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位于京城近郊的一座偏僻的小村落,来去不过二十几户人家。
跟在那小男孩的身后,夏煜的心里惴惴不安,真的能够见到无咎了吗?这不是做梦吧?
一群小孩看见他们走过来,都好奇地盯着小男孩身后的夏煜。这个村子甚少有外人到来,而夏煜又是器宇不凡,也难怪他们好奇。
「喂!你不要理禹儿,他们家有个疯子,会把你杀掉的哦!」不知道谁恶作剧地朝夏煜喊了一声。
「不是疯子啦!是个白发妖精,会把人抓来吃掉!」接着另一个人也喊了一声,于是大家都对那个叫做禹儿的小男孩做起鬼脸来。
禹儿的脸登时涨得通红,他生气地辩驳道:「才没有,你们胡说八道!!」
夏煜不知道原委,但他还是瞪了那些嘲笑禹儿的孩子们一眼。毕竟当过书院的先生,夏煜的眼神自然带有一股威严,那些小孩被他看得霎时不敢作声,呆呆地望着他们走远了。
「你过去罢,哥哥就在那边。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柳树下面。不过,你要小心一点哦!不要吓着他,他不喜欢见到陌生人的。」禹儿指着不远处的一排翠柳对夏煜说道。
夏煜的心跳得快要飞出胸腔,他控制着情绪一步一步地接近那排柳帘,轻轻拂开,眼睛梭巡着寻找赵无咎的踪迹。
他看见一个穿着雪白的衫子的荏弱背影,静静地抱膝坐在柳树下粗糙的石墩上,下巴抵着膝盖。他,竟然是浑身全白——包括一头流泻在背上几乎委蛇曳地的轻软长发。银亮的发丝在微风中轻扬,缭乱飞舞如同漂泊的杨花。
「无咎!」夏煜不敢确定地颤声轻唤,他呆呆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听到了他的呼唤,那人蓦然回头。清丽的脸上带着如梦似幻的绝美微笑,左颊上的酒窝深深的,笑靥如花般灿烂地绽放着——那是夏煜从未见过的美景,可是,衬着他随风飘舞的白发,一切都只显得凄凉而诡异——
「无咎……」他又轻轻地唤他,缠绵地,带着痛楚。
「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一定是禹儿告诉你的,是吗?」他起身面对夏煜,脸上的笑容更加甜美了,依旧动听的嗓音低柔地吐出让夏煜如坠冰窖里的话来,「哎,他总是这样……」他仿佛有些懊恼,又有些无奈。
「无咎!」夏煜第三次出声,声音中渗入了深深的不安和恐惧——无咎究竟怎么了?他是故意的吗?为什么他好像不认识自己似的?夏煜之前想象过各种各样的状况,可是,并不包括这种——仿佛自己之于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我是无咎,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看夏煜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赵无咎温婉地微笑着,耐心地等待他恢复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好奇,似乎觉得眼前的人举止怪异。
夏煜抢上前去掬起他垂在胸前的一绺银白,颤抖着声音问:「无咎,你的头发……」怎么会这样的?!
赵无咎看了看夏煜手上的头发,摇摇头说:「本来它是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们说夏先生和张家小姐成亲了,我的头突然很痛,像有人在里面敲鼓,身上也好痛,像几千几万只虫子在咬,后来就变成这样了——」下一秒他突然变得有些狂乱,一把抓住夏煜的胳膊急切地问道:「夏先生他没有……他没有成亲是不是?他们是在骗我,对不对?」
究竟是谁告诉他自己成亲了?夏煜看他彷徨凄苦的样子,心仿佛被撕扯开来一般,顾不得气愤,他赶紧迭声说:「我没有成亲,从来没有,永远不会!无咎,别伤心!」急于安抚他,夏煜立刻冲动地拥他入怀。
赵无咎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声:「真的吗?他一直都只想着我一个,是吗?」那脆弱的声音让夏煜不忍卒听,他只能哽咽着笃定地朝他拼命点头。
赵无咎这才安心下来,随即发现自己正被夏煜搂在怀中。他赶紧推开他,白皙的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对、对不起,我……」他忸怩地向夏煜道歉,神情无限娇羞。
夏煜无法忍受他这种陌生而疏离的态度。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他宁愿无咎打他骂他,甚至不理会他不原谅他,而不是现在像对待陌生人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赵无咎突然热切地问道,拉他一起坐下,「我觉得你有点面熟呢。」不然平常他很少理会陌生人的。甜甜的微笑一直轻漾在他的唇边,以往忧郁眼眸中满盛的哀愁也完全消失不见,此时的他,又别有一种动人的风情。
夏煜一听他的问话,一颗心慢慢地下沉着……他喑哑着嗓子努力地逼出一句话来:「我叫夏煜,夏天的夏,字初阳。」
赵无咎听了,歪着头皱着眉,看着夏煜苦苦地思索起来,那动作和表情十分可爱。半晌他终于摇摇头放弃似的说:「嗯,我记不得了。不过,姓夏的人真是多呢!以前有个人很喜欢我,他也姓夏哦……呵呵!」他格格地笑出声来,像一串银铃响过。
