来形容,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沉甸甸的迈不开步子,而那斑斑点点的黄泥更是让人怀疑,这两个家伙莫不是在泥塘里滚过一圈——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没错。
再看看二人脸色,虽然都因为雨水的关系,面色发白嘴唇发紫,可神态上却是大相迳庭;那张赛虎将一张脸拉得老长,仿佛有人欠了他多少银子不还似的,眉头紧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李德元则开了脸,望着太阳露出感激的笑容:“阴雨霏霏,固然是优雅动人,但还是艳阳来得让人欣羡,终于是云开雨霁了。”
刚将这一句感慨说出口,就招来张赛虎的白眼:“说什么鸟语?!换句老子听得懂的!”
“我是说,太阳出来了。”摇了摇头,李德元苦笑著为对方翻译:这没文化的莽汉。
张赛虎横了他一眼:“废话!你不说老子也知道”
李秀才听得愣住。虽然知道这莽熊说话是没一句好听的,可平日却也不见他回答得如此烦躁,好像是愤怒的野狗一般逮著什么咬什么。他顿了一顿,望向那张青白交错的阴沉面容,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张兄,你心情不好?”
“放屁!谁说老子心情不好?!”张赛虎瞪圆了眼,恶狠狠地冲李德元道,“你哪只狗眼看见老子心情不好了?!”
“两只眼都看见了啊。”望著他显而易见的怒气,李秀才想也不想地答道。可这话刚说出口,却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这不就是承认了自己两只眼都是狗眼了么?这么—想,李德元摸了摸鼻子,气得没了言语:想他一介读书人,怎么可以被如此侮辱?!
“你……你你你你你你……”也不知道该如何斥责对方,李秀才只是鼓了腮帮子,一手指著面前那个一脸横样的家伙。
“老子怎么了?!你倒是说啊!说阿……阿……阿嚏!”气势汹汹的张赛虎,因那一声喷嚏而破功。鼻头一红,两管清鼻涕顺流而下,在阳光的照耀下,晶亮亮的。
原本李德元还是义愤填膺,可一见他那副拙样子,却不禁轻笑出声。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递去。
“笑!笑个毛笑!”张赛虎也不领情,一把推开对方的手,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大男人带什么手绢?!像个娘们似的,恶心死了!”
若在平时,听到这一句,李秀才就算不据理力争,也是少不了要生闷气的。可这时,他却橡是没有听见一般,微微敛了眉,望著张赛虎。
刚刚他推开他的手,他分明就感觉到,他的体温高得惊人。
“张兄,你受寒了。”他一脸忧虑,指出事实。可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对方并不是肯合作的好病人:“寒个毛寒!老子好得很……啊——阿嚏!”
李德元摇了摇头,不理会对方的别扭表现:“当务之急,应先生了火,将你的湿衣烤干再说。”
一边说著,他一边四下寻找可以用来生火的东西。然而,一来,两个人身上并未曾携带诸如火石或火槽子一类的东西;二来,才下过大雨,树木也都是湿漉漉的,就是想钻木取火都不成。就在他一筹其展之时,却瞥见不远处的林子里,冒出了阵阵青烟。
李秀才心下大喜:“张兄,必是有路人在那里生火,我们不妨去借个火,你看如何?”
“不去!”张赛虎横了他一眼,“蠢书生,你究竟有没有脑子?!老子和你现在是逃犯!”
