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秋高气爽。
碧湖小榭临湖而建,榭内种着茉莉、兰花、木樨、秋茶,花色争妍。偌大庭院内,株株香菊茎傲秋华,君子之气纯然清冽,令四周花木一时黯然失色。华服宾客三三两两品赏,不时吟诗大笑。近处,穿花蝴蝶深深见,湖上,点水蜻蜓款款飞。
“这一株黄菊名为‘毛嫱’,对面那株白菊名唤‘西施’,应老爷能将两株花盘培养得如此妍艳,实在难得。易兄你说……易兄?”皮之纯见身边之人望着远方心不在焉,不由推推他。
易季布收回视线,看一眼大如盘的黄菊,“皮兄,什么事?”
“易兄,今日赏菊,你我就不必为秋税烦恼。今年风调雨顺,农桑收成不错,盗小多被缉拿归案,寻乌一年之内无大辟之人。今年上书朝廷述职,是功不是过。”皮之纯说着今年的政绩,脸上却无半点得意。
“是啊,有功……”易季布叹气。
有功未必是好事。今年城中食蛙之风劲减,农田收成竟意外地好,致使秋税赶超去年。政绩好,会得到朝廷重视,朝廷重视,少不得加官晋爵。加官晋爵的结果便是调离寻乌……他对现在的小官职非常满意,重要一点,他要陪着新语,这功让皮之纯一人领去算了……
皮之纯细看他神色,暗叫不好,赶紧道:“易兄警民安巡,城内贼盗、失火皆少于往年,寻乌今年有此成绩,绝非我一人功劳。”开玩笑,这儿山高皇帝远,百姓乖巧,民风朴质,多自在,他才不要升官。
易季布深深看他一眼,缓缓地道:“皮兄在寻乌为官很久了。”
“是啊,有四年了。”
“一直未有升迁。”
“才疏学浅、才疏学浅啊。”
“在下,很喜欢这个地方。”
“同好同好,我与易兄一样。”
“皮兄。”易季布似笑非笑,“你今年上奏的折本已经写好,为何迟迟不上交?”
言中有他意?皮之纯不负俊杰之称,书生脸扬起谄笑,赶紧凑过去,“当然是想与易兄再商讨商讨。”
易季布也不吊他胃口,小声道:“中书省审阅地方奏折,虽重功,也重过。但功不可过大,过也不可过重。皮兄在今年的折本末加一句……”
两颗脑袋凑在一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随后,易季布道:“如此,便可功过相抵,朝廷也不会注意寻乌这种小州城。”
皮之纯讶色微闪,立即心领神会,“易兄高明。”
“能得皮大人关照,在下感激不尽。”易季布含笑点头,视线又飘向远处。
皮之纯摇头,叹道:“易兄,不做将军做同知,难为你了。”易季布为人虽厚直,却非蠢笨之流,不愧是昔日的龙虎卫上将军,有他帮忙,难怪他觉得今年的官当得特别舒服。
“陈年旧事,何须再提。”易季布向前走了数步,似观赏白菊。
“不提、不提!”一事了,皮之纯只觉全身轻飘,见他又望向湖边柳道,不由问,“易兄等人?”
“是啊,新语让我等她……”
话间未落,身后突然一声惊喘,似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两人回头,便见一人大花蓝绸袍,五十多岁的年纪,仍保持清瘦之姿,颌下蓄有雅须,果有菊之雅态。
“应老爷!”两人同时抱拳。
此人正是应得财,他抖着手指,声音微颤:“易大人刚才说新语……可是百里新语?”
“正是。”易季布见他举止奇怪,看向皮之纯。
“天哪天哪,百里新语要来……她、她她她又要来!不行不行,我要快些准备。”脚一跺,应得财转身跑开,脚步之快不像年过半百的人。
“怎么?”
易季布不解,皮之纯却举袖掩笑,“我没想到易兄会偕百里姑娘同来,今日有好戏看了。”
迟疑片刻,易季布试猜:“新语……得罪过应老爷?”
“没有没有,百里姑娘才学广博,深得应夫人欢心。我也是听孙总把说的,以前应夫人身有宿疾,百里姑娘找上门,自言能让应夫人宿疾轻减,代价是应老爷得资助她开烟火楼。应老爷当然不信,百里姑娘便天天给应夫人讲笑话,笑得应夫人食欲大开,不出七天竟然能下床走动,直说要收百里姑娘做干女儿。应老爷感激,重金支助烟火楼。只不过……”皮之纯“扑哧”一笑,似不能忍俊。
“只不过?”
“应老爷好雅,喜种花草。百里姑娘爱美,喜欢散花为景,易兄也见过。”
模糊的念头慢慢浮上,想起新语的癖好,易季布宠溺地点头。
“去年赏菊宴,百里姑娘将这小榭内所有能摘的花瓣全部摘空。”
“……”原来,花瓣就是这么来的啊。难怪昨天说起赏菊宴,她笑得古灵精怪。
“应老爷气病了三天,还是应夫人开解,此事才不了了之。”
“今日……应该不会……”话说一半,他的视线被湖榭小桥那头走来的身影吸去,“新语!”
