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逸在楼上休息,她把自己关在这儿,但她的心早巳飞了出去,飞到潘烈那儿。
一生中从没有这幺强烈的欲望,她想见潘烈,这个时候。这是很奇怪的情绪,如果庞逸不是现在回来,不是在楼上休息,她也许并不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见潘烈,庞逸影响了她的情绪。但是她没有去,她把自己困在服装室里,让矛盾折磨自己。她动也不动地坐着。她的心早已飞出去了。
黄昏的时候,庞逸从楼上下来。休息过后,精神是好转了,但睡得眼肿、鼻肿的样子并不好看,尽管他神态温文,关怀。
“满意吗?”他指指四周的新装。
“一件也没有试。”她一点也不隐瞒。
“为什幺不——”他懂了,不再问下去。
嫁一个年纪大的丈夫最大的好处,是他能懂所有的事,不必她多费唇舌。
“出来坐坐,噢?”他小心翼翼地说,“不要把自己闷坏了,思嘉。”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随他走出去。前后多少日子?她对他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当然感觉只是她的,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但——感觉是不能做戏的。
是!她无法强迫自己的感觉也做戏。
“很久没有开派对了,”他坐在起居室中那张大而柔软的沙发上,“请朋友来热闹一下?”
他以温和的眼光注视她,在征求同意。
她淡淡地摇头,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我那部戏还没拍完。”
“戏是另一回事,我们的生活是另一回事。”他说。
“迟些吧!”她不置可否。
“头发也自己洗,懒得连美容院也不愿上?”他故作轻松,“你没找秘书陪你?”
“今天没戏拍,不必讲究。”她说。
“记不记得以前没梳好头不肯见人的事?”他笑。
她淡淡地摇头,突然说:“我倒想试试独自去旅行的滋味。”
“哦——什幺事情令你有这种念头?”他意外。
“不知道,也许是电视。”她指指前面的一排电视,“那些电视影集的情节,很吸引人的!”
“你是指‘爱之船’那一类吗?”他笑起来,“安娜说,去年她参加一个旅行团,坐邮轮的,船上都是比我更老的老夫妇,退休之后享受落日余辉。”
安娜是他的秘书之一。
“我不是说那些。”她被惹笑了。“我永不相信邮轮或飞机上的艳遇,那些人不惹人厌已够感谢了!而且——我不要艳遇。”
“你说独自旅行。”他说。
“没有原因,只是这幺想。”她无聊地看着手指。
面对他,她已开始觉得无聊,以前那幺多日子怎幺过的?她一直以为自己爱庞逸。
“想——就去吧!”他微笑,“去哪里?”
他的话里有太多的宠和爱,他永不违背她的意思。
“不知道。”她摇头。答应得这幺爽快,她又有点不满意,“刚刚开始想。”
“或者——你喜不喜欢和苏哲同游?两个女人有伴,一定会有更多乐趣。”他说。
“苏哲?!为什幺是她?”她反问,心里立刻浮起一个念头,他——可是故意的。
“她能陪你,也能照顾你,而且我们是朋友。”
“别把我当成小孩子,我能照顾自己,”她说,“如果真是旅行,我希望单独一个人。”
他凝视她良久。
“几时要去,去哪儿,只要告诉我就行了。”他说,“我会尽快替你安排好。”
“不要安排——”她说,看见他有些异样的脸,立刻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去,我不要安排,只买一张飞机票,到了一站再考虑下一站。”
“我怎能放心?”他冲口而出,‘“思嘉,别忘了你的身分,太不安全了!”
身分!是,身分!有时候身分是个担子。
“我知道去不成,想想也不行?”她终于这幺说。
“我不作无谓的胡思乱想,”他说,“想了之后又做不到,滋味并不很好。”
“你从来没有幻想过?”她反问。
“年轻时或许有,”他考虑一下,“不过那些幻想也很实际,后来渐渐地也变成了事实。”
“所以说幻想未必不能成事,对不对?”她笑。
“长大以后我只做有把握的事。”他说。
“我看见你曾冒险。”她说。
“那所谓的冒险,其实心中已有七成把握。”他笑,“譬如我当时想找潘烈拍戏,看似冒险,却明知一定成功,这是眼光。”
他突然就提起了潘烈。
思嘉的声音静止,神情也在这一剎那静止。
她完全没有掩饰自己,一丝也没有。庞逸自然看得见,他是那样精明。
“潘烈在欧洲名气很响。”他又说。
她真怀疑,他分明是在试探她?
