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儿也随即意会,低头就从手上的竹篮中取出一只油包,里头是她和香娘一同做的凉糕。
以纯米磨粉,黄豆磨沙,桂花酿为基底,取代糖,再和水细煮,文火慢蒸,静置一晚后,色为晶莹,透着浅红,味不浓,淡而香,入口甜不留舌,到喉回甘。
离儿双手将油包递至叔大眼前,恭敬的说着,“先生,这是凉糕,给您带在路上当作点心。”
离儿如小花的灿笑,如同凉糕,甜入人心。
叔大伸手接过油包,弯下腰,与离儿同视,对着笑说:“这可是离丫头所做的凉糕?有你如此为敝人着想,这一路,敝人的嘴,可不用馋了。”
离儿听到赞扬的话,可开心了,“这是离儿和香娘做的,知道先生喜欢,就多做了好多,让您可以一路吃到京城,再分给皇上吃!”
“离儿,休得胡言。”瑞木修言眉心紧拢,嘴里虽然轻斥着,但眼底显露的却是宠溺。
离儿吐吐舌,瞬间噤语,可笑容并未就此褪去。
女娃儿童言童语,又体贴入心的应答,就连一向清傲自居的文人雅士也被她的可爱所折服。
离家多年,他也思念着家乡里如她这个年纪的亲妹子,日子是否过得平安顺遂?透过离儿的脸,他彷佛可以看到妹子的笑,映入眼帘。
“离丫头,在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是否可以告知敝人,这凉糕的神秘之处?为何食后,口齿清香,入喉回甘?”
离儿想要回答之前,先看了瑞木修言一眼,得到他的应许后,才放心回话,“蒸凉糕的时候,底层笼里铺上粗茶叶,让蒸气散发在蒸笼里,那桂花酿的甜再加上茶叶的香,就是先生说的口齿清香,入喉回甘了。”
叔大握拳击掌,灵光乍现,“原来如此!真是好方法!小丫头实在聪颖慧黯,你家公子有你,实在有幸。”
如此恭维的话,离儿可承担不起,连忙挥手,急着争辩,“这不是离儿想到的,是大少爷教离儿的!用茶叶入菜的做法都是大少爷想出来的,我家大少爷可厉害了!”
只是大少爷都不准她随意嚷嚷,害得好几回,她都被江口茶馆的管事给误会,就如同现在这样……
叔大恍然醒悟,他知道瑞木修言是此镇上茶庄世家的长公子,虽然明着不管茶收、茶贩之事,可是那隐隐透露着,就算他不理,也绝非他不懂。相处三百日下来,这位公子的为人,更是让人难以捉摸,也明白他定不是池中之物。
他待凡事皆是闲情逸致,云淡风清,实则却是观察入微,细腻入心,明白行商有道,官场有术,若非这人实在胸无大志,整日闲云野鹤,沉迷博古墨宝,下棋对奕,否则他真想带着这个少年一同前去应试。
中举,定是容易。
名次,肯定不在他之后。
“离儿,送叔大先生上船吧,时辰差不多了。”
“是,大少爷。”
离儿下了一个石阶,对着船上纤夫招手、呼唤,要他把船驶来岸边近一点。
小手用力拖着扁舟,让叔大跨上船的距离没那么远。
直到上了船的男子,坐稳甲板上的横板,离儿才将手放了。
船,顺水而走。
叔大对着岸上的一主一仆,他有着天下人交天下友的豁达,再次拱手,以谢这段时间,他俩的倾心照顾。
“瑞木小友、离丫头,若是有缘,此生定有相见之日!”
叔大最后一言,瑞木修言投以微笑相对,俊颜轻点,羽扇一挥,飘飘仙姿,未表而现。
“叔大先生慢走,路上平安。”对着那越行越远的船只,离儿大力挥摆左手,直到再也不见那木色船尾,渐渐消失眼前。
“离儿,走吧。”瑞木修言蹲下身子,对着石阶下的离儿,伸出手掌。她将手置入那依旧冷凉的大手内,依着他的力道,顺势而上。
这手,一放入,便再无分开,没别的,只是习惯使然。
“大少爷,叔大先生这一路去到京城,可要多久的时间哪?”
离儿闲适的聊着,两人一路从湖岸走到林边深处,来到停放驴子拖车的地方。
依着前世的记忆,若是如同当时的他,驾着御赐的铁甲汗马,不眠不休,大约七日,若是乘坐水陆,花的时间,那可真是久了。
“勤奋点走也要来个二十日整。”瑞木修言边说,边将离儿抱上拖车货板上。
货板四周用木片围起,不高,正好让离儿露出半个身子,臀儿底下则是铺着厚层干稻,坐在上头,柔软又舒适。
瑞木修言坐在前方驾起驴子的模样,既不可笑,还有种慵懒离世的味道。“二十日?那可真久了!”她的凉糕做得再多,也撑不了二十日啊!
看来皇上是吃不到她离儿做的凉糕了。
瑞木修言轻笑,此时的他才有着真正性情的出现,那也只有和离儿单独在一起时才会显露的情绪。
“倘若是个爱热闹的野丫头来走,就是两百日也看不到京城的大红城门。”
离儿杏眼圆瞠。不用细想,也知道大少爷口中那爱热闹的野丫头,指的是谁。
离儿小嘴微嘟,对着前头驾着驴子的瑞木修言拧眉皱鼻,半点丫鬟的样子都全然不见,“离儿才不会走到两百日呢!那样可走到腿都断了!”
离儿挪挪屁股,本想更靠近他乘坐的前板去,结果一个没注意,身子失去重心,往前扑倒,小脸立即栽进稻草堆中。
瑞木修言对这一切完全没有发现,仍是不停说着,“有这头老驴子拉着野丫头,那丫头的腿肯定不会断,苦的是这头老驴,受尽折磨。”
离儿抬起头,呸呸吐掉一口的干草,“大少爷,您就爱笑那丫头,那丫头才不会那么坏心,要累死这头老驴!”
驴子可是吃她早晚喂食的粮草过活,她怎么舍得折腾它了。
既然有人坚持不买帐,那他也只好从善如流,“好,好,丫头良心未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瑞木修言回话后的嘴角扬着阳光般温煦的弧度,有着纯属十六岁少年的风流倜傥,意外的因为一个八岁女娃,无心绽放。
她本来趴着的身体向后一躺,小身子陷入稻草堆上,形成一个人形草雕。这不知是褒是眨的话,着实让离儿举了白旗,决定就此割地赔款,全都随便他了。
“大少爷,不来了啦……”
驴子还持续走着,就算主人们话里的主角,它是其一,它也不为所动,不是它听不懂,而是这种情节,几乎天天上演,它,早已见怪不怪。
清风微徐,竹叶沙沙。
小河潺潺,流水匆匆。
旭阳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泄而下,一点一滴照在离儿昏昏欲睡的小脸上。而她,仰着天,看着一同行进中的叶片枝头,掠过她的眼前。
她撑着一丝理智,抓着脑海中最后一个问题,问了出来,“大少爷,怎么您不像叔大先生一样上京应考呢?”
眼皮却无力等到答案,随着话尾的消失,慢慢闭阖起来。
闲静的空间,缓慢的步调,敏感的问题。
瑞木修言陷入当年高中举人,衣锦还乡,族人们簇拥道贺、欢天喜地的那一日。
那时的他,那么意气风发,不久之后,却是从此悔恨。
恨不得自己从未上京过,那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当年的他高中举人,隔年出仕为官,所幸得皇上器重,位阶从五品跳至三品。
当朝上,前程锦绣,他便放下家族茶业,交于两个庶弟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