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吓到他了。她好像总在让他受惊吓。谢馥宇内心五味杂陈。
见他五官皱起快不能呼吸,即便他觉得她很可怕,也要先过了眼前这关再来怕她。
这一次换她去揽他的腰,挟着他往上方游去,虽说得多负担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在海中的她依然能仔细避开那些掉落下来的岩石木块等物,她以自己能力所及的最快速度带他浮出海面。
“谢小宇,在这儿呢!”裴元擘早已爬上自家船只,见她终于冒出头便张口嚷嚷。
谢馥宇闻声游近,先让同伴们将不知何时昏过去的傅靖战抬上船,自个儿再攀着绳梯上去,两脚一落在甲板上便急急朝昏迷平躺着的人跑去。
“傅长安,醒醒啊!傅长安你醒醒!”她拍打他的面颊好几下,力道越下越重,发现不太妙,赶紧掰开他的嘴确认口中并无异物,跟着俯下头往他嘴里吹气,连吹了四、五口气后又去按压他的左胸,揉他的肚腹,如此不断重复。
“傅长安,你来这儿干什么?专程跑来死给我看的吗?傅长安,你他娘的给我醒来!”
当真又急又气,既惊且惧,全身湿透连眼里都要湿了,她两掌交迭重重往男人腹部一压。
“呕——咳!咳咳咳——”傅靖战猛地呕出两大口海水,侧首狂咳不已,咳得满脸通红,但到底是张开双目了。
等他勉强稳下,撑身坐起,发现甲板上有好几双眼睛全瞪着他直瞧,仿佛他是从石头中蹦出来的稀奇玩意儿。
他不在乎被看。
他只在乎那人愿不愿意看他。
目光与同样坐在甲板上的谢馥宇对上,他不再挪开,瞬也不瞬直勾勾望着。
此际剿寇之战已大事底定,海面上的围捕亦纷纷收网,这般功劳江湖人是不会跟官兵们争夺的,接下来便也没有漕帮众人什么事,如若有事,也是交给裴元擘这个老大顶着即可,众人可以打道回府吃香喝辣睡个饱觉。
但谢馥宇却忽地立起,语调持平道:“周大人那些操作轻翼小船追捕海寇的手下,好几个掉海里了,我再下去探探,或许有谁需要帮忙也不一定。”
道完,她谁也没再多瞧一眼,直接翻过船舷纵身往海里跳。
傅靖战脸色微变,目光停驻在她消失的地方,忽而一张古铜色的面庞晃进他的视野中,正大光明冲着他笑出两排白牙。
“阁下好了不得啊,我可从未见过谢小宇慌成这般,她把你带上船时紧张到乱吼乱叫,那模样着实精彩,我瞧她都快哭了。”
裴元擘两腿开开蹲着,一手摩挲着轻布胡渣的下颚,津津有味地打量眼前这位据闻是从帝京远道而来的公子爷。
至于“据闻”,自然是从河道提督周大人那儿听来的,周大人对此人甚是恭敬,又让此人随军观战,而今发现此人竟和谢馥宇是旧识……嘿嘿,他原先对这公子爷没啥感觉,如今是兴趣满满啊!
一名漕帮小兄弟接话道:“老大您说错了,宇姊不是快哭,人家是真哭了,咱明明看到宇姊眼眶发红、眼里有水气。”
另一名兄弟声音微颤。“咱也看到了,好……好惊吓呀!宇姊上回眼眶发红掉金豆儿时,咱记得是出大事了。”
“就是大顺、麻六和戈子竟不知死活地不问自取,把宇姊珍藏的最后一瓮‘透瓶香’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宇姊知道后气到哭,最后三人在外头逃了五天五夜还是被宇姊逮住,险些遭活埋。”有人跳出来解答。
裴元擘听着亦感慨得频频颔首,“那是那是,我也记起了,当时可真闹腾啊,闹得漕帮的寻常业务还因此搁置了整整五日,损失可不小。”
他又笑嘻嘻看向帝京公子爷,语气真挚道:“能一来就把咱们家谢小宇弄到落泪,那可真干了大事了,所以阁下究竟是谁?与咱们家宇儿又是怎样的关系?”