「无咎!」夏煜再也忍不住,眼眶陡然湿润。难道——无咎忘了他吗?他隐隐恐慌地发觉,有些错误,可能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
收留赵无咎已经半年有余的姜氏夫妇得知夏煜的到来,十分高兴。当初他们发现昏倒在野地里赵无咎,好心的两人见他尚有呼吸,而且像是好人家的孩子,便将他救回了家。那天正是赵无咎毒发的日子。
「他身上有个怪病,每个月里都会发作好几次,每次都很痛苦,我们找了很多大夫,可是他们都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姜三娘赶紧对夏煜撇清,她害怕赵无咎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小孩,如果被他家人怪罪他们没有照顾好他就完了。
「他身上中了奇毒。」夏煜看向坐在一边望着窗外微笑的无咎,咬着牙关告诉姜三娘。
「原来是这样……」姜三娘喃喃自语,「开始他只是每个月发几次病,虽然不太说话,脑子还是很清楚的。但是那一天有人到城里去,回来说是张大人的女儿快出嫁了,要嫁给新的文什么阁的大学士,叫大家去张府帮忙,看能不能捞点油水……当天无咎就发作得厉害,一会儿又哭又笑,一会儿又不言不语的,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头发慢慢地变灰、变白……」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兀自感到心有余悸——她总觉得那孩子的身上有着一股极深极深的怨气,虽然他从不表露。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变得高高兴兴的了,不像起初每天都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大夫说心性突然转变这是不对头的……从那天开始他逢人就说起一个夏先生,说那个人对他很好很好,最喜欢他,不会和别人成亲……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这附近的人都知道他的脑子有点不正常……不过他平时还是挺惹人怜爱的,不生事也不吵闹,还经常帮这边的人写写书信,画个画儿什么,大家也就不怎么在意他的病。只是那些孩子不懂事,常常说他是疯子、白发妖精……」
旁边的禹儿听着不乐意了,他反驳说:「娘,他们不是真心这么说的啦!我知道他们是在嫉妒我有无咎哥哥这么好的哥哥!」因为他长得那么漂亮,又懂很多很多事情——他不知道怎么说,反正这里每个人都承认无咎哥哥是个很棒的人。
夏煜听得虎目含泪,紧握双拳。无咎,他竟然被逼得——发疯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狠狠地啃噬着夏煜的心,无咎不知道娶张家小姐的人是谁,他一定是认为自己在他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另结新欢,一定是这样!他甚至还会以为自己是存心要除去他以便飞黄腾达的……所以他恨透了「夏煜」这个负心薄幸、怯懦虚伪的家伙,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他逐出自己的记忆!夏煜简直不敢去想象无咎当时的情况——那必定是充满了血泪和煎熬……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们?我知道自己犯了错,可是这样的惩罚,你让我如何接受?!无咎……他是无辜的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夏煜在心中痛楚地呐喊着。
※※※
夏煜成了姜家的常客,他甚至在无咎房间的附近结庐而居,为的是能够时时和无咎相处,虽然他并不认得他。
像是逃不开天生的吸引似的,神智不清的赵无咎竟然还是十分喜欢夏煜,他叫他初阳,常常和他在一起说话,但仅仅是喜欢而已,他满腔的爱意却始终只给那个虚幻的「夏先生」,他最爱和夏煜谈的,也只是那个幻想中的「他」。
「初阳,我告诉你,夏先生真的很喜欢我,他给我买了好多好东西,可是我把它们都弄丢了,他一定会生气的……」两人面对面坐在小桌前,赵无咎黯然地说着一些并不是事实的话。
看着夏煜一脸痛苦的神色,赵无咎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骗你的啦!夏先生才不会生我的气,他最疼我了。他会带我去喝茶……」赵无咎沈浸在幻想中,脸上的表情既幸福又满足。
「无咎……我——」夏煜简直不知道该和这样的他说什么好,他疯狂地嫉妒着那个占据了他在无咎心中位置的莫须有的影子,可是他却根本无能为力!!而无咎和以往不尽相同的性子,居然比以前更加吸引着他!这应该是无咎原本的个性吧?三分温柔,三分狡黠,三分天真,还有几分永远抛不去的忧伤……
「我知道,我老是说他,你会不耐烦是不是?」看夏煜半晌不说话,敏感的赵无咎有些受伤地垂下浓密的眼睫。因为只有初阳会耐心地听他说这些,所以自己才把他当作好朋友,难道初阳现在也不想听他说话了吗?
