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了解赵光义,莫昔童该了解赵光义。”他纹丝不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那个正襟危坐的契丹王爷。
耶律童的虎躯震了震。赵光义不准备退开了。那也就是表示,即使不愿意,他们将无可避免地对上了。赵光义对李从颖的感情到底深厚到了怎样一个地步?难道是豁出性命都在所不惜的吗?他不相信。
“她是我的新娘。你绝无可能堂而皇之地将她带离我大辽。”撇开国家、身份不说,单单作为一个男人,他也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别人抢走。即使她的心早就属于他,即使他愿为她赔上一条命,即使自己对她已无甚留恋。
“今天若带不走她,就让我这没用的躯壳陪着被她偷走的心,被这方黄土埋葬吧。”赵光义说着,扬唇一笑。
"阳光下,美得仿佛一尊天神般。在场所有的人都为那番感人肺俯的话而动容,几个立在马车旁候伺的丫环甚至红了眼眶。"
“就算能眼睁睁看着你带走我的女人,也不可能眼睁睁让你带走南唐八公主。你该知道,她等于整个南唐。”扩张疆土,让大辽子民从此不必再饱受天灾与地瘠之苦,是他身为一国之王、卧薪尝胆多载的最终目的。
“宋能灭南唐,不是因为南唐为李煜所领导,而是因为那是大势所趋。你想复辟,就必须穿过大片宋土,夺回南唐重整金陵。”赵光义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耶律王爷,以你对宋国兵力的了解,你真的确信,仅凭一个天下人皆不知的圣女传说,南唐是这么轻易可以夺回的吗?”
“王爷,跟他废话什么。先擒住这家伙再说。”耶律童身边的黑甲武士突然开口,并高举右手示意弓弩手将赵光义包围。“不要!”李从颖听到黑甲武士的话,立刻想出声制止。可却只觉得头越来越沉重,眼睛酸痛到几乎睁不开。迷迷糊糊间,想到那盅雪蛤玉露来。难道……眼一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震天的鼓乐声和歌舞声由四面八方涌入耳中。她这是在哪里?李从颖虚弱地睁开双眼。触目所及,白茫茫一片。白虎皮、白石桌椅、身上盖着的也是一席白狐裘被。自己怎么会在帐篷中?
光义!赵光义呢?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他……难道他已经……
“公主醒了?”远远地,在帐篷那头,传来一个陌生而略显苍老的声音。
“光义?赵光义怎么了?”李从颖勉强撑起上身,顾不得仍有些昏沉的头痛,脱口便问。
“公主大喜的日子,惦记王爷以外的人似乎不妥吧。”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是埋怨还是试探。
“他到底有没有事?”她冲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急急地问。见对方并不回答,她微生恼意,“为什么耶律童不自己来见我?你出去,我要见你们王爷。”
“同他洞房吗?”
声音来自先前的方向,但那语音、语调和低沉中带着些微嘲讽的习惯……
李从颖微微一颤,那个令她不敢相信的名字自口中轻吟而出,“光义?”
黑暗中的人缓缓向她走近,那熟悉的气息让李从颖心内的忐忑彻底化作失而复得般的惊喜,“光义,真的是你?你没事?”
“我没事。我说过,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的。”黑暗中,只看到他闪烁的双眸。
“除了你,我谁也不嫁。”经过这一次,她已深刻了解了自己内心对他的感情,根本没有办法,在爱着他的同时,却接纳另一个男人,“可是耶律童……”
“耶律童我不了解,可是莫昔童我却太了解了。”在她昏迷之时,两个男人已经达成了他们的默契。一个让出自己的新娘,一个将从皇兄那里偷出皇妃来。同时的,他们为了爱情,暂时放下了王爷的身份,“我们必须赶快离开。幸好你穿的是中原新娘的凤冠霞帔。”
“你们……竟然用盖着喜帕的丫环李代桃僵。”李从颖立刻明白了外面喧闹的由来。那些沉浸在喜悦中的人们必定还不知道,新郎早已将真正的新娘给换走了。
“从颖,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赵光义笑叹着,将她紧紧抱住。
“可是光义,我们将来……怎么办?”她无法拒绝自己内心地接受了他,可是她却不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去做宋国王妃,更不可能为他赵氏皇朝生育子嗣。
“我与莫昔童约定,一月之后,带滋丽回来换你。待我回去救出滋丽,我们找个清幽之地,结伴隐居。从此,你只是李从颖,我赵光义的妻子。我只是我,你的夫君。我们的孩子将是个平凡孩童。没有爵位头衔,没有任何显赫身份。”为了她,性命都可以不要,又何况是这些虚枉的名利。他们从此会永永远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总算,一切的苦难都过去了。
她仰头,不再云淡风轻,笑得那么甜美而动人,“谢谢你,光义。”他送给了她一个好美好美的梦,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从颖,这里原该是你完婚的洞房夜。”他说着,俯身上前吻上了她的唇。这思念的味道,真是折磨人的甜美。
“今晚,你将成为我的新娘。”喘息的间歇,他一吻一誓。双手,缠绵地重温着那令他神魂颠倒的每寸柔软。
她微笑着,顺从地迎接着他的霸道。仿佛在寻觅许久之后,终于嵌上了自己命运的那个轮。
夜,是那般短暂。转眼,已到了天明分离之时。
“等我。”他在她耳边轻喃。上次一别,他们隔了那么漫长的时间才得以相逢。这一次,又会是多久。一个月,整整三十天,她祈祷,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下雪了。”李从颖倚门而立,静望着满天飘雪。自光义离开已是整整两个月了。自秋到冬,这段时间她几乎是用了一生在等待。
“屋里燃了火炉,为什么不进屋坐?”不知何时,耶律童已立在她面前。
“哦。”她淡淡地应着,却没有移动。
耶律童皱起眉来。自赵光义走后,她似乎也跟着他一起回了宋国。人还好好地在这儿,魂却早就飞到了远处。她不再从容、不再淡定。只是这样失神地南望着。
“王爷,有没有光义的消息?”还未待耶律童坐定,她便问出那句每次必问的话来。
该不该告诉她?耶律童迟疑着。
“有消息了是不是?”她是何等心思细腻的人,自他的踌躇间立刻察觉出不妥来。
“从颖……”这让他如何开口,如何将这惊天的噩耗告诉她。
“到底怎么了?难道宋皇扣留了他?还是他没带回滋丽来?王爷,你快告诉我。”宋皇。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男人,她便不寒而栗。那绝对会是个不择手段的人。难道光义已遭遇不测?