“也对哦。”李德元怔了一怔,可听见对方又一声撼天动地的喷嚏声,他再度敛了眉头。“可也许对方是好人呢?一来对方未必认识我们,二来,对方若是通情达理之人,就算知道我们是逃犯。但只要我们跟他们解释被冤枉一事,相信人性本善,对方一定会谅解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多的。”
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单纯好,还是愚蠢好。张赛虎闻言愣了一愣。随即嘀咕了一句“做梦”,然后干脆偏了头不去看那笨蛋。
见他不搭理,摆明了一副不肯合作的模样,李秀才心下生气,伸了手去拉他。可这一拉却让他吓了一跳,张赛虎的皮肤炽热的。烫得厉害。
李德元想也不想,探出手去,摸他的脑门。
“你……你干什么?!”脸颊一热,张赛虎只觉得一阵心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怒斥道。可他的话非但没有吓倒李秀才,反而坚定了他的决定。
二话不说,李德元拉住张赛虎,将他往那升起青烟处拖去。
奇怪,明明自己大可以用力甩开他的手,可为什么偏偏就是下不了手呢?张赛虎迷迷糊糊地想,可渐渐便只能感觉到一件事:他的手冰冰凉凉的,为他祛除了烦躁的热,带来凉爽,舒服得紧。
正如李秀才所预料的那样,那青烟正是旅行人生起的火堆。三位旅人当中,一位较为年长一些,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另外两个都是约莫三十多岁的青年。
李德元走上前去,向三人作揖,并且说明了来意。那年长的立即让出了位子,笑道:“好说,好说。在外靠朋友,出门在外,谁没有一点难为事情儿的?如果两位朋友不介意,就跟我们一起挤挤,至少烘干了衣服再走。”
李秀才本是想借了火就走的,可见对方如此热情,他不忍有负这一片好心,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旁边的张赛虎一直没吭声,李德元只当他是烧糊涂了,拉著他走到火堆边坐下。他心中暗喜,微微侧了脑袋,小声对张赛虎说道:“你看,果然还是好人多吧。”
“哼!”张赛虎没答话,只是冷冷地哼出一声来。李秀才碰了一鼻子灰,不禁有些悻悻。可转念一想,这莽熊不说话也好,免得满嘴粗话,张口就得罪人。
轻唤张赛虎将湿衣脱下,放在火上烤烤干。可那家伙就是一声不吭,动也不动。李德元没了辄,无奈地摇了摇头。想了一想,自己身上还罩著一件他的外衫,烤干了还她,还能抵上点风寒。
这么一想,他便起身想褪去外裳。可湿淋淋的衣服黏在身上,再加上胸背有伤,又不能使蛮力拽。小小的脱衣动作,他竟是小心翼翼费了半天工夫。可即便是这样,仍有几次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咬牙。
“这位公子,你受伤了?”老者一眼就看出李德元动作有异。
“是啊。”李秀才想也不想地答道。
“哦,”老者顿了一顿,笑道,“敢问公子受的是什么伤?我这儿有些药材,若公子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啊,不用了!”李德元连连摆手,谢过对方的好意,“您的好意,小生心顿了。我这鞭伤已经上过药了,并无大碍,有劳您费心了。”
这句话刚说完,就被旁边的张奏虎踩了一脚。李秀才—惊,偏过头去,只见对方一脸阴霾。
“鞭伤啊……”老者低喃,“敢问公子,怎么会受如此大罪?”
“这个……”李德元愣了一愣,不禁再度偏过头去望向张赛虎,只见对方依然是铁青著脸,但偏就不说话。李秀才想了一想,赶忙赔笑道,“这个……我刚刚说错了。是摔伤,摔伤。”
老者咧嘴笑起来:“公子别戏弄老夫了。哪里有人捧得前胸伤到后背的?是什么人如此可恨,竟敢对公子这样善良的读书人动武,这还有王法不?!”
这一句说得李德元心头一片凄然,低垂了脑袋,悠悠长叹一声;“便就是王法无理啊……”
那老者静静地看著李德元,将他的伤感收入眼底。没有再问下去,他笑著岔开了话题:“来,来!不愉快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这位公子风度翩翩,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逢凶化吉的!”
“是么?”李秀才抬了头,粲然—笑,“那就希望能承您贵言了!”
