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家大宅的后山上,冷冷清清地立着一座青石墓碑,古诀席地坐在墓前一大片油亮的青草地上,天空阴沉得一如他的心情。
碑上相片中的男人有张与他相似的脸,温和、谦逊、慈善、可亲只要是能在这男人眼中找到的特质.他统统可以在脸上复制一遍。
可笑吗?今天的他,必须在这个死去了近五年的男人身上寻求一个依附的假象。只是.他突然觉得好累,心境仿佛一下子跳至古稀,无法与同龄的少年一股爱得恣意轻狂.他从来都将情绪小心谨慎地掩饰起来,因为他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道鸿沟,一道属于亲情的隔阂。
他凝视着照片中古修明那双过分慈悲和煦的眼眸.嘲讽与苦涩漾于心头。
温柔到了尽处,能够留下的只有残忍,他真的恨他!恨这个男人拥有一切他所匮乏的渴望.完全不需要努力便可轻而易举地挣得赞赏、荣耀、甚至感情
生前.他坐享古家的兴盛;死后,更是占满寻畔所有的心神。他恨他所拥有的一切,凭什么他能够潇潇洒洒地一死了之。虽然拥有血脉相连的亲密,他们的灵魂却截然不同,无论他如何去模仿古修明的个性举止,都无法抹煞掉她心中的那个痕迹。
卸下温柔的面具,他清楚自己与相片里的那个男人是极端的,所有温顺谦和的面貌都是假象,追逐才是他血液里真正的宿命!曾经怀疑过柳寻畔会在自己的生命里担任什么样的角色,他要的仅止于亲情而已吗?
如果只是这样,何以她的一颦一笑始终盘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早在她燃着一身烈焰闯入他的视线,干涸的灵魂便已万劫不复。无法想象的牵念似是依附在骨血中的魔,深深地镌刻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一直以来,这是收藏在他心中的秘密,如同一直搁置在抽屉最底层的那件外套,年少时的衣裳.再怎么勉强也套不上现在的身躯,但是他一直珍藏着那件外套,因为外套上有她的味道,是她一针一线用心缝制的,虽然她曾坚决要扔了这件据说是“耻辱”的外套.但是他却始终舍不得丢弃,仔仔细细地妥善收藏,不愿有人窥见,只因那上面有她留下的痕迹,与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昨夜的吻,深深地刺伤了他.但是也让他认清一个事实——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从初见她的那一刻开始。
这原本是他企图一辈子死守的秘密,以为只要可以陪伴在她身边,便已然心满意足,只是胸臆中翻涌的情潮不断啃噬着他的理性与自制,由隐忍到压抑的情绪几乎泯灭所有的牵制,急欲爆发的情绪犹如洪水猛兽,或许一旦决堤,一切将无法回到原样。
承载了太多的秘密.沉重得几乎让他疯狂,他不再满足于亲人的角色,暗地里驱逐妄想染指她的男人.他不愿她身边的位置被任何人占据!
即使明知柳寻畔多年来都只是将她视做亲人,也无法改变他爱她的事实。该死的亲情伦理!他不在乎!就算她是二叔的未婚妻又如何?他不许一个死人占据她未来的人生!他不允许!
“睁大你慈悲的眼吧,没有你的中迅总有一大会迎接属于我的盛世,我发誓会把你从她的人生中撵出去.她会是属于我的女人!”
古诀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冷笑着再次睥睨了古修明的照片一眼——
“你已经死了。所以——滚出她的生命!”
再次见她,已经时隔半月,昼伏夜出的她,难得会留在家中用晚餐。
寻畔特意下厨弄出四菜一汤的家常小菜.堆起满面的笑容要求他品尝打分.
