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过来了,两人并肩而行,伴随着“格答、格答”悠闲律动的马蹄声响,同行走了一小段路,街上的寻芳客终于变少,傅靖战此时才又出声——
“我并非贬低金玉满堂楼,更非瞧轻明老板,只是今日送昭乐公主回宫复命,昭乐已将你的事说与皇上知晓,如今皇上已知你有一半鲛人族血脉,且因‘择身’而成女子,想来不日便会召国公爷入宫详问,若是你……”
“傅长安,别说了,我都明白。”她顿下脚步,简单一句话截断他的解释。
傅靖战随她停下,一手托握着她的肘部,这姿态多少带了点掌控意味,不管他语气多徐和。“既然明白,那就随我回安王府。”
谢馥宇先是深吸一口气,沉默了两息后,她抬高下巴硬声问:“你怎么会一出宫就知我人在金玉满堂楼里?打一开始你就遣人跟踪我了是不?”
傅靖战的态度亦不闪避。“你到底是被逼着回来的,若不遣人跟着盯着,我如何安心?”
他这死猪不怕滚水烫的心态,让人想同他发脾气的心都疲乏了。
谢馥宇倔强地抿了抿唇,侧身挣开他的掌握。
傅靖战未再试图碰触她,但高大挺拔的他靠得如此之近,仿佛将她完全笼罩在他所形成的阴影中,又何尝不是一种亲密碰触?一种默然而有力的掌控?
“跟我回去,安王府是你从小玩到大的所在,我爹一向喜欢你,待你也很好,他见到你定然欢喜,你就在安王府好好歇息一晚,明儿个一早我亲自陪你回对街的镇国公府,与你一块儿拜见国公爷与国公夫人。”
这会儿使的是亲情攻势了吗?
安王爷确实待当年的谢家小爷很好,都快拿谢小爷当亲儿子看待。
只是如今的谢馥宇已非当年的那一个人。
“安王爷那儿……待我安顿下来且备好合适的礼物,自会登门拜会。”徐徐吐息,左胸仍一阵难受。“而今世子爷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东宫太子所倚重的得力助手,每一口该忙活的事肯定多到没边儿,我这儿总归不用你费心,我的事我自个儿看着办。”
烦躁心绪又一次冒出头来,她再次拾步前行,可是走着走着……那种好像在冲他发脾气的自我厌恶感突然升起,让她一边感到歉疚,一边更觉烦躁。
他傅长安真的很有本事把她搞得都不像自己。
尽管她口气不佳,傅靖战依旧紧追不放。“所以都这么晚了,你究竟想走去哪里?”
“石桥边的石桥巷。”她答得干脆,而在离开秦楼楚馆聚集的五彩花街后,那一道横跨在城中水衢上的石头拱桥此刻就在眼前。
傅靖战牵着马同她走过石桥,并在下了石墙后的第一道巷口转进。
石桥巷的宽度一开始可容旋马,只是越往巷底走便越发狭窄,就在他以为手中卓著的高大骏马可能难以穿过之际,眼前景致豁然开朗,坐落着一处以雕花石墙圈围的宅院。
傅靖战尚不及出声,已见谢馥宇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往前门上的大锁试了又试,试过再试,试到第三把的黄铜钥匙时,巨大门锁发出“喀啦”一响,终于被打开。
有什么在脑中刹那划过,傅靖战蓦地记起多年前的事。
“石桥边的石墙巷,二进的小宅院……这是你当年从右相府的长孙狄承志手中赢下的那一座小宅。”此非问句,确是他电光石火间浮现的记忆。“我以为你早已处理掉此座房产。”
气未平,谢馥宇也懒得跟他多作解释,仅道:“这些年一直是锦玉姑娘代我管着,今日她把宅子和库房的钥匙交给我了。”
闻言,傅靖战这下子才明白过来她为何一进帝京就往金玉满堂楼跑,只是明白归明白,压在他心上的大石却蓦地沉重几分——
她在东海的大小事,因自身不曾参与,所以有很多关于她的人事物是他如今正努力掌控的,但她当年在帝京的大小事,他绝对是瞭若指掌,却为何独漏了她与明锦玉之间的牵连?