桥边绿竹青青,不远处,秀莹佳人手摇折扇,一步三摇慢慢行来。
风引飞花,蜂蝶暗随,百里新语蓝裙素裹,大袖迎风,远远冲易季布一笑,招扇。
提气飞跃,人影一晃来到蓝裙女子身边。
“你来得很早?等了多久?”倚着他闲闲向小榭走去,百里新语笑眯眯的。
毫不介意她亲昵举止,他看看她身后,空无一人,“新语,我听说……你去年摘了应老爷的花……”
“是啊!”勾起他一缕垂发,她笑。这人,果然越看越清俊,碧湖秋色水连天,衬得他的清稳味儿越发重了。
“今年不……会吧?”
“嗯?”
疑问语气,可惜美色当前,易季布只顾担忧道:“新语,你一人出门?”说此话时,他又回了一次头。这一回头,立即后悔。此时,风卷蓝袖,竹叶沙沙,湖波荡漾,一圈一圈扩散……秋风无言,一片蓝纱如灵蛇探头,从桥边的拐角小道飘出一角。
抬着众人熟悉的纱轿,灰衣护卫踩着枯叶,轻轻缓缓,步步沉稳上桥来。
这阵势……他脚下一滑,看向怀中女子。绝尘容颜似笑似讽,正戏谑地瞧着他。
唉,又像一幅画儿了……罢罢,她爱玩,只要别杀人放火,他能担待的便担待,不能担待的……也要担待。谁让他允诺了她,过尽千帆,绝不后悔。
“新语,你不会……要摘光所有的菊花吧?”步入小榭内,众宾客的指指点点让他微有些不自在,脸略红,却不放开她的手。
她四下顾盼,毫不在意一道道猜疑视线,突见一白菊大如银盘,奇叫:“好大的花!”
他扫去一眼,微笑,“这株叫西施,听说……五千两一株。”刚才皮之纯似曾提过。
“管它叫什么,晒了泡酒。”
“……”
“百里丫头,你今天休想行凶。”应得财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易季布回头,嘴角抽搐。握拳持棒的应家家丁与烟火楼护卫对峙而立,寻儿手中钩着竹篮,鲍泉……天,师妹手里也是竹篮一只!
“行凶?这词我喜欢。”百里新语轻曼笑语,收了折扇,“易大人,你今天带我赏花,应老爷不高兴哦。”
他尚不及言语,应得财已跳脚,“你赏花?哼哼,你赏花?老夫的花若得你所赏,无疑是煮鹤焚琴,背山起楼!”
“易大人,怎么办?”折扇勾向他的下巴,娇软身躯依偎过来。
他垂下眼,盯着她放在掌中的小手。对于信任的人,她的举止……好听些是亲昵,难听些是动手动脚。明知她个性如此,对于她受惊后无意识地与寻儿抱成一堆,他还是很介意。
她待寻儿如弟,待邦宁如兄,待千福百禄似姐妹,她待他……
“易大人?”又发呆啊。扇柄戳戳他的脸。
抬眼,他释然一笑。无论她待他如何,他的诺言不会改变,也决不后悔。
将唇贴在她耳边,他语有含笑,“新语,你想摘花我不拦,只是,待赏宴过后可好?这些菊花难得培养,就让人多观赏一阵。”
盯着他唇边的笑,她微微呆怔。
他真的很奇怪,知道他是属于越看越有味型的男人,可每多看他一眼,那味儿就越浓一分,浓得她……有点吃不消。
他很重礼,心中认定什么,便不会再介意其他。由对阻拦崔恶霸的那天,看得出来他喜欢她,甚至是爱了。这些天,他明里暗里影射着想娶她,她打个太极推开,也不见他迷惑恼怒。
他对她,就这么笃定?
他把自己藏得很深,那是一种极度的内敛。这种人,除非自己愿意向人敞开心胸,否则只会给人礼貌客气的外在,呆板无趣,初见他时便是这种感觉。
不管他是何时对她敞开心胸,她对他……该如何?
那夜,他抱着她说别吓他,便再无下文。不问她想回哪里去,不问她从哪里来。是真不想知道,还是怕自己知道后无能为力?
这人啊……
“新语?”
耳边一声轻唤,感到手被他捏紧,眨眨眼盯着他的喉结,她恍惚一笑,心头软软涨涨,竟有了陪他赏菊的冲动。
他在她的生命里,果然有羁绊。
“只多观赏一阵?”
“是。”
“赏完了就摘?”
“随你。”
“季布,你不阻止我?”
“你若正正经经吃三餐,我就不阻止。”他牵着她的手,向另一株硕大无比的浅黄色菊花走去。
应得财又在一边鬼叫着煮鹤焚琴了,寻儿出言相讥,鲍泉似乎也掺上一脚,她嘛……勾动腰边紫色绳结,语笑嫣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