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底泛潮,有些不知所措,缓缓收回手,望着他微微红肿的嘴,蓦地感觉到自个儿的唇瓣亦红肿发麻……
她一直以为与他永远是挚友、是能为其两肋插刀的好兄弟的关系,但两人之间缘分深缠,命中交织,她若不能扫清内心那一层迷惘,横在彼此间的鸿沟便永远不能被跨越。
只是问题在于……她是否真心想跨越?
“停车,我要自个儿走回石桥巷,你……你别跟来。”尽管走回去得花上大把时间,但绝对有助于思考,她需要好好想想。
治大国如烹小鲜,要“治”她亦得慢慢来,傅靖战忍着拥她入怀的渴望,忍得五臓六腑都快移位,最终还是让马车停下,由着她下车离去。
心中落寞在所难免,尤其眼睁睁看着她头也不回潇洒走人。
他其实也想学学她那股子潇洒劲儿,不管是那时候少年郎的谢小爷抑或是如身成女儿家的她,那洒脱俊逸的气质浑然天成,谁也比拟不上。
真比不上她的,所以在她眼中,他是不是还不够好?
该怎么做,才能霸占她的所有?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心甘情愿为他停留?
这一日,谢馥宇“跳马车”后徒步走回自个儿位在石桥巷的小宅院时,老早已过了午膳时候,但有人管着灶房就是天大不同。
俞大姊得知她尚未用饭,很快帮她下了碗打涵面,面条是俞大姊亲手擀的,加进面里的食材着实丰盛,分量也足够,再配上几色酱菜一块儿享用,美味到令人痛哭流涕。
谢馥宇痛快饱食一顿,即便吃到双眼潮湿,那定然是因俞大姊的厨艺太让人感动,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隔日入宫觐见,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
她早早就抵达皇城门口,未料安王府的马车比她更早到,车窗细竹帘子高高卷起,闲坐车中的安王世子爷露出好看的侧颜。
傅靖战也没逼她,更没同她交谈,仅是四目对上了就不挪移,淡喩着笑,静静瞅着她。
谢馥宇真不知自己究竟着了什么道,最后摸摸鼻子自个儿爬上安王府马车,让傅靖战陪她一同等候镇国公到来。
“你不用特意陪祖父和我进宫,那宫中内廷我也不是没进去过。”与他面对面坐着,一下子又想到昨日在这马车里发生的事,想到他的表白和热烈的唇舌,谢馥宇一口气得分三回才能吸足,胸口躁动难平。
傅靖战为她递温茶、送凉果,轻沉道:“同你在一起,心里欢喜。”
以杯就口,谢馥宇庆幸茶汤尚未含入口中,要不肯定会喰到直咳。
他这是豁出去了是吗?
昨儿个跟她老实交底之后就像解除封印,于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还好一杯茶尚未喝尽,镇国公的车驾便也来到,她连忙下车相迎,当作没听到他说的话。
安王府与镇国公府皆得恩旨,两家的车驾可直入皇城,由于皇上召见之人是镇国公与她,因此她改而与祖父同乘,两辆马车遂一前一后进入皇城城门,直到宫门之前。
马车从皇城城门走到宫门口,约莫一刻钟,谢馥宇觉得这是世上最长的一刻钟,国公爷大马金刀端坐着闭目养神,她则眼观鼻、鼻观心,尽量让自个儿纹风不动。
“你要是个男孩儿该多好,偏偏天要与我谢家为难……可恨!”镇国公突然打破沉默,眼皮子掀也没掀。
谢馥宇决定不理会这顽固老人家,这瞬间她竟还能暗暗相较,想着是与傅靖战同乘马车比较煎熬,抑或是跟祖父同乘比较折磨人……可见她的心性当真被磨得越发强韧,遇到难堪的事还能自嘲自娱。
宫门口早有一名内侍官候在那儿,领着镇国公、傅靖战和她入宫。
午后,皇上在作为起居室的怀畅阁小憩过后召他们入内觐见,特允安王世子爷陪同。
一开始谢馥宇没怎么说话,毕竟有镇国公顶着,等到皇上听完她父亲当年在东海与她鲛人族的娘私订终身的这一段后,皇上便把“矛头”指向她,问题接二连三,更详细询问鲛人族“择身”一事。
原以为皇上会怀疑她是自小女扮男装,是这回被昭乐公主认出了才不得不编故事,哪里料到皇上却对着她笑道——
“朕曾见过你们几个闹在一块儿,当时是盛夏时节,朕的十一皇子也就是如今的东宫太子,他和你还有长安竟跳进御池泅泳,还打起水仗,那时候你们个个袒胸露背,确实是少年郎无误。”
谢馥宇闻言脸都涨红,确有此事啊,若非皇上提及,她都忘了。
犹记得那时还把水泼到突然现身的皇帝身上,吓得始作俑者十一皇子傅书钦登时连吞好几口御池池水,还是她与傅靖战硬把人拖上池边的。
“臣记起此事了,皇上当时龙袍都被泼湿弄脏,却哈哈大笑罚咱们三人把御池池底的淤泥清干净,并未真的降罪。”
皇上依旧哈哈大笑,捻着美须道:“朕记得你们三个可是连续清了五日才将池子清干净,这还不是降罪吗?”