他尝到满嘴的不是滋味,舌根酸得都想拧眉,只得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
隐落在石桥巷底的小宅其正门厚实而朴素,许是勤于保养之因,被推开时并无多大声傅靖战把手中疆绳系在门前一方拴马石上,随着主人家入内。
这座石桥巷的小宅院他曾与谢馥宇一起游逛过,如今再访,依稀记起当年模样。
小宅院中未置奴仆婢子,但明锦玉做事向来心细如发,许是知晓宅院的主人家今晚很可能泊在此处,因此让人在每个转角处和廊前皆挂起灯笼,微微亮的火光有种难以言喻的暖度,令夜归的人儿不至于摸黑一路走到底。
谢馥宇在这二进的四合院小宅中很快晃了一遍,有些地方还得等到天光清明时再仔细瞧过,她不甚在意,只在意灶房里的大水缸中是否有足够的清水,茅房里是否清理得够干净……
没办法的,这些年独自一个在东海过日子,虽说一人饱全家饱,寻常生活中所注重的,些事物,如今的她恐怕到哪儿都摆脱不掉。
她逛着自个儿的地方,傅靖战自然是跟着她一块儿东看西瞧,约莫两刻钟,两人最后回到正屋里来。
正屋的中间是一座摆设简单的小厅,两边是上房,他俩便在小厅里落坐。
厅门外的廊上挂着两只灯笼,火光进到里边变得淡幽幽,仅能供人瞧出周遭物件的轮廓,桌椅的外观感觉普通,重在触感温润,是材质颇佳之物。
“明日我让王府里的管事挑些适当的人手睫来,你在帝京的生活起居也得有人打理照料。”傅靖战轻沉说着,见方桌上备有一小座枝状蜡烛,他遂取出火折子,撮了握将星火燃起,跟着把架上五根蜡烛全数点亮。
虽称不上灯火通明,但小厅里确实明亮许多,把壁上梅兰竹菊的四幅挂画皆清楚照明了。
谢馥宇侧目瞧着那些丹青画作,留意到落款为“红尘楼主”四字,不禁会心一笑,心想着,原来是明老板的大作,那这成套的四君子挂轴可就值钱了。
她淡淡道:“不用麻烦到安王府,锦玉姑娘同我提了,明儿个会陆续安排人手过来,说是可以先试用看看,合意的话再把人留下。”
锦玉姑娘又是锦玉姑娘……傅靖战只觉胸中闷堵,气息都不顺了。
暗自收拢五指,他想了想正欲言语,此时隔着方桌而坐的谢馥宇恰收回赏画的眸光,脸容朝他转正。
面对面一望,烛火照亮彼此容颜,他一双漂亮长目蓦地瞠圆,戾气陡生。“你在金玉满堂楼都干什么?”
被凶得莫名其妙,谢馥宇不禁挑眉。“什么干什么?你到底在问什么?”
他忽然探出一臂横过桌面,手劲略重地扣着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揉过她柔软下唇。“都沾上胭脂了,这么明显还说没干什么?说,你去亲了谁?还是谁亲了你?”
之前赶去金玉满堂楼逮她,由于太过惊愕怒急,加上她也没给他好脸色看,要不就是不拿正眼看他,结果当下根本没能仔细看清她脸上有何异样。
之后他一路随她来此,两人边说边走,又是在夜里,他更不可能发现什么。
直到这时候烛光明亮,她近在眼前,神情沉静,跳动的光晕槻得她眉眸舒俊清丽,好像不再同他置气……然,当他以为一切的躁动不安渐已平息,下一瞬却发现落在她唇瓣上的红颜色!
