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错过月色以后,他再感觉不到被注视的目光了。他甚至也没脸再对人说起月色的一切,唯一能做的,就是没日没夜的在鬼林里寻找,幻想月色会回来看看。
时隔半年,天下已经太平了,风三辅佐着新帝,将整个皇朝慢慢推向正轨。虽然还是天曦皇朝,皇帝还是姓莫,但整个朝廷几乎全换了新血。
风三还了叶云寒的五十万两银子又加了五十万两利息,他也实现了对江湖的承诺,天下第一客栈的官方匾额正在客栈的仓库里喂老鼠。现在的江湖客栈已经不需要任何招牌点缀,光是它的名字就足够震撼天下了。
江湖微笑着在柜枱里一边喝着很淡的水酒,一边拨着算盘。很破的江湖客栈大堂里坐着他的朋友们。
既是不良神医又兼八卦神手,还自称忧郁的百恨公子东伯男,又开始他架着招摇马车四处乱晃的旅程。
当初曾被江湖救过的痴傻少女管柔柔已经恢复了神智,让人吓掉下巴的是,她和东伯男那个痞子居然是兄妹。不过现在她已经大着肚子和燕归来在江湖客栈正式永久定居,而东伯男偶尔会回来检查小侄子的成长情况。
那个老找燕归来比轻功的叶云寒经常在风州城和江湖客栈之间来回跑,身为贵公子的他,能在这么破的地方坐下来已经是非常勉强,更别说要纡尊降贵的住下了。反正他的轻功号称天下第一,只要他高兴别人是无所谓的,只是他那张毒嘴,总是江湖客栈越来越多补丁的罪魁祸首。因为不少不知道他身份的客人都会忍不住想打他,可惜叶云寒的人头价格被他自己定成了三千万两银子,要不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找燕归来买他的人头。
至于为什么找燕归来呢?这是因为这个怪异的家伙指定杀他的杀手只能是燕归来,别人敢动他的话,就别怪千水楼倾巢出动血洗江湖。当然每次听到这里江湖就会大叫道:「为什么又是要用血洗我?!」取这个名字真是有点麻烦。
现在的江湖客栈几乎包办了官方和民间各种办事处,整个客栈做的只是到处收钱而已,所以店小二无聊到不用等两个月就会自动跑到别的地方去祸害商家。
江诗终于解开了僵尸蛊,不过她已经习惯了白天睡觉晚上出来,偶尔白天出来,还会不适应呢。
所有事情都已经圆满,就像今夜中秋的满月。可是那个如月光的人又在哪?那个曾经想和他一起圆满的女子又在何处?
在这个团圆的日子,江湖不等天黑就开始拚命喝酒。这样的日子他很怕,很怕见到亮得不能再亮的月亮。
因为在某个月光怡人的夜晚,月色埋在他的膝上甜蜜的说:「我的家族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从小我没见过父母,等我们成了亲我就给你生个漂漂亮亮的儿子,再生个漂漂亮亮的女儿。」
他喝着酒傻笑说:「好。」
她埋在他膝上怔怔道:「我像角落里的潮虫,不能见光,见多了就会死,只能一直活在黑暗里。等他们死了我就可以试着在白日陪你晒太阳,你说好不好?」
他喝着更多的酒傻笑道:「好,妳要是不喜欢太阳,我就陪妳晒月亮。」
只是他已经没有勇气去要求月色嫁给他了。
东伯男从风州城最好的馆子里买回整整一马车的好酒好菜款待整个客栈,当然,付帐的是江湖。可是这么好的月亮,江湖吃不下任何东西,只好躺在客栈的屋顶上晒月亮。
深夜,所有人都酒足饭饱去歇息了,他还在呆呆的躺着,像是在等什么人来一样,直到一丝细微的声音传来。
「这么好的夜晚不陪老婆抓老鼠,难道要找我在月下述衷情?」纵使燕归来的轻功再好,能逃过江湖耳朵的只有灵巫山的那些怪物们。
燕归来丢下两坛酒,和他一样躺在屋顶上。「我是因为有个可怜的家伙在哭,吵得睡不着才出来溜达的。」
「谁在哭,你吗?」江湖抓过酒喝了一口。「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记得,你总要掺那么多的水,倒不如直接喝水算了。」燕归来喝了几口酒道:「你是第一个不问我守着柔柔值不值得的人。」