与那三位旅人笑谈见闻,李德元未曾察觉,—旁的张赛虎脸色越发阴沉,黑得似乎可以拧出水来。
***
眼前一片昏暗,头晕乎乎的,一阵阵的疼痛从胸口和背后传来,身体也动弹不得。李德元只觉得昏昏沉沉,好容易挣扎地睁开眼,只见深蓝的天暮上点缀著点点繁星。耳边传来“哔哔剥剥”的声响,他用余光瞥去,只见火焰烧得正旺,蒸腾起零碎的火星微微飘扬,缓缓浮上天幕。
“咦?!我怎么睡着了?”李秀才疑惑道。他丝毫没有印象,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著的。想了想,他轻轻嘀咕,“定是这两天没有合眼,实在是撑不住了。”
这句话引来了一声轻蔑的冷哼,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李德元偏过头去,刚想说“张兄你今天怎么这么大的意见”,可这一看让他吓了一跳,这个张赛虎怎么给捆得跟个粽子似的?!
仿佛出看出了他的疑惑,张赛虎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看自己。李秀才依言低下头去,只见自己身上捆著一指多粗的麻绳。难怪一直觉得伤口发疼,他原先还以为是恶化了,没想到原来是给绳子勒的。
这下子,就算李德元再迟钝,也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深深的敛起了眉,他回忆著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与那三位旅人一直畅谈中,那老者提到他身上带著伤寒之药。想到张赛虎的状况,李德元想也没想就要来一碗。可那张赛虎却始终闭著嘴,任由他如何劝导都不喝。他一个生闷气,又不好意思浪费了药材,便—抬碗咕噜咕噜的灌了下去。再然后,没过多久,就觉得头昏沉沉的……
“怎……怎么会这样……”李秀才张大了眼,喃喃道,“我不相信,明明是好人啊。”
“好人?!”张赛虎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好人会给你下药?!老子看你这蠢书生是读书读到脑子迁了!”
事实摆在眼前,让他无从反驳。李德元愣了一愣,又道:“那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张赛虎撇了撇嘴。
“那你怎么不阻止我?”李秀才发了急。
“老子说了你会信么?”张赛虎横了他一跟。
“……”李德元不说话了。相信人性本善的他,若不是亲历了这般事情,定是不会相信张赛虎的话的。甚至,他还有可能认为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他,想必就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声不响,硬是要他看他吃亏,吃一堑长一智。可……不对啊……既然他从一开始就看破了,又没有喝下那下了药的汤药,为什么也会被绑了起来?!
“老子也不想陪你等死,”看出了他的疑惑,张赛虎接口道,“早就应该丢下你这扫把星的!”
李德元才不把他的话当真。因为那家伙一如既往地偏过头去,眼光在火焰上游移不定,就是不敢看他。知道这家伙一向是口硬心软,定是做好了打算,认为有能力对付那拨家伙,才会—直闷声不响,任由他们使坏。可让他不明白的是;这家伙既然早做了打算,为何没能对付倒那三个,反倒被制服了呢?
“咳……”一声轻咳从张赛虎喉中逸出,可他又飞块地闭了嘴,将那咳声憋进了肚子里。李秀才循声望去,登时心中雪亮这个讳疾忌医的莽汉,坚决不相信自己受寒发热,一个劲儿地逞强。本以为撂倒那三人并非难事,可真正动了手,却因病犯了迷糊,终究是撑不住的。于是,先前的如意算盘被打了一个七零八落,自个儿也被捆成了粽子。
将事情的经过揣测了个八九不离十,明明是危急关头,可李德元却觉得好笑:这头葬熊,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望着张赛虎的面容,他刚想笑他讳疾忌医,可对方的脸色,却让李秀才发了急:在火焰的映照下,张赛虎一张脸烧得发红。汗珠从额前滑下,打湿了鬓角。似乎是想要咳嗽,可他紧紧闭了嘴,不让咳嗽逸出唇外,但肩头却是不由自主地随咳声颤动。
“张兄,你不要紧吧?“李德元想也没想地移了身子,想去看对方的状况。可是因为全身被绑得死死,根本动弹不得。他挣扎着想摆脱麻绳的束缚,却只让绳子勒得更紧,杠在伤口上,疼得他直咬牙。
思忖了片刻,李秀才大声呼喊:“来人啊!”
