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纪非雅忍俊不禁,他很少将行为表现到如此夸张,可现在却捂住肚子,从床上滚落到地上,笑得直不起腰。
我从床边滑落下去,双膝无力,几乎是跪在地上,我神情苦楚,与非雅的狂笑形成强烈对方。我全无自尊,就象那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虽然搏命地拉着,却身单力只,如何能拖动这沉重的大船?
我终于明白,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无论我披着多么光鲜的外衣,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一个赤裸裸的奴隶。
可纪非雅并不想要这么一个奴隶,他连颐指气使都不屑于。
非雅笑够了,喘气连连,捧着小腹斜躺在地上,纤细的腰肢在微弱的光线里柔美动人,令人忍不住要扑上去拥住他。以前我都是这么做的,我认为理所当然,可现在却无能为力。
非雅舒口气,从地上撑起身来,若有所思道:“我未发现段先生还有这种特殊嗜好,也许我明天应该去买皮鞭跟链索?您喜欢怎么玩?”
我愣下:“非雅,我不是……”
“你这贱人,段祺瑞!我唾弃你!”非雅的表情倏然变冷,冷得结冰,刹时又变化成嬉笑,“我表现如何,段先生?”
我猛烈地摇头,声带都在抽搐,发不出声音。
非雅又道:“或许应该请个专业的教练过来……”
他若有所思状,象在做重大决策,我已经失控,将他的身体一把揽过怀里,紧紧搂住,做无声的悲泣。
我永远不敢在纪非雅面前哭泣,因为他厌恶男人的眼泪,他已经看尽泪水中的虚伪。
我听到怀中的骨胳疼痛地呻吟起来,却越抱越紧,恨不得将这身体化为一滩水,只需徜徉其中,无须作过多猜想。
水多单纯,直白,可以热烈得发烫,也可以冷若冰霜。
即使水里面飘着无数生命体,看起来还是纯净无暇。
跟泪不一样,泪虽晶莹剔透,一尝,便知又酸又涩,是人都会皱眉头。
非雅,你是什么?
我心里这样想,便是这样问。
非雅总算被我放开,痛苦地搂着双肩,努力扳正自己错位的关节。
“段祺瑞,你这混蛋!”
“你知痛吗?”我问。
“什么?”他怒极,几乎向我挥拳。
“你若是疼,为什么不叫痛?”我又问。
“我应该叫来讨你心疼?”
我摇头:“我不会。”
非雅冷哼一声。
“可我会开心,我会开心你是个真实的人。”
“我们究竟谁更不真实?你这疯子!”
“你知道嘛,我活在梦中呢。”我相信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很飘渺。
“真是抱歉。”非雅冷语道:“无意走进你的梦。”
若我知这梦中有你,宁可避开。
可现在已避无可避。
***
清晨时分,吃早饭的时候,非雅看我的眼光怪怪的,他一夜未睡,眼中尽是血丝。
我一点也不心疼,狠命地戳着盘子里的煎蛋,眼中尽是支离破碎。
有人会代我心疼的,比如某位神职人员,会向上帝咒骂我。
非雅照例一声招呼都不打,径自离开,从来不肯坐我给他预备的车子,宁可步行下山。我说,你不怕李杰来找你麻烦?他说,连亲生儿子都抛弃他的时候,我还在他身边,世上敢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一定比段祺瑞更早遭雷劈,我怕什么?
我苦笑着把他送出门,遥遥相望,渐渐石化,成了那座千古名崖。
助手少时走上前来,说:“段先生,都准备好了。”
我嗯一声,说:“今天天气不错。”
助手又是生吞一口气下去,肚肠不知又转了几道。
这世间的人,就是这么奇妙,有些人雷打不动,把心掏出来抨抨跳着给他,他也当作一块年糕看也不看嗅也不嗅;而有些人,水晶心肝玲珑肚肠,随便咳嗽声,他便要做百般猜想。
我由感而发,拍拍助手的肩膀,他下一时刻几乎颤着倒下去,仿佛我的手变成千斤重担。
助手常常感慨:“段先生如此器重,无以为报。”
我总是对他说:“这只是利益相关,你何必想那么多。”
可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脑瓜,只要我让他停下来,他就在原地滴溜乱转,把草坪的地皮都掀起一块,再来问:“段先生,这样真的好吗?”
