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记忆的碎片充塞着他混乱的大脑,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在庄严肃穆的护国寺,香烟缭绕,耳边回荡着阵阵诵经声,莫憬玄看到少年时的自己,身为护国寺唯一的俗家弟子,混在头顶光光的师兄弟中,在早课上呵欠连连。
古树环绕中那间小小的禅房,冬暖夏凉,四壁皆书,每天做完早课都会晃悠回去补眠,睡到日上当空,才不情愿地爬起来,冬天落了雪,生起火盆,拥被读读书,偶尔被顽心大发的师兄们叫出去堆雪人打雪仗,把小树上的积雪摇晃下来,弄得刚清扫过的甬路一片狼藉。然后,无一例外的被火冒三丈的师叔们逮到,一只一只拎到住持那里,寂远大师会罚师兄们去劈柴推磨破冰洗衣,唯独总是对他网开一面,训斥几句,交一篇文章了事。
唇角幻想一抹笑容,回想起那段单纯快乐的时光,心中漾起丝丝甜意。
沿着空无一人的长廊走下去,跫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不期然看到那个熟悉的慈祥的身影,他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师父!」
寂远的轮廓却渐渐模糊,昏暗的光线中,只见他微微一笑:「莫嗔,为师能解你身上之毒,却解不了你心中之毒啊……」
「师父,莫嗔心中并未中毒啊!」他低呼着冲过去,却撞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耳边传来寂远语重心长的叮咛:「莫嗔,好自为之。」
「师父!师父!」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四周的空气突然浓重起来,鼻端拂过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前方慢慢晕开一片光亮,柔和的白光中他看到自己满身是血地被一个人紧紧抱在怀里,是谁呢?眉头一皱跑上前去,轻道:「你是?」
那人抬起脸来,俊美猖狂的面容带着悲戚,视线飘忽游移,声音还是如记忆里一样温柔:「憬玄,我爱你……」
他的胸口霎时间像被撕裂一般疼痛,这个人,不是早已铭刻于心,永难忘怀了么?不是早已相连相系、不肯稍离了么?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早已如空气一般漫散周身,压迫着他,充满着他,融蚀着他……
这个男人,就是他心里的毒么?
后背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令人窒息的疼痛,他俯下身,轻拥住那人,毒也好,病也好,痴傻癫狂,全都顾不得了,这一片心,怎肯辜负?怎能辜负?怎忍辜负?
「我也……爱你……」
最后一个字逸出干涩的双唇,莫憬玄在灼烧般的疼痛中醒来,半睁开眼,对上李沧澜憔悴带着血丝的双眼,勉强给了他一个笑容:「沧澜……你……」
食指点在他唇上示意他噤声,李沧澜接过侍女递上的水,凑到他唇边。
费力地吞咽了几口,莫憬玄趴回枕上,再细微的动作也难免会扯到后背的伤口,每呼吸一下都是钻心地疼。
手指轻柔地挑开他脸侧的散发,莫憬玄闭上眼,感觉那温热颤抖的双唇落在他脸颊上,不含情欲的吻,细腻、柔软,甚至是虔诚的,像暮春的和风一样,暧得人心都醉了。
静静地贴了好久,李沧澜抬起头,塞给他一枚朱红色的丸药,莫憬玄和着水吞下,嘀咕了一声:「总算知道把汤药换成丹药了,不用那么苦……」
李沧澜的嘴角微妙地挑了一下,回手接过一碗浓黑荡漾的药汁,凑到他唇边,眼中闪烁着不容错辨的强硬坚决。
……李沧澜,你坑我!
捏着鼻子灌了大半碗进去,莫憬玄偏过脸去,只觉得自己头发根都溢出一股苦味,他虽不习武,从小到大却甚少病痛,自打认识了这个祸害,简直是霉星罩顶,舌喉都跟着遭罪。
恍惚中似乎嗅到蜂蜜的甜香,莫憬玄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含住送至唇边的汤匙,唇齿之间漫开犹带花香的清凉甘甜,喉咙里不自觉地「嗯」了一声,抬眼见李枪澜原本柔情万千的眸子瞬间盛满了可恶的笑意,不由得脸一热,缩回枕头里。
那人难得没有出口戏弄他,大手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肩颈,不一会便哄得他沉沉睡去。
***
青松院。
「琛儿琛儿!」白月大呼小叫地冲进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倾过身去一边喘气一边叫道,「你知不知道,咳,莫太傅他受伤了!」
「什么?」李琛瞪圆了眼睛,手上的笔「叭嗒」一声掉了下来,溅了一前襟墨渍。
白月点点头,把桌上的纸张胡乱一收,道:「刚才我听几个姐姐说起皇上,说他几天没回宫了,奏折都是在王府批的,因为前几天夜里有人行刺皇上,莫太傅中了箭,受了伤,箭上又有毒,本来快死了,好不容易请到寂什么大师才给他救了回来。」
李琛怔怔看着对面那人嘴巴一张一合,脑袋里嗡嗡乱响,好半晌才反过神来,低叫一声:「他受伤了!」
白月瞪了他一眼,掏出帖子拭去溅在李琛手背上的墨汁,道:「好在命是保住了,听说你那六皇叔心疼得紧,一刻也不肯离开,四王爷去劝都劝不走,弄得太医们一个个心惊胆颤的,换药的时候手还抖咧!」
李琛一阵心慌,抚住额头,喃喃道:「莫太傅都是为了我,才会被六皇叔胁迫……」
「得了吧你!」白月刻薄地打断他,酸溜溜道:「你又落得什么好下场了?我看你那莫太傅八成早忘了你了,你还在这挂着念着,哼!他早跟着皇上快活去了!」
「你胡说!」李琛气怒之下,随手抓起一本书摔过去,白月愣了一下,忘了躲闪,漂亮的脸蛋上立时肿了起来。
两个人都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白月扭过脸去,道:「算我放屁,皇子殿下就当没听见罢。」
说罢便往门口跑,还没跑两步却被身后那人抱住,挣了几下没挣开,白月也不回头,赌着气不理他。