傅靖战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一边,谢馥宇终于明白他为何质问,一下子脸蛋通红。
她讷讷答道:“是锦玉姑娘开的玩笑,起先是我想吓唬人家,岂料道行不够反被她吓唬回来,就、就被她啄吻了一记。”见男人脸色越发难看,她紧声又道:“就啄那么一下而已,比小鸡啄米还快,简直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都没能感受到什么就结束……”
等等!为何她要感到心虚?
为什么她得着急地同他解释那么多?
他这模样犹如逮到自家娘子在外偷腥似,不仅厉目相向还理直气壮地发大火,只是谁偷腥了?
被吻的人是她谢馥宇,她跟他说穿了并无互属关系,他冲她发脾气简直莫名其妙!
“总而言之,什么事都没有。”搂下一句,她试图拨开他的手。
她若是不动手,乖乖等着,也许傅靖战自个儿恼怒片刻便会收手。
但她谢馥宇永远不是“乖乖等着”的脾性,要拨开扣着她下巴的那只手时,她确实使上了劲儿,这一下激得男人妒火高涨,脑子里“轰”地一响,横过桌面探来的不仅仅是一条臂膀,而是整个上半身倾靠过来。
扣着她下巴的那只大掌改而按住她的后颈,将她的脑袋瓜往前一带,随即唇上重重力道压了来,男人柔软唇瓣带着明显火气,灼灼压迫着她的嘴。
“傅长……唔唔……”发哪门子疯啊这是?
她才想骂人,话都到舌尖了又被他的唇舌堵将回来,他当真是胡搅蛮缠至极,闯进齿关在她小口中恣意肆虐,吮得她舌根都疼了。
真是被气到想揍人,谢馥宇揄起拳头真开揍,朝傅靖战的左颊给了一记。
她狠狠把他的脸揍偏,他嘴角渗血,她的唇舌亦跟着受伤流血,这一拳完全是“伤敌一万、自损七千”的狠招。
一摆脱箝制,谢馥宇骤然立直身躯,眸光紧锁着正沉沉望着自己的傅靖战。
“好好说话不成吗?你冲我发什么疯?”该死!她舌头好疼。
傅靖战胸腹鼓伏甚剧,几下深沉的呼吸吐纳后终才渐稳,但微蹙的眉峰、淡敛的双目,那神态却更为幽晦莫测。
好一会儿,那张紧抿成一线的男性薄唇终于掀启,轻唤了声。“香香……”他问:“如今的你,喜欢的依然是女儿家吗?”
谢馥宇怒道:“女孩儿家总是香香软软的,谁不喜欢?”
傅靖战调息了会儿,再问:“所以如今的你依然只会对女儿家心生爱慕,对其恋之心悦之,是吗?”
这究竟是什么古怪问题!
谢馥宇轻捣着磨破皮的唇瓣一阵呲牙咧嘴,被他问得一头雾水,谁料,紧接着还有让她更傻眼的提问——
“香香,你可是看上明锦玉了?”男人眉目轻抬,嗓声微哑。
“……什、什么?”错愕至极啊!不就一个玩笑般的啄吻罢了,他傅靖战也能这般浮想联翩!
男人下颚绷了绷,继而又道:“香香,我从未想过自己得跟一名女子争夺你的关注,强敌来袭,对方要姿色有姿色,论才能有才能,我能拿什么去赢?唯一拥有的武器也不过是男人的好处。”
“咳!咳咳咳——”她被他平铺直叙说出来的话给喰到岔气。
什么强敌来袭?什么……什么男人的好处?还唯一的武器?