“也许他在那边得缘。”
“他的片子很卖座。”他又说。这些话其实不说也没关系,完全无关痛痒:“他们说他是东方最具明星气质的演员。”
“外国人看的是东方功夫。”
“他们看的是他,潘烈本身。”他又说,“我在想,如果请他拍一部文艺或写实片,欧美人也会接受他。”
“是吗?”
“你不以为然?”他望着她。
她心中又有反感,他是故意说潘烈,说那些话的,是不是?他在试探她。
“你想要我说什幺?”她语气不怎幺好。
第一次,她在他面前用这种语气。
结婚的日子里,他们别说没任何磨擦,就连重一点的话也没互相说过,这种不好听的语气更没试过。
他仿佛惊愕住了,望了她半晌。
“我只是想说——我想拍这样一部文艺片或写实片。”他看来是绝对的认真,绝对的真诚。
她吸一口气,把心中莫名的不满和反感压下去。
“没有可能。”她说。
“是——”他若有所思地摇头,“我永远得不到潘烈的合作,甚至,得不到他的友谊。”
“你常把不可能的事拿出来想,这不也是不实际的一种?”她忽然想到。
“我承认。我做一切事情都能按部就班,得心应手,除了潘烈。”他苦笑,“偏偏对他不死心!”
“这没有理由。”
“我明知没有理由,”他说了一半就停住,不知道他在想什幺,“只是——我不肯认输。”
认输?!对潘烈?!他们之间有赌博吗?
“我想潘烈并没有跟你赌。”她说。
“我和自己赌,”他望着她,“有时候我也很不懂自己,都快五十岁的人,还这幺执着。”
“执着与年龄无关,对吧?”她笑起来。
“是,与年龄无关。”他专注地对着她,“思嘉,今天回来之后,你这是第一次真正在笑。”
她呆楞一下,立刻,情绪又变得低落。
面对着庞逸,她永远解不开心中的矛盾。
“你看来情绪很不稳定,思嘉。”他说。
她心中紊乱,在考虑着措词,有冲动说出自己的矛盾,又有股力量在压抑。
“很闷,我告诉过你了。”她只能这幺说,“拍戏、生活都是一成不变,很闷。”
“我提议放下一切出去走走,你又不肯——”
“我肯,但不想和你一起——”话已说出来,她吃惊,但已收不回来。
他并不意外,更不像她那般吃惊,好象一切理所当然。
“每个人都会有情绪波动的时候,何况你那幺年轻。”他慢慢说,“思嘉,明天我们办手续,你去旅行。”
“不——”
“别提拍戏,别提任何事,那不重要。”他的肯定无与伦比,“重要的是你找回平静,令自己快乐。”
但是旅行能令她平静、快乐吗?她不敢说!
“我不旅行。”她吸一口气,不想自欺欺人,“老爹,别替我安排去任何地方。”
“为什幺?”
“因为我——”她再吸一口气,她希望分辨得出是勇气?或是其它,“我真的没什幺事,今夜情绪不稳,明天可能就好了!”
她自己也叹息,勇气没有及时涌上来。
他定定地审视她,他是宽厚、仁慈的,他温和平静的眼光不但有爱,还有包容一切的力量。
“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他点点头,再点点头,“思嘉,你记住,我所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幸福,快乐。”
“我没有说过自己不幸福,不快乐。”
“那就好,”他长长地透一口气,“即使你情绪低落,思嘉,我也觉自己有罪。”
“怎幺会想到罪呢?”她勉强笑,“我能不能说你情绪不好也是我的罪?”
“那不同,我是丈夫,我比你大那幺多。”他说。
“丈夫妻子之间是平等的,年龄更不是问题。”她只能这幺说。
她不能对一个委屈求全,低声下气的人要求太多,是不是?她不能太过分!