“从颖,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滋丽……滋丽已经回来了。”他的滋丽回来了;但是,并不是由赵光义亲手交还给自己的。
她那焦碌的小脸上顿时洋溢起期盼的光芒来,“那光义是不是也回来了?我要去看他。我该先梳妆一下才是。”
“赵光义没有回来。他……”决定要告诉她事实,哪怕残忍而难以接受,“我想他永远也不会再踏入辽土了。他,如今已经是宋皇了!”
“什么?”她不怒反笑,“你在开玩笑吧。怎么可能?”
“从颖。这是真的。赵匡胤染上怪疾突然暴毙。遗诏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由赵光义继位。而事实上,他在朝廷中的威望一直不输皇上,再加上他战功彪炳……”
耶律童的话语已越来越模糊。她没有办法再平心静气地听下去。怎么可能?事情怎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答应过自己的。他答应过自己会抛弃名利,带着她去清幽之地隐居的。他怎么可以言而无信?他怎么可以当上了宋国的国君?那她该怎么办?难道,她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终老一生吗?
心,好难受。那难受蔓延至五脏六腑,整个胃仿佛都被紧揪一般。
“呕。”她想吐,却因为已经好几日未进点滴只是空将满腹的酸涩一吐为尽。若是就这样死了,自己会不会瞑目?她胡思乱想着,心神渐渐恍惚。
汴京。我又回来了。
一袭儒衫的儒雅少年驻足街头,凝望着满街熙熙攘攘,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下意识地低头望了眼自己仍是扁平的小腹。微微叹了口气。
“还是先去六皇兄那里吧。”无路可走,举目无亲的他只能投靠那个唯一的亲人。
她知道自己很不应该,竟然瞒着滋丽和耶律童偷偷溜回了汴京。可是她实在是别无选择。她的怀孕,让耶律童一筹莫展。挂着他妻子的头衔,却有了别人的孩子。那些下人诧异的眼神仿佛时时在提醒着自己的失贞败德。更重要的是,她真的是没有办法去面对滋丽与耶律童的如胶似漆。隐隐地,她渴望着与孩子父亲的重逢。所以这次,她决定不再被动。
“喂!你是什么人!”违命侯府外,两个高壮的宋兵粗声喝住了李从颖。
“我……我是侯爷的门徒。特来探望于他。”李从颖连忙抱拳作揖。
“看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会和这窝囊的侯爷有牵扯?”其中一个宋兵好奇道。
“窝囊?此话怎讲?”
“你还不知道吗?新皇看上了郑国夫人,将她软禁在皇宫中了。这违命侯倒好,还整天在家做着他的缩头乌龟。”
“再缩也没用了。没看见刚才张公公是带着酒进去的吗?八成是赐死的毒酒。”
光义软禁了六皇嫂?六皇兄被赐死?天呐!赵光义,你究竟要干什么?
“小哥,小哥,你怎么了?”两个士兵见李从颖脸上突然没了血色,也是一惊。
“侯……侯爷对学生有救命之恩。两位官爷,求你们,求你们放我进去吧。就算是为他送终。”拼命咬住唇,眼泪却还是如断线的珍珠般撒落。
“你小子还挺义气的。进去吧,进去吧。看一眼马上给我出来。”两人见这斯文秀气的读书人竟然为了个没用没势的王爷热泪满面,只道他为人忠义,因此心一软,放了行。
“你也知道,郑国夫人下药毒杀了先皇。所以赐这酒,已是圣上隆恩了。还不快……”
六皇嫂下药毒杀了赵匡胤?难道她和赵匡胤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将脑中那些如何也想不通、解释不清的残缺线索拼凑着,李从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原来这一切,都是六皇嫂!
可是,可是六皇兄是无辜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六皇兄枉死。
“住手!”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李从颖出声喝止。
“八妹!你……你尚在人间?”手中已捧着酒杯的李煜,一见李从颖,惊喜地跌落了杯盅。
“六皇兄。”哽咽着,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呼喊。
“你是何人?”张公公老眼一眯,冷冷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的俊秀男子。
“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李煜慌忙推开李从颖想撇清关系,却发现为时已晚。
“违命侯此言差矣。令妹来的正是时候。”张公公嘻嘻一笑,招手唤人,“来呀,也给这位斟酒一杯。”
“不,不,不可以。赵光义要赐死的是我。为什么要牵扯我的妹妹?不!不!”李煜绝望地叫着,无奈被两个身形高大的壮兵反缚双手。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太监将那杯中的酒尽数灌入李从颖的口中。
“六皇兄,我们黄泉路上再见了。”
李从颖冲皇兄浅浅一笑。至少路上,她不会孤单了。有皇兄,还有腹中那个未及成形的孩儿。
光义,若你知道,我喝下了由你赐下的毒酒,你可会为我伤心流泪?你可会在若干年后,记得这世上有过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