他实际是个极之聪明的男人,才智可及韩愈不相上下,也许正因如此,他总担心我会杀他灭口,这年头越是聪明人越是死得早,不死也会比平常人衰老,好端端一个脑瓜突的就光可鉴人。
助手一天天数着自己的头发,一天天地耗光脑细胞,我为他可惜。放在古时,这人也可成就一番惊天伟业,放在今时,地位卑微,只能一辈子帮人暗渡陈仓。
助手帮我调查那神父身家背景,这神父名叫周扬,令人惊为天人,倒不是相貌奇突,只是身家太过清白到让人咋舌。我从不敢相信世上有他这般干净之人,他的背景就象童话故事里的配角一样简略,一笔而过,从小到大,三好五佳,人生中从未有过污点。
上帝要预备第二个耶酥,他是不二人选。
我问助手:“你确定已经调查清楚?”
他郑重地点头:“段先生,请你相信,即使是特首的祖上三代,我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不会有任何遗漏!”
我相信他的话,从香港一家有名的地下侦探社将他挖角过来,我绝对相信他的能力不亚于联邦密探。
“这怎么可能呢……”我若有所思地念念着。
“段先生认为哪里不对?”
“没有哪里不对……所以才觉得不对。”
助手做了个奇怪的表情,问:“段先生对他的身家有什么怀疑?”
我沉吟,却没有告诉他,我想不明白的是,纪非雅为什么要跟这么一个人走得那么近,不论他们是什么关系,此人身份平平,无权无势无党无派,能够为他带来什么呢?
助手从皮箱中取出笔记本计算机,附带光盘数枚,他将耳机交递我,说:“我在他们见面的教堂安装了隐藏摄录机,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举一动,段先生都可以看到。”
说着他要播放,我把耳机推开,不耐烦地挥手,道:“他们在做什么,你直接告诉我便是。”
助手吭哧几下,欲言又止。
我突然紧张起来,生怕他脸红心跳,说出什么我正避之不及的话语。
可他偏偏就是一片红云浮上来,渐渐蔓延到耳根,内心仿佛挣扎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
“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我呆楞数秒,突然发现助手原来是个极有幽默感的人,也许他今天女儿生日,也许他今早起床,发现脑袋上又长出新毛来。
我挑起眼角:“你不懂语言还是说……”
助手大力摇头,将笔记本在我面前摆正,神态严肃:“段先生还是听一下吧!”
我刚刚把耳机靠近耳朵,就听见一阵极之刺耳的噪音,口中怒骂一声,我把耳机远远扔掉,冲助手大吼:“你要谋杀我呀!”
助手吓得魂飞胆战,忙把耳机捡起靠近耳机,刚听了一下,顿时脸色刷白,惶惶然道:“被……被发现了!”
“什么?”
“我安装的偷录和窃听设备,被他们发现了!”
我骂一句:“这两个人究竟在搞什么鬼!即使是偷情,也用不着弄得跟间谍战争似的!”
“段先生,这就是一场战争!那个神父周扬,我曾经跟踪过他几次,行踪诡秘,而且我跟踪几分钟就不见了他!在香港,我还从没跟丢过任何人!”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表情讽刺:“看来这也是位反侦察反跟踪的高手,你不要告诉我,他其实是你的同行!”
助手连连道不,说:“我在业内打听过,没这个人,而且他的生活极其规律,有点有线,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普通人会这个?”我把那雪花状的屏幕指给他看,那上面明显是经过干扰的图像。
助手脸上作出古怪之极的表情,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你敢对我隐瞒什么?”
“我是想,那个神父……是不是会什么妖术……”
我真想劈头给他一巴掌,斥他胡说八道,可手臂挥起,却停在半空中,脑中乍然闪过剧烈的光。
我是无神论者,从不相信妖魔鬼怪,可若是科学的思想,又怎么解释我现在的处境?
我是到了异度空间,还是撞了鬼?上了天堂,雨露滋润;还是下了地狱,正被酷刑折磨着?
我的动作大概是定格太久,助手早吓得汗落如雨,斗胆上来摇晃我的身躯,我突然大喝一声,他几乎跳起来。
我问他:“你猜这神父是什么人?”
助手摇头如拔浪鼓。
我兴奋得脸颊发红,对他说:“带我去见他!”