「对不起。」李琛把脸埋在他背后,闷声道:「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
白月张了张嘴,勉为其难地把一肚子怪话损话咽回去:「你喜欢他,就不顾别人的感受了么?」
「不是的!」李琛扳过他的脸来,清澈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道:「你知道么,这皇位,本该是我的!」
「啊?」白月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那张精致秀美的脸庞,他只知道李琛身为皇子却无权势,得罪了六王爷而被软禁于此,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波折。
李琛将他按坐在椅上,娓娓道来……
先皇在位时,立他为储君,那晚夜宴,皇子们依次上去敬酒,谁知皇帝饮下他的酒后忽然腹中绞痛,口吐鲜血,大殿上一片恐慌,他则是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直到大内侍卫拖了他去天牢关押,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匆忙中莫憬玄抓住他的手,叮嘱他保全性命,是以接下来的两天两夜,只为了那人一句话,他咬牙坚持下来了,天牢里对失了势的皇子是何等残酷,轮番审问、严刑逼供,只一夜就遍体鳞伤。
无意间听见狱卒议论陛下密诏废储一事,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还留他一条性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被废黜的皇子,谁也懒得多看一眼,况且宫里有几分权势的都在为那密诏争斗不体,谁顾得上整治他?
后来六王爷李沧澜继位,将他软禁于青松院内,从宫女们背后的只言片语,不难猜出,莫憬玄为他付出了多少。
「你可知他为了我,冒了多么大的风险?若非有他舍命相帮,我早就死在天牢里了,现下六皇叔留我一条性命,也全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李琛越说越激动,小脸胀得通红。「何况他根本不知道我的情况!六皇叔一直瞒着这事,听四皇叔说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奴才仆役,在王府全称他为王爷,没一个敢叫他陛下的,莫太傅一直以为是我登基继位,不然他怎么甘心留在那人身边?」
白月手心冒出冷汗,怯怯地抬眼看着李琛,递了一杯热茶给他润喉,讷讷道:「我……我错怪他了,你别生气……啊!」突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惊跳起来,指着李琛叫道:「难道那天在皇陵,六王爷是要我扮成你!」
以前只知道两个人长得像,却从没想到这一层:六王爷用他来鱼目混珠瞒天过海!
「皇陵?」李琛皱皱眉,苦笑道:「果然,莫太傅必定已见过你,六王叔真是煞费苦心了……」
白月抱住膝头,脸埋在手臂里,低声道:「这么说来,我当时见到的那人,想必就是莫太博了……」
***
「你想瞒他到什么时候?」李观澜抿了一口茶,看似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和坐在身侧的段湘对看一眼,支楞起耳朵。
「瞒一天算一天。」李沧澜回答得更加漫不经心,眼睛始终也没离开手上的折子。
「你!」李观澜跳了起来,又被段湘拉坐回去,低吼道:「全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做了皇帝,只有他被蒙在鼓里,李沧澜,这就是你对待心上人的方式?亏得他为了你差点连命都送掉!」
李沧澜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我怎样对他,关四哥何事?」
段湘拉住即将抓狂的四王爷,低声喝道:「你发什么疯?坐下!」
李观澜一把甩开他,冷笑道:「我发什么疯?你怎么不问问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夺权篡位,软禁皇子,谎言相欺以胁诱太傅,偏偏敢做敢为不敢说!李沧澜,你知道这样对他伤害有多大么?这般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倒不如一刀给他个痛快!」
酣畅淋漓的一通吼,可见四王爷是积郁已久了。
李沧澜眉毛也没动一下,轻描淡写道:「说完了?」
「没有!」李观澜喝了口茶准备继续开火,却被段湘死死拖住,大手密不透风地捂着他嘴。
「四王爷无心之言,还请陛下恕罪。」段湘叹了口气,抱住正在气头上的枕边人:「臣等告退。」
李沧澜挥了挥手,重又埋头批阅奏折,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李观澜以愤怒的眼神示意段湘他想把话说完,后者回他一个「你说得太多了!」的凶恶眼神,一路拖着他出去,在门口回身道:「陛下,进一步则死,退一步则亡,臣以为,不如向旁边让上一让,或许柳暗花明也未可知。」
李沧澜停下笔,起身踱到窗前,看着庭院里绽放的腊梅花,若有所思。
难道他一开始就错了?建筑在谎言之上的情爱,即使是真的,莫憬玄,他肯信么?那人本是不恋世情无所牵挂,像寒夜的弧星一般,却硬是被自己改了轨迹,跌入这十丈软红,从此纠缠不休,得了他的人他的心,却改不了他的风骨变不了他的执念,要失去,太容易了,就像莹白的冰雪似地,美丽纯粹,却是沾手即化,谁也留不住。
莫憬玄知道了会怎么样?会是什么反应?会以哪种情态面对他?他不愿想,也不敢想,要失去他的恐慌与绝望,今生不愿再尝。
唇间逸出一声低叹,手指无意识地摩掌着凉润的窗台,屋外腊梅吐看清香,屋里的人,心中已蒙上阵阵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