这呼喊果然引起了那三人的注意。为首的老者慢慢地走了过来,对著李德元就是一脚:“吵什么?!”
这—脚正踏在背上,疼得李秀才几乎要昏过去。可他死死地咬了牙,硬生生将一声痛呼憋在了嘴里。好半天后,他才稳住了心神,望向那老者,垦求道:“常言有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拜托你,放了他好不好?”
“放了他?!哈!”老者咧嘴笑道,“你们可是逃犯,若放了他,我可不是成了罪人?”
“不是的!那个被诬陷为杀人犯的是我,跟他没有关系,”李德元急道,若不是全身被捆,他定会冲到那老者前深深作揖相求,“他只是不忍看我被冤枉,所以才放了我。他不是坏人,他以前是捕快,是好人。所以,请你放了他,好不好?求您!”
老者冷笑一声:“我管你们谁是杀人犯谁是捕快?!我只管你们都是被通缉的逃犯,五十两一只!”
轻蔑的语气和轻贱的用词让李德元明白,恳求是没有用的。他忍不住义正词严地指责对方,“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竟然为了区区金银而置道德于不顾!你怎么可以这般无耻?!”
“无耻?”那老者挑了眉毛,又是一脚踹上来,“闭嘴!”
“我偏要说!”李德元捏紧了拳头,让自己不要因痛出声。蹙起双眉,他沉声道:“俗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是有什么过错,也全因我而起,与他无关!你怎么可以如此不分黑白是非?!就算你心中全无佛教信仰礼法道德,就算你被铜臭迷了眼,也应知道,我才是主犯。就算你要报官,也是抓我比较值钱。他的酬金不多,你就放过了他好不好?或者,他那份钱,算我欠你的。只要我以后有了饯,一定会加倍还你。你相信我,看在钱的面子上,你放了他行不行?”
这番说辞,原本应该是正气凛然的职责,可最终却还是演变成了哀求,可是李德元浑然不觉,自己曾经所谓的“读书人的气节”和“宁死不低头”的一身傲骨,到了此时,在他不知不觉中就混入了哀求的意味。这让倒在一边的张赛虎看得呆住。
当日,在晋城的县府衙门,衙役们抡起了皮鞭,在他身上抽出条条红痕。他咬了牙,虽是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求饶的话来。他忍住不让痛呼出声,更是握紧了拳头,硬生生地让指甲嵌进了肉里。
当日,张赛虎没有料到,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然会挺着一身铮铮傲骨,任由鞭打,不曾说出半句求饶的软话。
就像他的今日,也绝没有料到,那个曾经骨子里满是硬气的的蠢书生,竟然会因为他的缘故,说出了恳求的软话来。
看著那个被绑得死死的瘦弱身躯,在那苍白的脸上看出了点点水迹,分不清是因疼痛流下的冷汗,还是为他而落的泪滴,在火焰的照耀下,闪烁著点点晶莹光芒。张赛虎心头一紧,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感在作祟,只觉得心头一酸,像是打翻了陈醋坛子,酸液渗透入内里,渗透进心,让他忘了呼吸,忘了咳嗽。身体越来越热,手心里全是汗,他只想一跃而起,踹倒那些该死的混蛋,然后将那个蠢书生抱在怀里,再也不放生。
是了。到了现在,他是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日看见那清秀的笑容,会仿佛五雷轰顶一般被摄了心神;他也终于明白,为何那时将他压在身下,他会去想亲吻他光滑的额头,抚平那微微蹙起的眉心。
是了,到了这时,他依然明白,他张赛虎,偏是看那个蠢书生看对了眼,想对他像男人一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天南海北聊到天明,也想对他像女人一样抱他在怀中亲他吻他睡他。
这个认知让张赛虎的脸颊像火烧一般,热辣辣地烫。等等!火烧?!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提醒了他。趁著那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李德元身上张赛虎缓缓地移动著身子,将被捆紧的双手凑到火堆旁。
“你这家伙说什么蠢话?!我看你是根本掉坏了脑壳吧!我怎么会放走到了嘴边的鸭子?”那老者一边讪笑,一边用脚尖踢点著李秀才,并渐渐加重了力量。
李德元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命令自己不去在意对方那踩在伤口上施压的脚,他怒斥道:“你到底有没有人性?!这等做法,简直禽兽不如!”