两年前,他带着他的妻子来到江湖客栈,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妻子是个智力只有几岁孩童的痴儿,但是燕归来对妻子的呵护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所以大伙都觉得他很傻,更觉得不值得。然而,管柔柔不止是个痴儿,每到雨夜她甚至会变成一个妖媚的荡妇。他一直极力隐瞒这点,这也是他会选择江湖客栈的原因,可惜他瞒得了所有人,却瞒不过两个人,一个是只在夜间出现的江诗,一个就是耳力惊人的江湖。江诗因为作息的原因不可能说什么,可是江湖却从来没有追问过原因。
江湖看着月亮淡淡地笑了,「其实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有个女人可以守。」接着他像是忽然感慨地叹道:「掺水的酒凉凉的,带着很淡的甜,很淡的惆怅……」
「像一个叫月色的女人。」燕归来插话道。「或者说很像那个给你补了那么多补丁的女人。」
呵呵,燕归来是个很细心的人。
「你听冬瓜那个大嘴巴讲的吧,他一定是听小三说的。」
「为什么叫他小三,他好像年纪比你大吧。」燕归来随意的扯着闲话。
「哈哈,因为……我们结拜的时候他自愿做店小三。」江湖觉得自己快被这薄酒和月光泡醉了。燕归来实在是一个很体贴人的男人。「我知道你怕我伤心所以都不提,其实也没什么。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只是……我没有珍惜。当她爱着我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爱她,当我知道我爱她的时候,却不敢奢望她还爱我。本来上天给过我一次机会,可是我又笨笨的错过了,现在我只求她恨我,能来杀我就更好了……」
「你攒钱是为了等死买棺材?」那一定是豪华到不能想象的棺材。
「我攒钱是为了养老婆、孩子,她说了要给我生个漂漂亮亮的儿子……再生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再生个漂漂亮亮的儿子……再生个漂漂亮亮的女儿……」
燕归来看着这个被几口稀得不能再稀的酒灌醉的奸商,或许不是所有的伤心人都需要人陪。于是他喝尽手里的酒就翻身下去陪老婆了。
江湖对着明月喝着酒开始唱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一遍遍的唱着最后一句,「只是当时已惘然……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憨憨笑着,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向下走,脚下的客房里传来咒骂声,「哪来这么肥的老鼠,动静这么大。」
他笑嘻嘻地继续走自己的,走到屋檐时身子却直直的倒下去。轰一声脸朝下摔到了地上,趴了半天他爬起来又继续快乐的唱着歌,东倒西歪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窗口大开着,房门也开着,他倒在床上叫了声「月色」就睡着了。
睡梦中,月色走进他的房间,像以前的梦一样在他耳边用气声重复着:江湖,江月色、江湖,江月色……彷佛这样两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一样……
他猛地坐起身,然而月光如水,却不见伊人。
躺回床上,他回味着梦里的月色,重复着在脑海中描绘她身体的轮廓。傻傻的看着上方,从房门看出去,漆黑的门外和门内的月光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他茫然的视线游移着不肯再入睡,即使梦到又怎么样,醒来还不是要再经历一次分离,五年来他厌倦透了分离。
忽然看见月光照到的地板上有一点深色的东西,他下床,轻轻地捏起,那是一团新鲜的泥土。他呆呆坐在地上捏着泥土嗅着,能闻到鬼林的味道,然后狠狠拧了自己一把。好疼,可是他傻傻地笑了。
月色来看他了,上天还在怜悯他吗?是啊,他的过去那么惨,月色的过去那么惨,上天怎么忍心让两个这么凄惨的灵魂继续凄惨一生,笑得脸都酸了,他才无措地看着周围。