是!她不能太过分!——同时,她也想起,这委屈求全低声下气是不是庞逸的计?
一个处处怀疑丈夫的妻子,上帝!他们之间的幸福早在她心飞出去时也消失了吧?
“或者,我们到外面去吃一顿?你想去夜总会坐坐?或者——”
不,不,都不是这些,无论庞逸再说什幺,都无法抓住她的心了,她的心巳从窗户飞了出去,她的心在潘烈那儿,在那家叫“老藤”,但不知街道名的小咖啡店中’,她的心在——
“思嘉,你在想什幺?”庞逸轻唤。
她敛一敛神,美得令人心软的眸子停在他脸上。
“庞逸,请别再说,我什幺都不想,”她低声说,“我只想安静一下。”
安静?!庞逸呆住了,脸色也慢慢改变。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消失,眼中光芒也慢慢淡去,他望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或者——他是希翼自己听错了,看错了,但——不,不,她看来是那样矛盾,那样不耐,那样烦躁,那样的不快乐——
“对不起,思嘉,”他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我太打扰你,对不起。”
带着一脸失神和异样的苍白,他转身慢慢地出去。
他走得并不沉重,也不颓丧,只是——那幺走出去。他是个坚强的人,他承受得了一切,是吧?
他是——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意,虽然她什幺都没有说。她知道,他已完全明白。
她说不出心中的感受,眼看着他这幺走出去,却没有一丝想叫住他的意思。不是冷酷,只是——无奈的理智。因为她知道,即使叫他回来,他们也找不回从前的一切。
她任他走了出去。前面的路是什幺她并不清楚,更没有把握,但她己任他走了出去。
整晚,思嘉独自在床上辗转。
庞逸没有回卧室来。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他在不在这幢大屋里,她和他之间已无任何一丝心灵联系,连感觉也消失。
感情的幻灭就是这幺冷酷决绝,一丝儿也勉强不得。做了那幺多年戏,今夜才有这领悟,领悟虽来得迟,毕竟还是来了。
思嘉的心并不乱,当庞逸退出起居室的一剎那间她已冷静下来,非常地透澈澄明。
她知道他这幺退出去是表示什幺,她没有后悔也不庆幸,她只是表明了自己态度,如此而已。她不曾要求他做什幺,他是自己退出去的,是不是?
太冷静了,反而令她没有了睡意。她竟然可以在这个时候想看一点书。
随手抽出一本诗集,她半倚在枕头上慢慢翻着。
演戏的这些年她很少看书,她不是很用功的演员——她也从来没当过自己是演员。她靠的是天生的外貌,演技,别人称她为明星,她当自己是戏子。她觉得戏子两个字比较传神,做戏的人嘛!
很多同行都说要充实内涵,磨练演技,不断地求进步才能长久立于不衰之地。她觉得自己根本什幺都没做,角色派到手上就演,甚至没用太多的时间去揣摩个性,她只要把自己放进故事就行了。
对!就是这样。她每次把自己放进那虚假的故事里,随着故事的开展再生活一次就是了,真是这样!这其实是很容易的事,什幺演技、内涵,她真是没注意到。
但是所有人都赞她好,演技好,气质好,性格好,有深度,她是目前最红的女明星。她不知道,她大概是那种天生的戏子吧!
以前人总说戏子无情,不知道他们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没有爱情?不说情?不谈爱情?谁知道呢?仿佛戏子不是血肉之躯似的,几千年这幺下来,戏子真无情?
她轻悄地翻一页书,她无情?像她今夜这幺任庞逸离开,是无情吧?
或者,她把感情都给了戏?给了故事中的人物?她不知道。替人生活一次,总不至于是空白的吧?她塑造的角色下都很动人吗?动人的就是情!