“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禽兽’!”那老者收回了脚,邪笑著,改为一脚踩在李秀才的右手上。再然后,他左脚离地,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那纤长的右掌上——
“啊——”十指连心,李德元终究是忍不住,痛叫出声。在暗夜之中,这一声显得是如此凄然和苦楚。
望著面前这一切,张赛虎只觉得这一声惨叫,像是刀子一般,在他心头狠狠地剜了一刀。疼得让这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汉子,忍不住飞出泪来。心口那种痛感,远远比正在受火焰灼烧的双手,还要痛上许多。
渐渐闻到了微微焦糊的气味,张赛虎分不清那是麻绳被烧焦的味道,还是被连带著一起饱受烈焰焚烧之痛苦的双手。此刻,他已感觉不到手上的痛楚。他只是狠狠地瞪圆了眼睛,将面前的—切丝毫不漏地收进眼底。
记下那老者狰狞的笑,记下那两个青年抱臂而看的悠闲,也记下了李德元额前的冷汗、青白的脸色,以及被咬到青紫的下唇。
记下了,这一切,他张赛虎都记下了,深深地刻在心里,死也不会忘。这仇,这恨,这痛,这心疼,他定要将这笔帐好好算上一算!
血腥气蔓延在口中,那是张赛虎不自觉间咬破了嘴唇。手腕渐渐可以微微活动了,他用力挣了挣,终于将粗绳绷断。
先是不动声色,在那三个混蛋不注意时悄悄松开全身上下的捆绳。然后,在顷刻之间,张赛虎一跃而起,飞腿先是直接踹上了那老者的胸口,随即抓起两个目瞪口呆的青年,双手一使劲,将两颗脑袋狠狠地撞在一起,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和那三个倒楣蛋子同样呆住的还有李德元。他瞪大了眼,看著张赛虎像丢垃圾一样将两个青年扔了出去,摔开了好几尺远。然后,那个莽熊冲了过来一把搂住他,三下两下将他身上的绳子解了个干净,扶他到一棵树下,让他轻轻靠坐在树旁。
随即,他以从未曾有过的轻柔声音道了一句:“再坚持一下。等—会,一会就好。”再然后,轻轻放下他的身子,他一个箭步又冲了回去,拎起躺在地上的老者的衣领,一把将之提了起来,一拳头正砸在对方的鼻梁骨上。
“第一拳,让你踹!”这—拳,直砸得那老者脸上彷佛开了个染坊一般,红的紫的青的黑的一齐冒了出来。
一拳哪里解气,想到刚才这混蛋对李德元做的一切,张赛虎只觉得火从心头起恶由胆边生,捏紧了拳头,结结实实地在对方的小腹上捅过去,“第二拳!你敢踩他?!”这一拳,打得那老者闷哼一声,血从嘴角逸了出来,便再没了声响。
见到张赛虎面色铁青,捏紧了拳头似乎是有打不尽的怒火,李德元惊得目瞪口呆。见他的第三拳又要招呼上去,可那老者却只有出气没了进气了。李德元一惊,忙开口连声唤道:“张兄……张兄!张赛虎!”
这—声出口,竟是沙哑得仿佛声带被磨砺过—般。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想要大声呼他,可一个“张”字刚喊出口,却又被一连串的咳嗽打断,刚刚那老者的—脚,似乎是伤了肺了。
李德元的声音唤回了张赛虎的神志。暂且丢下手中的混蛋,他跑回他的身边,轻轻执了那满是淤青的手,缓声:“疼么?”