「月色?妳在吗?」
寂静中,连夜虫都不敢开口。月光怜悯地照着他的小心翼翼。
「月色,妳出来好不好?捉迷藏我永远玩不过妳的。」
江湖失望的看着周遭的寂静,为什么月色不肯出现?他颓然地低头考虑着她不愿见他的可能性。可是为什么呢?他好怕这次再错过了她。
「月色,我只想见妳一面也不可以吗?只要一面,即使妳杀我、打我,我都无所谓的。」
「月色,妳还恨我吗?恨我恨到连一面也不肯让我瞧瞧?月色妳出来啊……」
他跪在地上,望着月亮。
「月色我求妳了。」
良久后,夜虫开始了再次的弹奏。他忽然想到最后一次看见月色的样子,然后他猛地爬起来冲到林清音的门前,拚命敲门。
东伯男一身狼狈的打开门,一向整齐的头发异常凌乱,他在喘着,很明显江湖打断了什么好事。江湖也在喘着,他为了打断别人的好事也付出了努力。
两个男人对喘了半天,江湖终于开口,「冬瓜,要是一个本来好好的人,几年后变得佝偻,那是怎么回事?」
东伯男瞪着他,「你来找我就为了问这个?」他好不容易得到佳人默许,可以做他想了很久的事情,结果江湖就拿这么个蠢问题来骚扰他?不过,在江湖回以更凶狠的瞪视中,他还是老实本分的回答道:「原因很多,可能中毒,可能骨骼异变,最可能的是骨折之后没接好骨……」
「那你有无办法医治?」江湖直接打断他。
「你知道人骨变形后要治愈已经不容易了,要是全身都没接好的话,就会很麻烦……」
不等他拉拉杂杂的说完,江湖掏出银票一张,「废话少说,一两银票一张。」
「死心吧,没救了……」
翻过银票,江湖继续说道:「背后是林清音当年的卖身契。」林清音就是东伯男当初带来的少女,他当时陷害她签了一张卖身契给客栈,东伯男一直想拿回来。
「……没救了才怪,不就是断骨没接好嘛,小意思,就算拧成麻花我也能给你接好。」
「那好,你等我到时叫你。」把银票塞给他,顺便把人推进去同时关上门,然后回到自己房里。
面对空荡荡的屋子,站在银白的月光中,江湖等了许久,忽然问:「还有什么问题吗?妳说过吃尸体也好,吃虫子也好,吃再恶心的东西都可以,只要能活下去。我也是,无论妳变丑了也好,残废了也好,变成了鬼也没关系,只要妳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屋子里只有一片月光,连家具都只有一张桌子,而他对着窗口如此温柔的说着。
「我不敢奢望妳还爱我,但至少妳可以来恨我。最怕的是妳不爱也不恨我,那我该找什么理由见妳?我从来没对妳说过挽留的话,一直都是妳在主动。现在,妳好好听着吧!」
他整了整神色,「月色,回到我身边,就算来杀我一次也好。」
「我什么都放下了,没有愧疚。对妳也绝不是愧疚,只是很想抱着妳,背着妳。」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放弃了妳两次,可是给我个机会,证明我不会再错第三次。」
阴影中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声,然后是一双白皙却手指外翻的手伸了出来。
江湖小心的走过去,把那双手拉到自己的颈项上,然后轻轻抱起在阴影里颤抖的身躯。怀里的人拚命把脸埋进他的肩膀,不想让他看清楚她的容貌。
江湖转了个身,让怀里的她面对月光。
她身上的衣服很破烂,露出的肌肤伤痕交错,浑身的骨骼都变形扭曲着,背也佝偻着伸展不开。如果当年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很像鬼的小女孩,现在的她则是一个连人都不像的鬼。
他轻轻抬起她的脸,才看到枯槁且伤痕密布的面容,只是没来得及仔细看,就被她躲了开。
「别……看。」
怕她跑掉似的,他紧紧抱着她靠在床上,笑着说:「月色,妳真不解风情。我对妳说了那么多深情的话,妳给我的第一句话却是叫我别看?」