她的情给了所演的角色,她告诉自己。
任庞逸离开是一件事,她认为,她心已飞到潘烈那儿又是另一件事,两事不能混在一起讲,否则就不公平。她任庞逸走出去也不是因为潘烈,那个时候她心中真是需要安静,只是这样。
令她意外的是,他一走开,她就安静了。
又翻一页书,她仍旧没怎幺注意内容。人生如翻书,一页一页地过去,谁又真正注意每字每句,每页每篇?日子是流着走的。她的日子真如流水行云,除了戏里留下清晰影像,往日已依稀不复记忆。就算两年前结婚,那被形容为最轰动的婚礼也似乎很远了,她只不过多了个伴侣。庞逸只是伴侣。
她看看空了一半的床,奇怪的是心中无一丝怜恤,感情的事就是如此决绝?或她全不动情?她不知道庞逸是否永远不再回到这张床上,她也不怎幺重视。重要的是,她已在适当的时候,表达了自己的情绪。
前面的路谁都要走,快乐的,哀伤的都不是问题,大家一样走上去,她一点也不担心,至于路上的变化——她不想猜,走向前去自然会知道,是不是?
再翻一页,她瞄瞄窗边已出现鱼肚白,天快亮了,阳光下的日子和黑夜会完全不同吧?视线再落到书页上,她看见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字,“戏子”!戏子?!是写她吗?急忙往下看,短短的一首诗,却字字跃进她心中,令她的心一下子掀起了巨浪。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眼泪”
怎样的一首诗?!那不是她一直想讲,一直在她心中转动,却没能具体说出来的话吗?是谁,是谁用这样细微体贴的笔替她描绘了出来?是谁?
她的美丽,她的爱情,她的悲哀,她的表演都不真实,涂满了油彩的面容只是颗戏子的心。谁说不是?谁说不是她总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谁说不是?她只是个戏子,也许天生,也许后来的习惯,她只是个戏子,她的身体里,已不再有自己!
是——这样的吧!
这幺多日子来,她没有了自己!
她的淡漠,她的冷感,她的不起劲,她的一成不变,她不再有自己,只是个戏子,一个演戏的工具!
她!超级巨星的叶思嘉,观众眼中最亮的那颗星星,全身披戴着高贵荣华彩衣的她——竟没有自己!
庞逸只娶了一个戏子,怎样的悲哀,怎样的不幸?
天亮了,她也随即起身。一夜没睡,她精神依然很好。今天将有很多事要做,是不是?
梳洗之后,换了一身雪白运动衫,她轻松地下楼。她是轻松,心中已再无负担,不是吗?她只是个没有自己的戏子,有什幺负担呢!
庞逸在早餐桌上等她。
“早。”他如往日船温暖和照。
“早。”她也微笑。
竟然看来全无芥蒂似的。
“睡得好吗?”他问。看来有点憔悴,他的年纪,憔悴是理所当然的。
“几乎没有睡过。”她摇摇头,“我看书。”
“你很少看书的,以前。”他凝望她。
“是我错。”她诚心承认,“昨夜才发觉,看书会令我得益,能有所领悟。”
他再望她一阵,淡淡摇头。
“我们——是不是该谈一谈?”他问。
“老爹,我——”她内心还是有丝不忍。
“昨夜我想得很多,”他打断她的话,“我不能假装不明白,我情愿面对现实。”
她美丽的眼睛垂下去又掀上来。
她什幺都没说过,他真的知道?
“我已演了太多的戏,我觉得累,”她说,“昨夜面对你时,我觉得累,我——失去了演技!”
她不是指真演戏吧?
“怎能这幺说呢?觉得累就该早告诉我,”他柔和地说,“思嘉,我能接受你的任何话。”
她考虑半晌,终于坦然说:
“失去演技,庞逸,以后我再也演不下去了!”停一下,她再况,“你恐怕得再找一个女主角。”
他的眼眸变得更深,但慈爱依然。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再点点头,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不会勉强你演戏,这会很痛苦,我明白。”
“庞逸——”
“但是我一样开心,因为你曾是我戏中的女主角,而且是最好的。”他说。他极有修养,即使黯然也是。
“我不是好女主角,也不会把戏演完。”她吸一口气。她看来是那幺真诚,那幺坦白:“是真的,我发觉性格已变,我不再适合这角色,我演不下去——”
“是,是,我真的明白,”他伸手轻拍她的肩,“这是一定的道理,任谁都明白。我不能勉强要你演下去,否则成不会好,大家也都——难受。”
“你——”
“我说过,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他认真地说,
“何况——这只是个角色。”
“庞逸——”她眼圈红了。
“你有绝对的自由,”他低声说,“思嘉,若我不能令你快乐,我有何资格做你的丈夫?”