他不喜欢这位漕帮少主。傅靖战内心斩钉截铁如是暗忖。
这一趟领着皇命的东海行,他在来到之前自然是尽可能地网罗消息,将许多相关的人事物捋清,所以,他当然知晓蹲在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漕帮少主裴元擘,年二十有五,与他同龄……与香香亦是。
他对裴元擘并无恶意亦无偏见,不喜欢此人仅因为对方话中动不动就提“咱们家谢小宇”、“咱们家宇儿”,那“咱们家”三字当真刺耳至极。
他亦不喜欢此人外表仿佛大大咧咧粗鲁不文,实则心术幽微精明难测,就像此时又听着姓裴的语带机锋道——
“不过话说回来,阁下与咱们家宇儿看着是旧相识没错,但既然是旧相识,怎会不知谢小宇她水性冠东海噢,不,不是‘冠东海’而已,是‘冠天朝’才对,她是能能活在水中之人,阁下竟是不知吗?见她迟迟未浮出海面,你便焦急难当、不管不顾地跳下海想救她是吧?如此你急着救她、她又哭着救你的,唔……这可就奇了妙了……”
被讨厌了却还完全无知的裴姓少主蹲在那儿摩挛再摩拳下巴,最后真有点拿不准,干脆两手一摊,大叹问出,“说熟呢又没很熟,说不熟又像挺熟的!诶,所以说到底,阁下到底是咱们家谢小宇的谁啊?你给哥哥我说清楚?”
第五章 是为你而来(1)
他,傅靖战,是她谢馥宇的什么人?
关于裴元擘那似绵里藏针的提问,傅靖战原就打算置之不理,也刚巧河道提督周大人闻讯赶了来,对方的座船甫靠近便听到他哭天喊地般惊呼——
“世子爷啊!安王世子爷啊!就说不能下小船观战的,您这般身分可不能那样涉险,同下官一起待在主船上运筹帷幄才是正理,那小船又轻又颠,都把您颠得掉海里了,否真真要吓破胆,您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于是他的身分随着周大人的狂呼惊喊公然爆开。
当场,那姓裴的漕帮少主挑眉扬唇,双臂盘胸再次对着他上上下下打量。
“哟,原来咱们家谢小宇还攀权附贵结交到一位世子爷,还是安王世子爷呢。”笑笑的语调有些阴阳怪气。
傅靖战这个安王世子爷近几年来不仅名动京师更是名响天朝,他是当朝太子之挚友兼得力助手,亦是朝中近年来甚受圣上倚靠的新晋臣子。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如他这般身分的“强龙”在面对“地头蛇”漕帮少主之时,亦不能随心所欲,拳起一拳落……即便他甚想朝对方吊儿郎当的面庞给一记猛拳,又或者一拳直击对方肚腹,打得他肠胃纠结跪地不起,但碍着种种原因仍得忍下,尤其不愿惹怒那个多年前弃他而去的某人。
好像分离的这些年来,他早已被某人剔除在命中之外,即便重逢了,不管以往有多浓多重的情与缘,皆云淡风轻。
可是他依旧是梦里人,等着春归来,所以多年后再次面对时才会如此绑手绑脚,心怀忐忑,而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变得裹足不前。
今日,河道官府与民间的漕帮势力两相结合之下,剿匪海战从发起到结束无比成功,缴下的大小船只和不义之财难以数计。
白日吵杂纷乱的喧嚣扬长而去,一切回归平静。
在这一个与以往相较格外平静的夜晚,傅靖战身在暗处觑着眼前所见,却觉内心加倍凌乱,乱到几近自我凌迟……
距离甚远了些,他听不清楚岸边的两人到底说些什么,只觉那两人相处起来无端亲近,漕帮少主是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他说着说着忽地将一臂搭上那女子肩头,亲昵得令人眼红。
而这一端,以为谁也不会来干扰的地方,底下的细软沙子仍余留白日天光的暖度,潮水来来去去,谢馥宇面对着一片仿佛静谧却无比诡谲的夜月海面静坐着,这是她独处的所在,直到有一人不放过她地硬闯进来,一闯闯到她身边,勾肩搭背直白问——
“那人是你的老相好吧?虽不知你俩当初为何分开,但哥哥我劝你别想太多,无须苦恼啊,心无旁骛地从了那位安王世子爷,人家如今在朝堂上可是当红炸子鸡,咱觉得这笔买卖还挺划算,你觉得如何?”