夏煜一看他略带幽怨和落寞的神情,心中掠过一阵慌张和心疼,于是赶紧安慰他说:「我喜欢听,真的!你再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情。」说着他无法抑制地将手覆在赵无咎的手上想给他鼓励。
谁知道赵无咎先是一愣,随即红着脸硬是挣脱了夏煜的手,轻轻地说道:「以后……以后不要这样好吗?夏先生会不高兴的……」
「无咎!」夏煜悲吼出声,这样的折磨还要延续多久?!难道要他永远看着无咎疯疯癫癫地在幻想里过一辈子吗?「无咎,你好好地看看我啊!」夏煜痛苦地恳求着他,「你忘了那个负心的人罢……难道我不能代替他吗?」
赵无咎瞪大了美眸,不可思议地看着夏煜,「你乱讲!他才没有负心!你——你叫我忘了他……你居然叫我忘了他?我不理你了!」他生气地大声说完,站起身来跑出了屋子。夏煜一惊,连忙跟着赵无咎跑出去,三两下赶上了他,拉住他白袍的衣袖。
「放、放开!」赵无咎似乎真的很生气,他狠狠地瞪着夏煜。
夏煜不肯放。
赵无咎怒极,他想挥开夏煜的手,谁知道夏煜铁了心地抓住他,在发出「嗤」的一声布帛碎裂的声音后,夏煜的手上多了一幅白衫的袖子。而夏天穿得单薄的赵无咎又羞又窘地光着一条雪白的手臂,一张俏脸登时憋得通红,委屈的泪水在他清澈的眼中滚动着,脸上的表情又是愤怒,又是伤心。
「你……你欺负我!我讨厌你!」赵无咎向夏煜喊着,说完他用力甩了目瞪口呆的夏煜一个巴掌,一转身又跑回了屋子,然后紧紧地闩上门,表示他拒绝再看到他。
※※※
夜晚。
夏煜知道自己白天狠狠地得罪了无咎,他郁闷地在自己的茅庐中抚琴,他知道这琴音必定能够传到无咎的耳中,他也希望借着这琴音对无咎表达歉意。
没有箫声相和的《玄素吟》听起来像是缺了点什么,并不十分动听。而无意间听到这琴声的赵无咎却显得坐立不安,他捂住耳朵,狂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不要弹了、不要弹了、不要……啊!」他突然抱着头蜷缩在地下,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姜三娘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知道他的病又犯了,赶紧走进他的屋子里查看。
「无咎!你身上又痛了吗?快,快上床去躺着……」她知道赵无咎每次犯病头脑都是清楚的,所以那痛苦更是加倍的难熬。
赵无咎勉强地睁开双眼,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姜大婶,你叫他不要弹了好吗?我好难受……」
姜三娘这才隐隐听见从夏煜的住处传来的琴声。她连忙先将赵无咎扶上床,口里安慰着:「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叫他停下来,你先躺下罢。」
那琴音像是紧箍咒,赵无咎随着那声音的大小强弱而痛苦不堪。是他吗?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已经平步青云春风得意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打扰自己的平静?!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了……啊啊!
犹如千万只毒虫在全身上下啃噬、却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像魔鬼一样狠狠地攫住赵无咎,这就是「缠绵自有时」的毒性——让人清醒地承受着无穷无尽的折磨,偏偏又死不了……如果这是爱带来的痛,赵无咎情愿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夏煜!
夏煜冲进赵无咎的房间,那光景登时让他感到生不如死。烛光里他看见床榻上的无咎脸色惨白,原本清亮如星的双眸此刻已是黯淡无光,双唇也因为强忍痛楚而咬出了鲜血,长长的白发凌乱翻飞。他痛苦地翻滚、挣扎、哀号,平素闲适恬淡的他现在显得毫无尊严……
「无咎!」这是夏煜第一次见亲眼见他毒发的样子,这根本是一场最最残酷的刑罚!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却束手无策,夏煜心中的煎熬并不亚于赵无咎的。如果可以,他必定毫不犹豫地代替他承受这一切!可是他现在只能趋身向前坐在床边,绝望地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无咎……」夏煜流下了生平最悔恨的泪水。是他!是他亲手毁了这个原本美好得不像凡人的孩子……
「先生——」在痛苦稍稍平息的间歇,赵无咎认出了他。夏煜立刻强忍悲恸,万分温柔地望着他蜡白的脸蛋,听他继续说出一句轻轻的恳求:「先生……求求你……杀了无咎罢……如果……如果你还有一点点怜惜我……啊啊!」接踵而来的痛楚又让他分了神。
夏煜一听,霎时无法呼吸地闭上双眼——无咎清醒时对他说的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自己杀掉他!!
「不——」夏煜凄厉地悲鸣一声,更用力地搂住他羸弱的身子,「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狂乱地叫着,拼命地亲吻赵无咎的额头和脸颊,眼泪滴在了无咎毫无半分血色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