“可是我——我——”
“不要再说了。”他温柔地扶着她,“你明白,我也明白,我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我们可以做到令—切事情都圆满。”
圆满?!有可能吗?总有人会受伤,虽然他坚强,但他总是人,是血肉之躯,他真能受得了思嘉就这幺离开他?
“不会圆满,但——我别无选择,”她吸一口气,“面对你,我的感觉已全然不同,我假装不来,庞逸,我必须单独地静一静——我怕已无法再像从前。”
“是,我也感觉到。”他轻叹,“以前是我太自私,我把你困在我的王国里,我忘了你也需要阳光空气——”
“我并没有缺少阳光空气——”她叫。
“黄昏夕阳怎足够照亮你!”他无奈地说。
“请别这幺说,不能比较,这不公平。”她立刻制止他,“不是任何问题,只是——我不想再当女主角。”
“是,是。”不知道他在想想什幺,“事实上,头一次见他,我已开始害怕。”
“害——怕?!”她不明白。
“从开始他就没有掩饰过自己,”他揉一揉眉心,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样子,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你早知道他?”她反问,“你还一直拉拢他?”
“或者我方寸大乱吧!”他笑,“我想以退为进,又想他成为我朋友,又想施恩于他——总之不象我平日做的事,一塌胡涂。”
既然庞逸早知道他,也该知道她并非早就接受他,其至目前——她也还没完全接受他。她从来没想过背叛庞逸,但感情的事——怎幺讲呢?
“最近的日子我知道你很难受,很矛盾。我看见一切。”他轻叹一声,“我不想这样,我只希望你快乐,可是又帮不了忙,我只能自责。”
自责?!这——又是什幺话?这件事里他最无辜,他还自责?
“庞逸,整件事情上——”她为难地说,“改变的是我,提要求的是我,你不该自责,这令我惭愧。”
“我恨自己不能令你快乐。”他脸上隐约有一抹特别的光芒,“思嘉,现在我问,我要怎幺做才能帮得了你?”
她呆住了,真的!她竟然说出这样宽大的话,她不能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男人,他若是真心的——不,她该相信他的真心,她该看得出。
“不,庞逸——”
“你的名誉不容受损,你的形象也不容破坏,这是我不能允许的。”他认真地说,“你是千万人的偶像。至于我,让别人说我是个风流的小老头儿吧!”
思嘉心中涌上一股暖流,这就是以前庞逸吸引她的地方。他的宽大仁慈,他的善体人意,他永远把别人放在第一,他——但这些优点不是爱情,真的,她现在明白了,她不能再任自己错下去。
“不,这不公平。”她本能地说,“我们目前不必说这些。我要先拍完那部戏,然后——我离开,我去旅行,去很远,去很久,久得人们都忘记我时才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再来谈所有的事。”
“你真——这幺想?”他问。
他心中也明白,这难道不是她的仁慈?大家都有名誉地位,她不要他难堪。
“是。”她吸一口气,努力排开潘烈的影子,“我今天要求单独清静一段日子并非——因为任何人,你一定要相信。不论他对我怎样,我——我的决定仍在我心中,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任何决定。”
他淡淡地笑起来,他自然相信她。虽然没有爱情,但两年多的婚姻也令他十足了解她的为人,内心里,她保守,道德观念重,她不是面对一段婚外恋曲不改色的女人。她的矛盾、挣扎全在他跟中。他真的了解她。
“我相信。”他点点头,再点点头。“不过,你不必这幺做,你能自我流放到几时呢?这不切实际。”
“爱情的事本来就不切实际。”她吸一口气,终于说出这两个字。
他默然。
他拥有了世人羡慕的世界,却没有爱情,这算不算失败?这从来没在他字典中出现过的字眼。
“老爹,让我拍完戏走,我躲到欧洲去,没有人认识我,一年半载后——”潘烈在她心中电光火石地闪一闪,她觉得幸福像针一样地扎了她一下,痛呢!“一年半载后我改头换面出现,就没有人认识我了!”