谢馥宇坦然道:“在盛夏时节艳阳高照的大白日里,能领旨泡在清凉御池里游来游去、潜入浮上的,半点不受罪。”其实仅需两日就能清理好御池,但皇上没给完成的期限,所以傅书钦、傅靖战和她就慢悠悠地边玩边清理,如此才拖延成五日。
她的回答让天子捻须又是一阵大笑。
就在她以为事情全解释清楚,该答的都答好答满,皇上却使了一记“回马枪”,命内侍领着镇国公与傅靖战先行退下,皇帝老儿要单独问她话。
傅靖战脸色微变,欲留不能留,仿佛一个错眼不见,她就会受委屈似。
谢馥宇倒不觉得皇上留她单独说话会出什么事,总不可能要她脱衣脱裤看看是不是真成女儿家吧?好吧,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要验明正身,宫里多的是嬷嬷、姑姑和宫婢,脱给她们查看她也不觉肉痛。
她家国公爷都走得不见人影,他傅靖战还杵在原地不走,谢馥宇心头一软,不由得扬唇露笑,给了他一抹淘气少年时似曾相识的笑,拢着湖光天色浸润年少情怀,既潇洒又带安抚的笑。
没事的,有事我自会大闹,你知道我很会闹的。
她眨眨眸又眨眨眸地打暗号,他终于回应一笑,那道顺长高大的身影这才徐步退到外边。
第十一章 老实交底了(2)
结果,果然如她内心所猜测,皇上是要进一步盘问她关于鲛人族的事物。
她想应是昭乐公主对皇上提及她与鲛人族时,把许多事都说得太过神奇,导致皇上好奇心暴增,非逼着她说个清楚明白不可。
“圣上明监,臣得把话挡在前头了,臣体内虽有鲛人族血脉,但皇上就算把臣吊起来痛打一顿,甚至拔光臣的手指甲和脚趾甲,把臣折磨得泪眼汪汪,那眼泪也没法儿变成珍珠的,所以皇上千万别打臣,那只会大费力气,没珍珠可攒的。”
怀畅阁中与皇帝老儿独处,皇上都要她随意些了,那她恭敬不如从命,当真随意起来,“还有还有,皇上也别担心鲛人族会给咱们天朝带来什么战乱,臣去了东海寻到我家阿娘后,无数次潜入海底,当真除了我家阿娘,再也没见过其他鲛人。听我娘亲说,鲛人族尽管寿命很长很长,但并非长生不老,而今族中雕零,七海之大各自离散,欲延续纯粹的血脉变得无比艰难,所以避无可避,几百年后或千年后,最终将迎来灭绝。”
皇帝老儿听得津津有味,还问了许多关于她家阿娘的事儿,就连她的“择身”过程和感受,皇上都想探知。
只是……要她如何叙说?
她当年发作时可是不管不顾、没脸没皮地强上了某人才得以安生。
而那个“某人”此刻就杵在怀畅阁外,让她一想起过往,连结着今日,一颗心从里到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为之羞愧不已,烦躁不堪,又有种近乎倾塌之感。
明明想好一个人红尘渡此生,临了才发现不管是年少的自己抑或是女儿家的她,宛若两世的浮生都有他来渡她的红尘。
好烦啊,越想越烦……
最后的最后,她是使了压箱底的大绝招才满足了皇帝老儿的好奇心——
怀畅阁既然是皇上的起居室,必然备有人工浴池,她毅然决然跳进浴池中,当场“展示”自个儿是如何在水底下生存,并让皇上亲眼目睹她是如何耳后生腮,如何在水中呼吸吐纳。
她大大方方毫无保留地“表演”,还把在东海、在漕帮许多因生腮而如鱼得水的事件全数报上,当中有不少糗事也有很多趣闻,让皇上听得津津有味又哈哈大笑。
许是她坦率的姿态令皇帝老儿戒心全无并龙心大悦,皇上在收敛笑意后,两指捻着淡淡问道:“所以你想求什么?”
……她没想求什么啊。
望着一脸怔然的她,天子又道:“你已非男儿身,镇国公府的宗族传承与爵位承袭之事,想来你已被排除在外。想当年是浑不怕、享帝京盛名的富贵少年郎,而今身为女儿家的你想求些什么?关于鲛人族血脉又有何想法?”
她想了想,难得受天子青眼垂垂,她真的很认真地想过又想,结论是——
“臣仅求一生自在。”
“一生自在吗?唔……即使你身上的鲛人族血脉传得人尽皆知,亦无所谓?”天子问。
“臣并不以身上的鲛人族血脉为耻,又有何所谓?”她平静作答。
“那镇国公府的一场富贵呢?原是属于你的爵位和事物,如今生生遭到剥夺,你当真不争?”
这挑拨离间的帝王之术啊!还以为她没法识破吗?
但识破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当场戳破?