他知道她有话要说.多年来培养出的默契,他很清楚是到了彼此摊牌的时候,所以这满满的一桌的酒菜在他眼中更像是一场鸿门宴。
饭后,寻畔抽出机票推至古诀面前,“一个礼拜后的机票。”
他不语.目光瞥了一眼桌上的机票,却并不伸手接下。
寻畔不以为意地继续游说:“我已经联系好英国方面的一切.寄宿制的贵族学校,当年你二叔也在那所学校修过学位.衣食起居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替你打点好一切.而且那里有资深的教授指导,去体验一下国外的经营理念.你可以好好充实自己。”
古诀蹙紧眉头,沉声道:“你这是在询问我的意见吗?”
略微迟疑了下.她淡淡地点头。
“我不想去。”
柳寻畔皱眉,“为什么不?在那里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为什么一定要去英国?在国内我一样可以学。”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他以为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但是没有想到她摊牌的方式是驱逐他,甚至将他流放到国外。“我所做的努力还不够吗?为什么非要我去英国接受与古修明相同的教育?难道只有这样我才能站在与他相等的位置吗?”
“你明白我的本意是希望你多学点东西,为什么把矛头指向古修明?你究竟在气什么?”这么多年来她所熟悉的温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霸气.
“你还爱他.对不对?”古诀露出有些扭曲的笑.温柔俊美的脸上清楚地刻着嫉妒.不提起就能当作不存在吗?她越是刻意回避就让他越是怨恨,一个死人凭什么让活着的人如此念念不忘!
这与你无关。”她反驳道,别过头不愿意去看那张脸。
古诀握紧拳头,关节被捏得发白,“你始终忘不了他,你甚至明明知道我”已经到了唇边的话被她硬是截下——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想听!寻畔狼狈地别过头去。
“你知道!”他扳过寻畔的肩不容许她逃避。怯懦逃避不应在她身上出现.那不是她的作风.而他也不允许的这么做!
古诀充满炉意的眸子清楚地印着对自己的爱慕,她有些失措.即使心中早已有所准备,但是看到他眼中赤裸裸的深情,却依然让她久久无法消化。
“他是你二叔.而我本该是你的婶母。”她疾言厉色地说道。
“不!你不是我的婶母!”古诀抗拒着这个企图筑起他们之间藩篱的称呼,这该死的辈分之说、可笑的借口之谈!”你清醒一点吧,他已经死了!是他放弃了拥有你的资格,给了我爱你的机会.为什么你始终不能面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而禁锢自己的感情?他能给你的一切我统统可以给你,或许现在我还不够成熟.但是只要你给我时间.让我证明给你看,我不会输给他!”
柳寻畔沉默了许久,抓起桌上的烟盒,这半个月来她抽烟的频率超过以往的十倍不止。白色的烟絮朦胧了两人的视线,像是无形中燃起的迷障。
她从来都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孩子,没有丝毫的杂念。一直以为他眼中的情绪是出于孺慕.所以未加阻止与在意.但是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脱离了轨道的亲情在她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滋生成长.走至这般田地.她真是失败得离谱!
隔着层层烟絮,她脸上波澜未兴的表情深邃得让他心慌.“让我留在你身边,只要你愿意,我甚至甚至不介意当他的替身”
他只求留在她身边,不要放逐他,不要
“住口!”她低斥道,你不是他!不是!”
没有人能代替“他”的影子!即使是古诀也不能!她怒焰高炽,气他把自己放在如此不堪的位置.也气自己给了他异想天开的错觉。
一切都乱了!她无法控制这样的局面,心脏有一瞬间的麻痹.某种情绪正在崩塌。
“出去!我不要再见到你!”她低吼道:“你听着,这辈子你都休想取代古修明在我心中的位置.在我眼中,你永远都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你以为我是谁,你又把我当成什么?我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想他!爱他!悼念他!惟独不会对你产生任何感觉.假如你还想维持我们之间的亲情,就别再存有这种幻想.否则”
寻畔闭上眼,决绝地吐出冰冷的字眼:“否则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踉跄地倒退几步.低沉的笑声艰涩地从喉间传来,“原来不管我做多大的努力,你永远都把我当成孩子。柳寻畔,你这么做值得吗?守着一个死人你会觉得更快活吗?”