“我会让你走。”他绝对大方。“留下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有什幺用?一切你——自己作主。”
“真的?!”她眼中闪着异彩。
“我骗过你吗?”他温和地说。
她凝望他丫阵,疑惑地问:
“我——伤了你吗?”
“年纪越大心越硬,这是定力。”他微笑。“我心甘情愿这幺做,我希望你快乐。”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是不是?可是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有的事是不必追根究底的。
“那——我就这幺走?”她俏声问。
还有一点点担心,担心什幺?却又说不出。
“你就这幺走。”他宽厚地,“你可以带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其它的事——留下给我办。”
她望着他,突然捧起他的手,整张脸放下去。
“把快乐给了我,你自己却留下难题,”她有点呜咽。“老爹,我无以为报。”
“你陪了我两年多,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他像拍一个女儿。“思嘉,我一无所憾。”
“我——非走不可,”她吸吸鼻子。“我从来不知道爱情是这样的,这是真话,如果不离开,我一定会死掉。”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他微笑着说。
爱情能令人死掉,谁说不是?他内心何尝不是有同样感受?只是——他的年龄,他的经历,他的仁慈,还有他对她宽厚的爱令他忍受了一切。
他可以忍受,他受得了,他这幺告诉自己!而她,二十七岁,她还年轻,她该追寻!
“你不会明白。”她的眼泪像孩子。“因为你不曾爱过,它——它真的会令人心痛心碎的,以前我不知道,我以为只是小说和电影中的说法,但——老爹,那种感觉是真实的。”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他再点点头。突然间,他的头发好象白了许多,他的人仿佛老了许多,但他微笑——一切只是错觉吧?他在微笑。
“我知道你会相信,世界上只有你最明白我,”她再吸吸鼻子。“你肯不肯告诉我,我做错了没有?”
然而对与错,他心如刀割,微笑依然。
“做得对。如果是我,我也这幺做,”他似乎悠然地说,“一辈子还有那幺久的时间,你总不能一个人挨下去。”
“我却对不起你。”她说。
“感情的事没有谁对不起谁。”他再刺自己一刀,“如果我碰到爱情,我会象你一样做。”
“真的?”她仰望他。
第—次发觉,她要仰望他,虽然他身材比她矮,她象孩子仰望一个大人——两年多前若是这样,只当他是“大人”,那该多好!历史将会重写,一切都将不同——
“真的!”他的声音却是真实。
从那天开始,庞逸再也没有回到曾属于他的那半张床上,虽然,他和思嘉仍处在同一屋檐下。
思嘉把全副精神投向于拍片,无论如何,这部戏一定要尽快完成。她显得情绪稳定,精神畅旺,一抹从未出现在她脸上的神采飞扬着,她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没有人知道她和庞逸的协议——是协议吧?包括每天通电话的潘烈。
不告诉潘烈是她的决定,她和庞逸,她和潘烈是两件事,她要分开来处理,她不要其中有拖泥带水。
她甚至有意不见潘烈。
她是有理由的,她的确是忙,赶戏嘛!潘烈也深知其中苦况,何况他自己也忙,忙着拍完这套戏,在圣诞上演。谁都要抢好档期。
他们说好了拍完戏见面——那一定是极特殊的一日,他们俩的希望和向往都集中在那一天上面,一定非同小可,一定惊天动地,那幺多的思念阿!
今天提早收工,才七点钟,对潘烈来说,简直是大好讯息。他忙着打电话找思嘉。她不在家,不在片场,也没有出外景,这个时候,她能去哪里?
庞家的女佣告诉他庞逸在家,他却不想跟庞逊讲话。虽然口头上强硬,他对庞逸却内疚至深——他也不愿去想这内疚,否则他只有放弃思嘉。
然而放弃思嘉?他宁愿死!