谢馥宇内心长叹一口气,仍坚持初心。“回皇上,臣的性情向来自由自在惯了,镇国公府的爵位和宗族的地位没了就没了,那该担当的责任自然也没了,臣一人饱全家饱,于我而言亦是幸事。”
皇上闻言微楞了楞,忽地扬眉颔首,一根食指点啊点地一直点向她。“你……你你你这小子……好!甚好!不论你是随漕帮打掉了海寇又或是当日及时救下朕的昭乐公主,但凭你这番心胸和见地,都让朕想给你一个痛快。”
……等等!
“痛快”指的是啥玩意儿啊?
谢馥宇一颗心猛地抖了抖,惊跳到都要岔了气。
天子的“给你一个痛快”……到底是怎样的“痛快”?
他娘的,一向号称心宽胆肥的她竟不由自主地心惊胆颤!
走出怀畅阁时,未时已过,明明午饭吃得甚饱且才过去一个多时辰,谢馥宇此际又觉饥肠辘辘,果然觐见皇帝是一场体力活儿,都饿得她有点头发昏。
发昏的脑袋瓜直接撞在一堵厚实胸墙上,她双肘被稳稳扶住。
一抬眼就望进那双熟悉的深目中,她微微牵唇,下意识唤了声。“长安……”
傅靖战脸色骤变,拉着她避到宫墙一角,他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最后停落在她仰起的脸上,紧声问:“发生何事?为何会换上这一套女子宫装?可是皇上对你做了什么?为何没有呼救?”
谢馥宇被他严肃到近乎严厉的表情给弄怔了,是听到一旁有人提醒般低声一咳,这才教她回过神来。
发出咳嗽声的是一名中年内侍,正是之前领着镇国公与傅靖战退出怀畅阁的那位殷公公,可能此时也在等着领她出宫。
谢馥宇一眼便明白过来,伴君如伴虎啊,看来这位殷公公应是傅靖战养在皇上身边的眼线,于是她朝对方颔了颔首,殷公公敛眉一笑,很识趣地退到他俩的视线外。
谢馥宇这时候才又看向面前男人,压低声音,把自己在怀畅阁里与皇上的对话和发生的事大略告知——
“……事情就是这样,我潜在人工浴池里让耳后裂出腮来,皇上看得啧啧称奇,这才满足了他的好奇心,甘愿放我出来。从人工浴池爬出来,我衣服都湿透了,皇上就赐我这一套全新宫装,衣服是我自个儿换的,没被谁欺负了去。”说到最后突然笑出来。“傅长安,你到底有多担心我?”
他目光深深,看得她双颊浮红。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却是抬手轻抚她的耳后,那里的裂腮刚刚合起,肤上犹留淡淡红痕。
谢馥宇不太自在地避开他的手,连忙换了个话题,讷讷道:“那个……皇上说要给我一个痛快,呃……说是要给我赏赐,我听着有点晕晕然,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傅靖战暗叹了口气,收回手。“不说漕帮打海寇之事,光凭你及时救下昭乐公主,皇上给你赏赐那也理所当然,哪里会是坏事?”
“可皇上刚刚说了,要收我当义女,还要赐封我‘县主’的品级,更要着礼部挑个好日子宣旨册封。”她一脸茫然加头疼模样,两手在胸前挥啊挥。“皇上竟然还说,我这泅泳之术加上天子义女的头衔,上场能打仗,尤其是打水战,定然无往不利,下了场还能推我这个义女出去和亲,你说你说,有这样赏赐人兼算计人的皇上吗?”
“咳咳——”虽然避在他们看不见的所在,但殷公公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仍能营尽提醒之务,小心祸从口出。
傅靖战这会儿也有些楞怔了,真真未料皇上会给这般赏赐,也许是怜惜她被剥夺了镇国公府的爵位和家业,被迫从少年儿郎变成女儿身,所以才想赏她一个县品级的名号,甚至收她为天子义女。
他扬唇笑,牵起她的手。“不怕。不是说无往不利吗?只要打胜仗,自然不用你去和亲。”他牵着还在一脸纠结的她往宫外走。
此时殷公公现身跟了过来,傅靖战淡然道:“公公请留步,本世子自会送谢家小姐出宫。”
闻言,殷公公欠身一礼,笑道:“那就有劳世子爷了。”
谢馥宇再次被牵着走,脑子里还在琢磨皇帝老儿给的这份赏赐是好是坏,傅靖战与她说些什么她也没怎么回应。
“……所以镇国公已先行出宫,谢家马车应该早就离开,香香可来与我同乘,要我送你回石桥巷那儿?还是……你可要随我一道回安王府?”
“啊!”她蓦地低呼了声,因为抬眼正巧望见一名小内侍领着裴元擘迎面走来。
傅靖战立时察觉被他握在掌心中的那只手很快抽走,不再由着他牵握。
此时负责领路的小内侍带着裴元擘走近,小内侍停下来朝傅靖战施礼,裴元擘也与他抱拳一礼,并简单寒暄几句。
小内侍不得不提醒,说是皇上召见,可不能让皇上久等,因此裴元擘只得与他们匆匆别过。
傅靖战发现,尽管裴元擘并未与谢馥宇多有交谈,两人却都暗暗打着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