谢馥宇赏了对方一记手拐子。“滚!”再一把推开那张笑得太让人讨厌的脸。
裴元擘揉胸又捣颊,委屈道:“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你瞧着还是挺在意人家,人家瞧着也很在意你,你都多大年纪了,女儿家的青春年华万不能蹉跎,咱们好不容易等来一头肥羊,再不嫁人真要独活一辈子吗?”
“你才肥羊!你还是肥马、肥猪、肥牛!”当真气不打一处来。
谢馥宇边骂边恶狠狠捶过去,两人随即以拳掌见招拆招搏斗了一小会儿,她忽而发笑。
“你笑啥儿?”停招下来,裴元擘蓦地感到背脊发凉。
谢馥宇嫣然一笑道:“我这是福至心灵突然想通了。”
“你、你想通啥儿?”不太妙的感觉慢慢扩开。
“我想通了,原来自个儿身边早就有一头肥羊,哪天真想嫁人,就把自个儿嫁给哥哥你,咱俩一起搭伙过日子,你说好不好啊这位哥哥?”语调还故意放得又软又腻人,展臂欲搭上对方肩头。
裴元擘浑身起鸡皮疙瘩,双臂守贞般环抱住自个儿,猛摇头。
“不好不好,你别过来,别睹龙我,哥哥我心里头早有别人了,身子和心肝都是别家姑娘的,你别过来别过来……哇啊啊——还来啊!”最后只好很没种地逃之夭夭。
谢馥宇哼哼笑着,望着裴元擘惊恐逃跑的身影,笑着笑着神情又变回一开始的沉静寂寥。
今夜这一片闪烁月光的大海无法平息她内心的纷乱,也许在海面下能寻得一丝清明。
于是卸下靴袜,她起身走向大海,当海水漫至腰身时,她如一条曼妙大鱼潜入海中,殊不知这一连串的举措引得窥伺之人再难躲藏。
傅靖战在她一步步走向大海时,脚步已不受控制地朝她走去。
他不知道她的想法,亦弄不清自身在想什么,只是牵挂担忧,但下一瞬却记起裴元擘所说的——她是能活在水中之人。
她耳后能生腮,那是他亲眼所见。
她的身影消失在海面上了,他下意识停下脚步,心中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填满,她前去的地方,那是他倾尽全力亦难触及的所在。
正因如此,她对他刻意的疏离则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此际海面下冰冷寂静,被人惦记着的女子让自己沉入很深很深的海中,她喜欢这片真空般的世界,海流缓慢拂过全身,体温一下子已适应一切。
不知过去多久,感觉海水流动的变化,她徐徐张开双眸,一张与她五官相似的女子脸容出现在面前。
那女子下半身轻摆着漂亮的大鱼尾巴,细密的鱼鳞一直往上半身延伸,细腻地覆盖了大半的胸部。
她丰厚的长发在水中浮荡开来,身上鳞片泛着银辉,衬得那张脸以及肩头和双臂上的肌肤雪润无比。
这是谢馥宇此生所见最美丽、最不可思议的生物,而这位鲛人族的女子名唤“银瑶”,正是她家阿娘。
七年前她只身来到东海寻亲,走访探询了沿海一带无数个渔村,确实有渔民曾亲眼目睹过鲛人族在海中出没,且看过的人还不少,这给了她莫大的希望。