找不到思嘉,他好失望。难得一晚假期,他又不想浪费。他找思嘉的目的是告诉她,他那间小小的体能训练学校已筹备得颇有眉目了。
许培元和苏哲都在帮他,所以进行起来特别顺利,培元甚至已答应当教练。他们在经济上又不愁——潘烈愿意拿出所有的财产。他们地方找好,职员请好,现在就等招学生了。
但是找不到思嘉。
考虑了几秒钟,潘烈打电话给苏哲,和她谈谈体能学校的事也很好啊!
苏哲在家等他。他到的时候,看见她已预备好晚餐。
“还有别人吗?”他望着两对筷子。
“只有我和你。”她笑,“迟些许培元会来。”
“我找不到思嘉,”他坐下来说,“我想把学校的事告诉她,她一定高兴。”
“学校到底是她或你的愿望?”苏哲问。提到思嘉时,她神情有些特别。
“她的,也是我的。”他很认真地说,“我总要做些事,不能一辈子拍戏。”
“不再想积聚庞逸那幺多的钱财了?”她笑。
“那是不可能的。”他摇头,“当初太幼稚。”
“是为情所迷!”她半开玩笑,“那时叫你去抢银行,你大概也会去。”
“没有这幺严重吧!”他笑得阳光闪耀,“苏哲,你认为思嘉会去哪儿?她不在家,不在片场,没出外景。”
“女人有太多的去处。逛衔,洗头,喝茶都行,她可能做其中任何一样事。”她说。
“不会!”他说得十分肯定,“我知道,她不会做这些事,如果有时间,她会见我。”
“常常见?”她反问。
“大概两星期没见,”他想一想,“只通电话,我们把思念存积起来。”
“怎幺你说话也文艺起来?”她忍不住笑,“思嘉也这幺想?这幺讲?”
“我不知道。今夜突然好想见她,却找不到。”他很失望地说,“等会儿再打电话试试。”
“她有事,不会这幺早回家——”苏哲冲口而出。
“你知道她去了哪里,是不是?”他眼睛变大了,“你怎幺知道她有事?”
“下午——碰见她。”苏哲只好说。
“她不拍戏?她一个人?哪儿?”他连串问。
“银行。”她简单说,“她在办事。”
“银行?”他皱眉。印象中,这些事都有秘书代劳,那需要思嘉亲自去?“她说了什幺吗?”
“没有。”苏哲垂下眼帘,“不过她看来神情开朗,愉快,样子和以前有些不同。”
“是吗?是吗?”潘烈立刻兴奋了,“那是因为我,你知道吗?是我令她改变。”
“若思嘉这幺说我才会信。”苏哲笑,“思嘉很有主见,个性又强,她不容易受人影响。”
“你一定要相信,跟我在一起她真的很快乐。”他着急地说,“任谁都可以看出来。”
“好吧!我相信你。”她摇摇头,在感情一事上,他又执着又孩子气。
“有没有见过庞逸?”他忽然问。
“没有。什幺事?”
“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反应。”他老老实实地说,“我相信他知道我们的事。”
“你肯定他知道?”她凝望着他。
“我做事很不顾一切,也不掩饰,”他困难地说,“我知道这幺做很不对,却控制不了自己,但他——一直没出声。我知道他一定看得出来。”
“他的修养不会令他有反应。”她说。
“感情与修养无关,”他说,“如果我是他——我会很不客气,或者——杀人。”
“你是你,他是他,如果你和他一样,思嘉根本不必有所选择了。”她说。
“我是不是对不起他?”他真心地问。
“道义上是。”她很理智,“可是你忠于自己感情。”
“感情没有罪,你是这幺想的,对不对?”他立刻说。
她考虑半晌,摇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幺回答。如果不伤及第三者,应该没罪,但——我不知道庞逸是否受伤。”她说。
潘烈呆楞半晌。
“他——会受伤吗?”
“无论他多强,他也是人。”苏哲提醒,“只是——我们可能永远看不见他的伤口。”
“如果是我,我不掩饰伤口。”他叫,“为什幺要掩饰?有阳光空气,伤口才会好得快。”
“那——你该去问他,”苏哲说,“潘烈,你预备一辈子不同庞逸讲清楚,—辈子不面对他?”
“我——”他脸上掠过一抹为难,“该见他吗?”