「很丑的,」月色低低的回答。「我摔下来就掉进石缝里的暗流,又被冲到了一个洞里,浑身的骨头都断了,还有老鼠来咬我,我只好拚命打滚,结果骨头都长歪了……后来……在洞里过了好久,我找不到路……只好开始往上挖,到处都是石头,我一直挖不出去……直到有一天,洞开始剧烈的摇晃,塌出了一个缝,我朝那个缝继续挖……结果手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颗热热的水珠滴在月色的头顶,她抬起头,看见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她再也顾不得隐藏自己的脸,只能怔怔的看着他。
「你哭了?」
带着月光下银色的泪痕,他笑着捧起她的脸,「谁说的,妳看错了。我很高兴老天爷发的那场地牛翻身,妳才能回到我身边。」他记得那次去灵巫山见到地牛翻身的样子,当时还差点跳下去陪她。
可是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没跳下去。他没保护好的女人,老天用另外一种方式为他保护下来,即使换了个样子,他还是无比感谢上苍。
「我在洞里本来好恨你的,可是出来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我就不敢恨了。我爬到山崖上本来想回族里看看,结果却看到你和长老在说话,我觉得既然没办法恨你、杀了你,而我又变成这个样子,还不如让你以为我死了算了。可是看你想跳下去,我真的好怕,还好长老把你劝了下来。长老让我跟着你,找机会杀了你,但我却下不了手。我想,只要能远远看着你也好。那个孩子的眼睛好像你,我本来想实在不行的话,就把那个孩子代替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也好。」
江湖带着鼻音插嘴道:「妳偏心,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她咬住他的肩头,尝到血后才松口控诉,「你叫我婆婆!」
是啊,他该死!江湖幸福的感觉着她带给他的疼痛,有些无赖的说:「那妳以后都叫我公公好了,听说南方有种叫法叫老公,妳就这么叫我吧。」没告诉她的是,「老公」就是丈夫的意思。
「我不怪你,我现在的确是个老太婆。」她愧疚的看着自己一时气愤咬出的血口子。
「没关系啊,」他望着她柔声哄着。「现在我攒了很多钱,也认识很多江湖郎中,我会叫他们治好妳,然后妳就可以好好气我、恨我,等气消了、恨够了,我们就舒舒服服的晒月亮。」
「我……」她咬着干枯的唇,她真能治好吗?
「妳看妳,我不在妳身边妳都照顾不好自己。」江湖继续哄着她,「妳留在我身边,我可以天天给妳梳头、给妳洗澡、给妳做饭,还给妳买漂亮的衣服,」他吻开她咬着的唇,诱惑的舔着她,「我还可以让妳生好多漂漂亮亮的小娃儿,随便妳要儿子还是女儿……妳乖乖的陪着我好不好……」
月色眼泛泪光地喃喃道:「我总想,找到了你一切都会好的……但是看到你又不敢……后来我每天看你躺在屋顶上等我……却一直不敢找你……」
「哦?」他低低的笑着。
「今天为什么敢来了?」
「我听见你在唱歌,很好听……」
「我再给妳唱一遍好不好?我每天都给妳唱好多歌,只要妳愿意听,我就为妳唱一辈子。」
「我能听一辈子吗?」如此丑陋的自己有资格吗?
「妳是我的妻子,妳不能还有谁能?」江湖帮怀里的她调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拉起被子小心盖住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宝贝,幸福地开始唱着轻柔的歌。
「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来是初春,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
两人的低声絮语持续了一整夜。
门外,一群人感动得痛哭流涕。
店小二抓住东伯男的手,眼泪、鼻涕一把的说:「冬瓜,你要是治不好月色姑娘,我真的会把你熬汤的。」
「呜……,没想到奸商居然如此痴情,以后分帐我再让他一成就是了。」东伯男靠在刚拐到的老婆身上伤感的边流泪边说。
窗外,月色如水,水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