“我高兴,我愿意不行吗?即使他是个死人都比你强上百倍、千倍.他是我名正言顺的未婚夫,无论你再怎么努力,也休想改变这个事实,你永远都无法超越他的成就。”她口不择言地故意气他.未燃尽的烟蒂从微颤的手指间滑落,激起点点黯淡的星火.不愿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寻畔背转过身强迫自己说出更伤人的字眼,“你走吧,我不会留一个幼稚无用的‘替身’在身边。”
“住口!住口!”古诀浑身一震退至门边.握着门把的关节微微发白,却仍是倔强地挺立了腰板,“收回你的话”
“怎么?你还不走吗?”寻畔的眼中含着轻视的嘲讽,“我养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可怜一条丧家之犬,如果有一天你能拿出足以让人刮目的成就,那么我愿意收回这些活.否则,你永远都只是个仰前人鼻息的懦夫。”
空气有一瞬间地僵持凝结。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他发觉她身上的红衣如血一般刺目,像是他心头汩汩流出的某种温热,他原本是一个骄傲加斯的男人,为了爱她.曾经一度放弃自尊与骄傲.种种不堪的情绪如同纷至沓来的潮水,他像是个在溺于海上的游人,惟一能够依存的浮木只剩下自尊。
“好,很好!”他咬着牙撑起仅存的骄傲,一字一句地吐出誓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今天的决定!”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古诀退下白色的外套,如同剥下一层不堪的过去,魔魅与阴沉已经取代了往昔的翩翩儒雅.洁白的羽翼像是瞬间被拔除,她几乎可以看见那对急欲破茧的肉翅。
眨眨干涩的眼,目送古诀踩着恨意的脚步走出大门,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楚,胸臆中凝着一股涩涩的沉郁,仿佛某种东西被掏空。
不让他留在身边的借口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冠冕堂皇,要他走其实是因为自己心中颤动的不安,横在两人之间的藩篱对他来说或许不重要,但是对于她来说却如一道金箍.让她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临去时的眼光愤怒而决然,她何尝不愿让他留在身边?只是现在的他还太年轻.而她还无法确定自己的心意,彼此心中都存有不确定的彷徨.让他走,给他时间成长,这是目前惟一能够避免尴尬的方法。将来他或许能够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温暖,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女人。
寻畔瘫软地跌坐在沙发上,他的离开对她而言如同剖割去心房的一角,撕裂的感觉不止他疼,也同样让她心痛不已,空荡荡的房子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像是漂流在不着边际的大海,敞开的大门灌进阵阵凉风,仿佛吟出她心中幽幽的叹息。
一道门,阻隔了往日的宁静岁月,他的倔强早在一脚踏出大门之后开始显得力不从心,五年来的天伦与安逸彻底崩解,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啊!
柳寻畔你何其痴傻.又何其残忍,多年来她所赋予的关怀备至,此刻对他来说犹如沧海一梦,他只是想留在她身边而已,为何她却连个替身的资格都吝于给他?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恶她的固执,以如此羞辱的方式将他撵出她的世界,她做得够狠也够绝。
从此刻起.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她刮目相看,他不是个孩子,他发誓要拥有超越古修明的成就,他不要永远活在那个圣人一般的影子底下,他要她正视“古诀”的存在
她会后悔!
望着不知何时捏在手中的机票,俊美的脸上划过痛楚,愤然将已经揉成一团的机票抛掷出去.英国?去他的英国!
秋夜中吹来的凉风不知何时变得刺骨起来,冷冷清清的街道映出古诀独行的背影,举目再次回望那一片已经不属于他的灯光,压下心中的最后一丝渴望,他永远都不会再跨入那里一步,心房中最后的一处柔软和眷恋,也缓缓随着这刺骨的凉风飞散,殆尽
再美丽的夜色,它终究是属于寂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