“你自己想。”苏哲笑,“你给我的感觉是凡事光明磊落,难道这件事上你不能?”
他又呆楞半晌,然后说:“我该见他!”站起来,说,“我现在去。”
“现在?你考虑清楚了?”她急了。他怎幺说起风就是雨呢?这件事他太沉不住气了。
“是。”他肯定得无与伦比,“你说得对,我要面对面跟他讲清楚,我要一切光明磊落。”
他以冲锋的姿式奔出去,把苏哲的声音扔在背后。
到庞家,立刻求见庞逸,几乎,他没有等候就见到了。庞逸——也在等他?
骤然相见,潘烈的激动掩不住吃惊,是庞逸原来就有那幺多白发?这幺苍老?或是最近的事?
“请坐,潘烈。”庞逸友善,和蔼如昨,他那大事业家的气派隐现。
“不——我站在这儿就行了。”潘烈深深吸一口气,
“我来——只想说一件事。”
“好,我听着。”庞逸陪着他站。
他还是带着雍容的微笑。还是那样的亲切,就象第一次见面一样。
潘烈再怎幺也兴不起—点敌意。如果有敌意,他的话是否更容易讲些?
“我——”潘烈咬一咬唇,俊脸上—遍血红,他所有的勇气全涌到脸上,他必须这幺做,这是他一生的幸福,“我必须告诉你,真诚的,我——爱思嘉。”
他以为庞逸必然变脸,他以为庞逸必须大发雷霆,他以为——错了,庞逸什幺改变也没有,就那幺站在那儿,连微笑也没收敛。
他只是那样望着潘烈。
“我说——我爱思嘉!”潘烈的激动就快不受控制,“你听见没有,我爱她。”
“听见了!”庞逸声音里有永恒的平静,“但是,这话你是否该对她说。”
“但是你——是她丈夫。”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丈夫并不是主宰。”他慢慢地、安详地说:“我无法主宰她的思想、感情、意志,她是独立的个体。”
“你——”潘烈后退两步。
“很感谢你来告诉我,令我感觉到你对我仍然尊重。”庞逸吸一口气。
“但是——但是——”潘烈真的傻了,这是怎幺一回事呢?他该怎幺做?全不是他能想象的场面。
“如果我像你这般年纪,我会像你一样,”庞逸再说,“只可惜我老了。”
“不,不,庞先生——”
“我老了,连嫉妒都不该!”庞逸苦笑,“老年人的嫉妒会很小家子气,很卑鄙,我不想自己这样。”
“可是我——”潘烈背脊冒汗,什幺也说不出了。
“我并不是拱手让你,我并没有这幺大的度量。庞逸子,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思嘉的抉择,我爱她,我要她幸福、快乐,只是这样。”
思嘉的抉择?一剎那间,潘烈明白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懂得庞逸的心,庞逸的感觉,他觉得——他喉头咬住了,眼光湿了,庞逸,怎样的一个人?
“庞先生——”
庞逸拍拍他,摇摇头,转身走开去,甚至没给他一个说“谢”字的机会。
也不必说“谢”。这根本多余的字,在他们三个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可以表达。那幺,就让无言代替一切吧!
潘烈深深地再收一口气,转身走出庞家华丽的客厅,美丽的花园,站在昏暗的街道上。
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庞逸会宽大仁慈得近乎——伟大,他实在非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不可。他一直以为庞逸不懂爱情,不懂感情,然而——谁更有情?为了爱思嘉,他竟可以放弃她,怎样的感情?
忽然潘烈觉得冷,觉得汗颜,和庞逸相比,他——岂不太卑微?他只是不顾一切地得到,他——
摩托车在身边停下来,他看见了仿佛洞悉一切又神情平静安详的苏哲。
“上车来,让我载你一程。”她来得这幺及时,使他及早结束了惭愧和矛盾——再下去,他会放弃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不知道,但——刚才他确有丝后悔。“想什幺?能否告诉我?”
“庞逸和我——”
“不要比较,感情的事尤其不能!”苏哲理智地说,“你的,他的不可能相同,执着于你那份已足够!”
他心中一震,果真这样——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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