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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黄昏,残阳如血,大片大片的,几乎将整个天幕遮住,美得碎人心,断人肠。夕阳透过无数林叶的缝隙如万道金光洒在地上。树影斑驳,像张无底的大网,试图网住这些金光,网住行在网中的人。
一匹黑马驮着一个黑衣女子,在山林中漫无目的的行走,四周的美景似乎都无法吸引住她(它)们的视线。直到有只云雀从眼前飞过,黑衣女子才缓缓抬起眼帘扫视了一下四周,茫然而空洞的眼神中似乎有着一种无解的忧郁,这忧郁来自心底最深最伤的痛,无人能知,无人能懂。好像冰山下尘封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而这世间又有谁能移开冰山,去补救那心呢?
山间有个农夫正在干活,看到少女从眼前经过,便好意地大声提醒:“姑娘,别再往前走了!前面走不通的!“
少女也不吭声,好象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农夫看着奇怪,忍不住又开口询问道:“姑娘,你是要去哪儿啊?天快黑了,夜里风大,还是别赶路了吧?”
听到一个“风”字。少女似乎浑身一颤,好像被什么触痛到般,一勒马缰,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那农夫,声音同眼神一样寒凝:“谢了。”然后又径自信马前行。
前面果然走不通,是一片山涧的边缘,山边还立着一块石碑,少女下马走近,却看到石碑上有几个熟悉的字:半天崖。于是,往事历历,如波涛汹涌般全浮现出来,少女足尖一软,虚弱地瘫倒在山涧边。
她伏在地上,目中隐隐有着闪动的泪光,却倔强地强忍着不肯流出。口中只喃喃地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独自走了这么远的路,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的人,任何的事,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忘记一切痛苦,但最终的结果却是重新回到了痛苦的根源。这究竟是为什么?
少女,冷若烟,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半天崖这个地方,更不会忘记当初与她一起到过这里的人。而现在,一切又同过去一样,她还是形只影单,与孤独寂寞独守,而那一个曾经同行之人,如今却不知身在何方?
为什么?为什么她这一生注定孤独?为什么她就不能真正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快乐和幸福?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剥夺她幸福的权利?为什么?
无语问苍天,即使问了,上天就真能给她一个回答吗?
越想越是痛苦伤心,冷若烟的神志几近崩溃,也许是要发泄什么,也许是要逃避什么,她忽然纵身跳下山涧,如同一片破碎飘零的落叶,凄美地做着一生最后的舞动。
就在她快要坠落到底的时候,从一侧忽然狂吹出一阵劲风,将她整个人又吹了起来,紧接着,一个人从旁边跃出,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平安拉到地面。
心愿没有达成,冷若烟并没有任何的感激之心,而是狂怒地向救命之人打出一掌,那人却轻轻巧巧的化解了她的招式,说道:“人命宝贵,你有何难事非要寻死?”却不等冷若烟回答,他又惊问道:“你,你可是上回那个女孩?”
冷若烟这才看清,此人就是上回在谷底给她和慕容如风指路的中年男子,那位方伯。
“我死不死关你何事?”她仍旧是满腔的幽怨与愤恨。
方伯叹了一声,“二十年前,我同你做过同样的傻事,但经过了这二十年的岁月,我已经懂得珍惜生的权利有多么重要。人都有迈不过去的坎,如果实在是迈不过去,就先放到一边,走其他的路,或许反倒能走出一片海阔天空呢?”
冷若烟依旧瞪视着他,问:“你究竟是谁?”
方伯笑笑,“我的名字已经很久没人提了,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人记得。我叫方静心。”
方静心,伤心林的林主,当年号称是江湖第一剑客,却已失踪了近二十年,一直无人知其下落,只知他多年前为了一段伤心至极的情事而退隐江湖。江湖最易淡忘,尤其是在经过时间的磨砺、新人的辈出之后。若非当初在幽罗城听到君碧幽提起他即将与独孤鹤开始的一场决战,连冷若烟几乎都忘记世上原本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但是,他的存在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她不在乎任何人,问他的名字也只是为他的故作神秘提高警惕。早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后,才更好面对这个非敌非友的陌生人。
方静心,这个当年曾叱诧风云的长者,和蔼地微笑着,说道:“你似乎也是个善于避世之人,能令你困扰到如此绝望的也只有‘情’了吧?”
冷若烟脸色煞白,身子如秋风中的残叶一般瑟瑟发抖,唯有倔傲的头仍高昂着,紧抿着嘴角,不肯向外人暴露一点自己的心事。
方静心看出她的痛苦与故意隐瞒,不想多问,也不想多纠缠,长叹着离开她,仰天吟道:“情字,难懂,好似春花与秋风。总有旖旎,万千风景,花残风败原是空,何必为情钟?”
他的吟声悠悠飘来,却如巨雷般将冷若烟的心炸成粉碎,她厉声叫道:“你站住!”
“还有事吗?”方静心回过头来,却讶异地发现她的脸色已经由白转红,一种极其激动的神情令她整个人如同烈焰一般。
她咬着牙问道:“你怎么会读这首诗的?说!”
这下换方静心惊讶了,“怎么?难道你也知道这首诗?”他的神情也转为激动,目光飞快地在冷若烟的脸上逡巡,似乎要找出什么线索,或是什么人的影像,渐渐的,他有些不可思议的颤抖着嘴唇轻问道:“星儿,你,你难道是星儿?云娘,云娘她可好?”
冷若烟的脸色再度由红转白,近乎惨白,她尖叫着阻止:“住口!不许你提我娘的名字!”