***
那神父所在的教堂,背山靠海,是个风水宝地,人杰地灵,若说天使会从这里降临,一点也不奇怪。
可这里离我家太远,非雅如果要日日私会情郎,不仅要横跨三个区,还得爬上半山腰。到了这里时,恐怕已经累得瘫软下去,正好与人抱成一团。
我想着想着,气得七窍生烟。
山路太难走,车子到一半就卡在石块里拔不出来,我听那引擎不甘心的声音,走出车来,徒步爬上山去,助手跟几个随从也在身后跟随着。
这教堂建在这里,不会有人光顾,没人愿意抱着新娘子从山下爬到山上,也没人愿意抬个死重的棺材来这里送终,所以这里冷清得可以种稻子。
我推开门从院子里一路走去,也没见一个人,到处是杂草灰尘,长期没人打理的样子,可唯有一片地方干干净净,一间小屋门前的地板,光得脚都要打滑。
我试图伸手去推门,纹丝不动,哪里还有耐性,一脚踹开。
真象个登门捉狐狸精的泼妇。
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我脑中却走过一盘长达三小时的史诗电影。
如果我看了我的想看到的,该如何?
如果我看了我不想看到的,又该如何?
幸好我什么都没看到。
屋里亮着灯,明镜高堂,一尘不染,住在这里的人一定有洁癖,那床单怎么能连个褶子都没有。
我重重松下一口气,几乎把门框按塌。
身后助手却一声惨叫,原来遭人暗伏,被一支扫帚正中后脑。
非雅举着那凶器,态度恶极:“你们怎么会来?”
“你又怎么会来?”
“啊,非雅来帮我打扫。”一个清澈的男音。
资料上的周扬近在眼前,气质文弱,无框眼镜,一派彬彬才子状。
我发出个鼻音:“打扫?”
非雅点头,他手中扫帚,刺眼得要命。这双手中要是出现葡萄美酒水晶杯,都恰如其分,可偏偏他握着的是一把脏兮兮的扫帚,身上还穿著不怕蒙尘的灰布衣服,就象最精致的糕点掉在草堆里,让人舍不得要捡起来,捡起来却发现,已经变得奇形怪状。
“我才几个月没回来,这里就荒芜成这个样子啦。”周扬感慨道,他手里也拿着把扫帚。
我两手空空,手心冒汗,他们那么配合默契,我完全是一个外人,干瞪着两眼。
“你是谁?”我问周扬,打算极力为自己的地位正名。
“他是我的朋友。”非雅解释。
一句话将我从悬崖推下去,即使我跌的粉身碎骨,别人问起,非雅只会说,死了某只阿猫阿狗。
我的朋友。
我脸上的笑象肌肉组织失调,声音狰狞:“朋友?你们几时认识的?”
“在你之前。”非雅回道,他简直掐住我的命门,句句话都能触到死穴。
我被噎得喘不过气来,转而去瞪助手。之前我让他把纪非雅从小到大接触过的所有人事,列张清单给我,即使是曾经卖冰淇淋给他的老伯,都要查上祖宗十八代。可这个周扬,是凭空冒出的,看得出来他的地位却举足轻重。
“你不必做这种事情。”我拉过非雅的手,抢过他的扫帚扔到一边,“我会找人来重修这里。”
非雅笑道:“不必了,段先生,我们付不起维修费用。”
“你在说什……”
“我是失业大军,周扬又刚刚大学毕业,我们哪里有积蓄。”
他一口一个我们,跟周扬象一家人似的,后者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的。
***
非雅和周扬二人忙活一整天,到日落西山,只不过是把门前那条小道抹干净,我跟众身强力壮的男士冷眼旁观。
非雅灰头土脸地下山,却比任何时间都开心,满脸绯红,比夕阳还要绝美。
我一言不发,把他塞进车里,一路回家。
进了家门我开始大发雷霆,几乎要把房子轰掉,非雅在旁边看着我耍,象看戏一样,他知道,不管是我手中的瓷器还是椅子,都不舍往他脸上扔。
我几乎把家中夷为平地,这一屋狼籍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拉着非雅冲到阳台上,让冷风吹醒我的头脑,他的头脑,吹乱我的心绪,他的心绪。
结果我的头脑越来越乱,他的心却越来越清醒。
“如果你要报复我,你很成功。”我说。
非雅不语。
“明明一个指头就可以把我捏死,为什么要那么费力气?”我说:“这世上没人能要我段祺瑞的命,只等着你来取。”
“可我现在不想要了。”非雅说:“真的,你放过我吧。”
“你在同我开玩笑!”我发狠地将阳台地门狠狠扣上,整个房子都在因我的愤怒颤抖。
“我没有在开玩笑!段祺瑞,我厌恶跟你这精神病在一起!”他骂我。
“你就喜欢跟着那神父扫地擦桌子!你下贱!”我骂他。
两人都气鼓鼓。
片刻,非雅先冷静下来,他叹息般地说:“我真的厌倦了,争争斗斗,有什么意思呢?段先生你想玩,全香港有那么多人陪你玩就够了。我已经一无所有,纪家产业,父亲的性命,我的身体跟尊严都给了你,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我要你心里有我!”我咆哮。
“我死的时候,会把心挖出来奉上,到时候随你处置。”
“我不要你死,非雅,你要跟我一起活着!”