被这从未有过的温柔吓到。李德元张大了嘴,半晌发不出声音,见他不会答,张赛虎只道他是疼痛难忍,紧紧地敛了眉头,他将他纤长的手包覆在自己的大掌中,轻轻搓揉,为他散瘀活血。手上一边忙著,他一边恶狠狠地开口:“老子要杀了那个该死的家伙!”
这—句让李秀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忙以那只完好的左手扯了他的袖子,轻声劝道:“算了,饶了他把。”
“什么?!饶了他?!”这次轮到张赛虎傻了眼。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疼得李德元惊呼一声。他连忙放轻了手,再度轻缓柔和的搓揉着。
“放过他吧。”望着张赛虎专注地揉掌的神情,李德元不由自主的在唇边绽开一朵浅浅的笑花。伸出左手,以指腹轻轻摩挲他的眉间,抚平他紧敛的眉头,李秀才轻道:“算了,好歹那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看在他一把岁数的份上,饶了他吧。好不好?”
“你这蠢书生!”不知是夸他太过好心,还是斥责他太过愚蠢,张赛虎转头去看那老者,见他颤抖着身形一副快要晕厥的模样。虽然很想再追加上几拳头,让那老家伙再也没有下半辈子这种东西。可转头又看见那清秀的面容上期待的神色,他终究是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将李德元抱在怀中,就要离开。
“啊?!张兄!”李秀才忙不迭地叫道,“这个,小弟的腿并没有残疾,可以自己走的。就不烦劳张兄费心了。”
张赛虎哪里理睬他的抗议,撇了头去,眼光流连于暗夜星空之上,游移不定:“老子才不是担心你的腿!老子是怕你个书生程太慢,老子后腿。”
火焰摇曳不定,在地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灰影。零零星星的火烬,在热气的作用下,缓缓升腾上黑暗的夜幕。被秋夜的清风吹拂,随风而动,明明灭灭,仿佛是半空中浮动的星辰。
淡淡的火光映上张赛虎的脸庞,照耀出面颊上两朵不自然的红云。李德元静静的注视著这两片红晕,看见他别扭地撇过脸去,读不到他的表情。可这粗莽汉子—定不曾知道,他那红得仿佛煮熟的虾子—般的耳朵,还有那红透的脖子根,已经将他的赧然全数道于李德元知晓。
不期然地,李秀才的脑海中突熟又浮现出了那一句老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个五大三粗的捕快,确实是毫无道理可言的那。想到这里,他轻轻勾了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啊!对了!”张赛虎突然停住脚步,将他轻轻放在地面上,“你等老子一下。”
“呃?!”李德元惊讶地望着张赛虎滴溜溜地跑了回去,从那三个仍然倒地不起的家伙身上和包袱中搜刮出银子、火石,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包成一个包袱,背上。然后,他临转身时不忘给那两个青年一人赏上一脚,这才滴溜溜地跑了回来,一把又将他抱了起来。
“老子没食言,”见李秀才一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张赛虎以为他是介意刚刚他泄愤的两脚,连忙辩解道,“老子只答应饶了那个老不死的一条狗命。你没说那两个年轻的也不给踹啊!”