被闹到满面通红,更觉新一轮的火气就要爆开,她一指指向门外,努力平心静气道:“傅长安你……你给我出去,暂且别让我见到你。”
第十章 重返国公府(1)
重返帝京的头一夜,谢馥宇把弄得她好烦躁的世子爷“请”出自家小宅院。
关门上问后,四合院小宅内独余她一个,她自个儿起灶烧了一大镂热水,再一桶桶提进上房的边间小室,用备在那儿的大浴桶以及浴洗用具痛快搓洗身子,之后更好好地享受了泡澡之乐。
待得吹熄烛火上杨歇下,她被搅得乱七八糟的心绪已然平复许多。
大半夜把人赶出去,她半点不内疚也毫不担心,这里到底是天子脚下的帝京,是他安王世子爷的地盘,他不可能无家可归,不可能露宿街头,更不可能遭九门提督府负责京畿夜巡的人马所刁难。
所以把人赶出去,她心安理得得很,总比当场压不住火气整个炸开来得好。
若然吵架了就一定没好话,她不想冲他大发雷霆,因为知道事后自己内心必然难受,定又后悔不已。
于是这一晚她睡得甚好,全然不认榻不认枕,把夏季薄被抱成一团儿倒头就睡,醒来时窗外清清亮亮,她拥被坐起大伸懒腰,一顿神清气爽。
觉得口渴,昨夜烧水浴洗时亦为自己烧了一大壶开水并提进房中,她下榻欲倒杯水喝,却见小小一个青瓷罐摆在桌上,罐底压着一张小纸条,写着——
外敷药,专用于口内唇舌,药状若凝胶,食之无碍。
即便她不是火眼金睛,一见这笔迹也知是谁留下的药膏与字条。
傅靖战竟去而复返,而且还侵门踏户兼得寸进尺地进到这房里来,她则从头到尾睡得像头死猪似丝毫未能察觉。
心头陡感震惊,她下意识冲出房门,房外的小厅一片祥宁。
昨晚她想着整座小宅就自己一人,关好大门与后门便也足够,至于正院小厅的两扇门扉便由着敞开,此际清光大剌剌洒落而进,小厅内尽管摆设朴素却也明亮堂皇。
然后她在一片晨光灿亮中留意到一事,位在小厅另一头的那间上房,房门正虚掩着,微微地开出一道隙缝儿,像是有谁进到里边随手一关,却没能严严实实把门关好。
谢馥宇当下一个激灵,没能多想便推门而入,结果才踏进就定在原地。
床杨那边,两侧适合夏季使用的纱质床帷整齐束起,榻上躺着一人。
她用不着走近去看都能瞧出是谁。
仰头长叹,当真一口气越叹越长,最后仍敌不过内心的渴望,还是一步步悄悄挪近了,直到榻边。
男人显然陷在熟睡状态中,昨夜对着她紧绷的眉目此时舒朗开阔,眉峰淡淡,鼻翼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吐纳轻轻颤动,而唇瓣是开启的,细细一灵小缝儿,吐出的气息微带浊音,好似打着呼噜鼾声。
要拿他如何是好?
她并未唤醒他,悄悄进来又悄悄退出,心想昨夜她明明关门上问,傅靖战莫非把门给撬了?还是翻墙跳进来?
边想着,走过中庭院子,她快步绕过一道影壁来到大门前,那道门问完好无缺仍卡在原来位置,她下意识抿唇一笑,想着堂堂安王世子爷半夜跑来翻小老百姓家的围墙,若是被人逮了个现行,那该有多模。
她卸下门问打开门,未料门一开,一名妇人带着一双儿女就候在门口。
那妇人年约三十五、六,身形颇健壮,五官明朗,却有点女生男相之感,一双儿女修倒挺秀气,瓜子脸与妇人略方的脸型甚是不同。
谢馥宇微讶地眨眨眼,见到她陡地开门现身,妇人表情明显有些仓皇,下一刻连忙拉着孩子朝她鞠躬行礼。
谢馥宇蓦地反应过来,温声道:“是金玉满堂楼的明老板让你们过来的吧?没想到来这么早,让你们久候了。”
妇人听着赶忙摇头并挥动双手,一旁身为姊姊的小姑娘忙脆声解释。“小姐,我娘的喉舌曾受过伤,没法儿说话,望您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