“活着干什么,陪你看星星,看日出日落?段祺瑞,我不是一个理想中的情人,放弃我吧。”
“可我爱你。”
“你会爱上别人的,只要有时间。”
“不……”
我甚至穿越时空与空间,却仍然对一个名字恋恋不舍。
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被诅咒了,非雅。”
“什么?”他不明白。
“是你说的,即使我逃到外星球去,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我曾经说过?”非雅感到好笑,“那是在梦中吧!”
“是梦……另一个梦。”我惶然。
***
我们谈了一整晚,可称得上是各抒已见,双方都很疲惫。这天底下的恋人,都会为无谓的事情争吵,而争吵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不如埋头睡下,一觉醒来,什么都忘记。
非雅仍然一如往常去周扬那里,我不阻止也不跟踪,心态淡如云。
助手十分不解,问:“段先生您不生气吗?”
我还在同他开玩笑:“我的情人颠倒众生,我该得意才是。”
他说:“您真是通情达理。”
我呵呵笑两下,抬眼望他:“你何时也学会讽刺我?”
助手一惊,急忙道:“不不不!我哪里敢!只是觉得……”
“什么?”
“没什么,段先生,老夫人今天的飞机,您如何安排?”
我猛一敲脑袋,想起我原来还有个妈妈。
“我要开会。”妈妈一回来,妻子必然随着一同回来,这两个女人同时夹攻,我现在神经脆弱一根弦,不崩断才怪,再说,哪能让她们看到非雅,那还不掀起涛天大浪。
助手嗯一下,很知趣,他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别人过问家事,家事就是这两个女人。
“周扬那边……”
“哦,他在香港已经有了新的住处。”
“非雅在那里?”我根本没必要问出这话,答案是必然的,助手又是一脸难堪,好似偷情那个是他。
看他这副样子,我也不好问出口,究竟那周扬比我多了什么,会令非雅总是笑逐颜开,究竟我少了什么,非雅连看我也一眼也不耐烦。
我去到周扬家,被他客气地迎进门,非雅并不在屋里,刚刚松下一口气,见非雅端着碗面走进来,面还是热乎的。
他看见我,只是咦了一声。
周扬和非雅的对话,平白如水,还是怎么煮都不开的那种,我听得着急,象看恿长又无趣的肥皂剧,要不就想换台,要不就想把某个主角踢出镜头外。
可他们嘻嘻哈哈,连给我插话的机会都没有,我想拉起非雅就走,可我们有约定,段家以外,不得干涉彼此,即使做个情人,他纪非雅也想自由自在,哪得那么顺畅。
我说:“跟我走。”
非雅头也不回:“才是中午,时间未到。”
“不是回家。”
“那是哪里?”
我顿下,说:“我母亲跟妻子今天回来。”
非雅这才转过头来,神情俏皮:“哦,我明白,你是要把我藏起来--还是毁尸灭迹?”
他自以为幽默,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这屋里另一个人,居然也附合着他笑,满屋都是欢乐,我简直无处容身。
“周扬也可以一起去。”我突然说。
周扬有些吃惊,将眼镜向上顶了顶,问:“我也去?”
“这与我们三人都有关。”我看着他说。
周扬同非雅商量:“去吧,段先生一定有重要事情的。”
非雅耍起小脾气,说:“不要。”
过了一会儿又说:“他的事情,件件都天大地大的重要,可与我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