然后她便每日随渔民们出海捕鱼,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海上暴雨,小渔船来不及回航,在狂风巨浪中翻覆,掉进大海中的她这才知晓自个儿耳后能生腮。
她能够在水中呼吸吐纳,体温与目力很快适应海中一切,当时惊觉到身体在变化,下一刻便觑见一道身影快速朝她游来。
她人生首次遇见鲛人,那来到她面前的鲛人族女子与她有所感应,无须倚靠人类的言语,心有灵犀便能相通。
她终于找到自己的亲生娘亲。
据说鲛人的天年比人类多上三倍有余,也就是可活至两、三百岁不成问题,算起来她家阿娘不过四十多岁,以鲛人族的年纪来算犹然青春年华,外貌看起来自是与她相当。
当然,那一场海上的狂风暴雨并无造成任何人伤亡。
娘和她把与她同船的三名渔民全数救上岸,之后母女俩有一次长谈,那是在隔日夜里,她家阿娘裂尾为腿从海中而来,穿上人类女子的衫裙来到她赁下的小屋。
她们彻夜说着聊着,不停地说着聊着,仿佛想弥补那么多年来缺失彼此的遗憾,所以不断地说着聊着——
“你幼年时未见‘择身’,一直是个男娃儿,你爹战死殉国后,帝京镇国公府遣人来讨要你这根谢家独苗……那时娘仔细思量过的,把你交给祖父祖母抚养,镇国公府定能让你享荣华富贵,你会过得自由自在,一生顺遂。
“娘虽能裂尾为腿在陆地上生活,但无法一直维持下去,每隔一段时候就得回到大海中,你那时是人类娃儿的模样,不曾显露出丁点儿鲛人族的特性,那时便想着,你既然是人类,还是得让你回归陆地上的生活,你若跟着我,也只能在这沿海小渔村里生活。
“而今你寻了来,以这般模样归来,娘这心里是既疼痛又欢喜,舍不得见你受苦却又无比欢喜能与你重逢……”
这一夜,娘亲对她所有的提问皆毫无保留地给出答复。
她家阿娘真不知道啊,那样的真诚实透着实抚慰了她的心,让混乱到近乎碎裂的她得以喘一口气好好缓下,能允许自己去重整修复,并试着放下过去,慢慢接受已成为女儿身的这一副躯体,接受这样一个身心历经磨难的自己。
她喜欢娘亲,喜欢母女俩沉浸在深海中无须言语的心灵相通,不过这一回有些尴尬和不自在了——
“宇儿不开心吗?不仅不开心,还前所未有的烦躁,为什么呢?”
当娘亲的音讯传进她脑海中,一时间有种避无可避的无助感,好像再怎么遮掩都躲避不开。
她在娘亲面前就是这般赤裸裸。
“那是因为……我想娘了……”
她确实思念娘亲,海中与陆地分开生活,她得空了才能见娘一面,拿这个当借口也挺能打混过去。
身为娘亲的银瑶并未再追问下去,却是拉着谢馥宇的手一起在海中畅游。
她摆动着那条既优雅又强而有力的鱼尾,让女儿无须靠双腿踢水亦能感受自身好似变成一条大鱼,活得自由自在。
当海面上浮出两颗脑袋瓜时,水光映月,月光映水,淡淡银辉仿佛也映上母女俩相视而笑的容颜。
突然,银瑶的眸光从女儿的脸上移至她身后不远处的岸边上。
目力绝佳的她微挑柳眉,开口时柔嗓如吟。“看着并非漕帮的人,是一位陌生男子呢,好像专程候在那儿。”略顿。“可是宇儿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