方静心的眼中已溢满泪水,“星儿,你真的是星儿?还记得当年我们指月盟誓,若生男,则取名方永星,若生女,则为方绮星……你,你一定是星儿!”
冷若烟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残酷地回答:“你错了,我不姓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姓方!我姓冷,也不叫什么星儿、月儿,我叫冷若烟!”
“冷若烟?”方静心艰难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似乎根本无法读懂,他甩甩头,细细凝视着冷若烟的脸,仿佛已从她身上渐渐看出当年那位红颜的绝艳,他完全可以肯定这个女孩是谁,他也可以想象这二十年中,这个女孩从她母亲那里究竟得到了怎样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他甚至可以猜到,她的母亲必是同现在的她一样,二十年间在女儿面前如此咬牙切齿的反反复复痛恨自己。他多么想亲眼见到她,亲自向她忏悔,向她表述这二十年来自己的痛苦与悔恨,追忆与思念,不由得他再次问道:“云娘呢?她现在好吗?她现在在哪里?”
冷若烟再度怒喝:“你住口!你肯本不配叫这个名字!你不觉得你现在再来表示你的关切已经太晚了吗?当她酒醉狂歌时,你在哪儿?当她因生产痛昏垂死时,你在哪儿?当她身心皆碎,死在塞外边关时,你又在哪儿?”
方静心被她的话砸得毫无还手之力,当听到一个他最怕听到的消息时,心魂破碎的反问:“她?她死了?”
冷若烟不理他,依旧故我的将自己多年的愤怒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娘走时,甚至无棺木遮体,无碑文祭悼,一个女子为她所爱之人付出了全部的情爱,只换来了什么?”
她停了一下,如刀子般可以杀人的目光盯着方静心,继续说下去:“娘说,自从你抛弃我们母女的那天起,她就对一切冷了心,因此她叫我指冷为姓。她甚至不曾对我提及你的名字,在她心中,早已对你无情无爱了!你也不要再念起她的名字,令她在地下蒙羞!”
她仰起脸,仰望着天上飘过的白云,发自肺腑的慨叹:“娘说得对,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古男人皆薄悻,情字伤人最伤心,何必要到断肠时?”此刻她的思绪已经移情到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人曾深情地对她说:“天下男子并非皆薄悻的。”是很感人,但结果怎样?最终还不是要分离?没有了自己,他的身边至少还有家人劝慰相伴,而她这边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独自承受这份痛苦,这应该是怨命运的残酷还是怨自己个性的懦弱?
方静心从巨大的悲痛中缓缓苏醒过来,看着面前这个应该可以叫做他女儿的人,他却不敢再有任何的亲密表示,他知道她恨他,就象她母亲一样,而她母亲,已经成功地将她自己对他的恨意全部转加给了女儿。
是啊,再多的忏悔又有什么用?斯人已乘黄鹤去,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事实了。
然而,他却恍惚着看到冷若烟的手腕上有一条红色的带子,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讶,他惊问道:“你手上那条带子,那带子,是不是你娘留给你的?”
冷若烟的注意力突然被转移,有点愕然,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那条自己带了多年的红带,“是又怎样?”这不过是娘临死之时送给自己的护身符,多年来从不曾离身,却为何他看到这条带子竟又是那么激动?
方静心颤抖着指着那条带子,问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是什么?”难道这条护身符还有什么讲头?她从未听娘提起过。
方静心哆嗦着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一条完全相同的红带子,递到冷若烟的面前,一字字解释道:“这红带本名为相思结,又名相思扣,是你娘当年送与我的定情之物,那时我还曾回赠过她一首诗:相思扣,扣相思,红线千丈韧如丝。擢素手,缠心结,缠得情意与郎知。”
冷若烟如被定住一般,呆呆地看着他手中的红带,相思扣?她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但这首诗却并不是第一回听到。以前每当娘酒醉之时,就会独自一人凄凄惨惨地念这首诗,但她却从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星儿……”方静心老泪纵横的向女儿伸出双手,他多想拥抱一下这个与之分离了二十年的女儿,这个他从未谋面的女儿。
但冷若烟却惊跳着避开,然后像负伤一般平地纵身,第二度逃离了她人生中最大的苦痛与难解。
如此疾飞的速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的奔跑,她不懂,她痛苦,她几乎不能呼吸,不能思考。如果说与慕容如风的分离是心碎肠断般的绝望,那与方静心的这次意外会面则令她对人生存的意义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质疑。
怎么会这样?娘半生都在咬牙切齿的痛恨着的男人,为何还要在死前保留着当初与他的定情之物?娘究竟是在恨他?还是爱他?亦或许恨他正是因为爱他?正因为爱得深,所以才恨得深?更或许娘并非用半生去恨,而是用半生去等这个令她心牵魂系,难以忘怀的男人?等他重回自己的身边?
现在问什么都得不到答案了,娘带着这个答案走向了她人生的终结,却将种种的谜题与痛苦抛给了无辜的她。她又将何去何从?如何面对?如何承受?
冷若烟停驻在谷底一片碧如翠玉的湖畔边,周围是无数的枫叶飘零,寒风袭袭,从身边吹过,又从身边吹走,无痕的飘散,飘向更远。随风飘逝,如果这是上天给她的预示,那么这将是她今生最后的命途。
冷若烟对着青山碧水凄凄然长啸一声,啸声入云,凄凉婉转,谁也不会知道此刻的她究竟在想什么,在悲诉什么。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