“……”望著那痞痞的笑容,李德元登时没了言语。
官兵捕快?!这家伙明明比较像土匪吧。
然而,让李德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赛虎那家伙不但是土匪,而且还相当流氓。
当张赛虎抱著他走了好—段路后,忽然一拐,钻进通往林间的小路上。就在李德元惊讶之时,张赛虎竟然就这样抱着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风吹过林间,拂动树叶“沙沙”作响。星光微微洒在林间,映出树下两个男人的身影:那个高壮一些的男人,背靠著一棵大树。而他的怀里,紧紧搂著一个瘦削的身影。
那男人按住了怀中人的后脑勺,将他贴紧自己的胸口。双臂搂得死死,让对方动弹不得,“张……张兄……”李德元忍不住开了口,喘著气道,“张兄,你快勒死小弟了。”
张赛虎闻言,缓缓放开了手臂,改而以两只大掌捧住对方的面庞:暗夜之中,看不请那清秀而文气十足的五官,只那双黑亮的眼,反射出星彩,晶亮亮的。张赛虎想也不想,伸出舌头舔了上去。
李德元惊得呆了。当那温润潮湿的舌触及眼睑,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可这—来,感觉却更加鲜明了:那灵活的舌头,先是在他的眼皮之上流连不已。直舔得他眼上一片湿漉施漉的。先是痒,再然后是酥酥麻麻。李德元不知所措地僵直了身形,可渐渐的,随著那舌头滑过眼,逡巡于鼻梁之上,到最后舔上唇瓣,李秀才之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是被抽光了一般,身体不由自主的软化下来。没有力气再支撑身于,他慢慢地瘫软下去,却被两只有力的手臂搂住不放。
轻舔转为啃咬,李檀元只觉得唇瓣被咬得生疼,他忍不住开了口想痛呼。谁知那长舌却趁著这个空子,长驱而入。不断地舔,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不断地咬,轻轻地,似乎是要将他拆解入腹,却又不忍心大口吃完,要留著一点一点地享受。李德元只觉得自己的生气都要被对方吸得干了一般,脑中昏昏沉沉,糊成了一片。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没了意识之时,对方突然放开了他。
一时沉寂,二人皆是胸前起伏,大口吞吐着空气。李德元忙不迭的深呼吸几口,好容易缓过气来,他望向张赛虎的双眼。在那双深黑的眼眸中,他看见一种自己所不知道的感情。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出了岔子。呆了半晌,他下意识地开口,脱口而出:“那个……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个……那个……”
这蠢书生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的吻挂不足以让他神魂颠倒,忘却那劳什子的孔孟么?!这个认知让张赛虎心口袭上一阵挫败感。不悦地皱起眉头,二话不说,他再度狠狠地收紧手臂,将怀中人贴近自己的身躯。紧接着,他毫不客气地低头吻了上去,撬开牙关,攻城掠地。
吮吸,不停地吮吸。越是这样,就越觉得不够。想要更多,不仅仅是亲吻,还有抚摩。下腹部有热流奔腾不息,张赛虎只觉得全身燥热,额头,手心满是汗水。他忍不住放开右手,单以左臂紧搂对方不让他动弹,右手则撕扯著他的衣襟。然后滑入衣内。可手中触及的并非是预期中光滑的皮肤,而是层层叠叠的绷带。
张赛虎刹那间愣住了,他是想睡他没错,可是他竟然如此猴急,如此难以克制,全然不顾他身上满是伤口。
就在张赛虎停顿的一瞬间,李德元使出浑身所剩不多的力气,使劲儿一推——
只听“砰——”一声闷响,张赛虎的后脑勺正磕在树上。然后那个色狼终于没了动静,靠在树上挂著去了。
可是,就连撞昏了过去,那家伙的手臂还是死死地搂住了他。李德元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挣扎著从他的手臂之中挣脱出来。扶著树,他慢慢直起了虚软的身子,可脚下一滑,又跌回了张赛虎的身上。
这一跌,让李秀才正趴在那个昏迷中的家伙的身上感受到腹部顶著一个硬直的东西,李德元“刷”地红了脸:“禽兽!”瞪圆了眼,脸上热辣辣地烫,他冲那个闭著眼不省人事的家伙怒骂。
秋夜微风,拂过林间,也拂在李秀才被湿润的眼上,唇上。清凉的感受,与方才的炽热形成鲜明的对比。唇齿之间,似乎还残留著他霸道的气息。不自觉地,李德元轻轻抬了手,指腹抚过唇瓣。
秋夜露凉。愣了半晌之后,他偏过头去,静静地注视著那个男人的睡颜。再然后,李秀才脱下了外衫,为那“禽兽”轻轻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