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妞见娘亲注意力在她写的字上,连忙跑过来献宝。她把小书本凑到娘亲面前。
「大妞,这是你抄写的吗?」她笑道。不愿伤女儿心,把医书摊开第一页,与她的鬼画符对照。
「背的,背的!」
她心怜地笑着,把大妞的小身子抱进怀里。「是背的,大妞会背了,好厉害呢。」她附和着。
大妞没有得意,只是很高兴又小心地把鬼画符折起来,准备等爹来让他看。
她见状,用力抱住大妞。傻孩子!傻孩子!一开始,她只想着让大妞沾点奶娘孩子的聪明,怎知那女娃儿聪明狡猾到想害了大妞。
没有大人的暗示,小孩子怎会有取代的心思?难道,这世上除了她,就没有人不计较她孩子的傻气,一心一意地对她吗?
「娘,娘!」大妞被闷住了,抗议着。
她连忙松开怀抱,揉揉大妞的小细发。她柔声说着:「大妞喜欢小灵吗?」
大妞低头玩着手指,不吭声。
「那喜欢兰叔叔吗?」
大妞用力点头,小嘴上扬:「喜欢!喜欢!」
她闻言,不知该喜该忧。她始终怀疑兰青入关家庄有所为,但他对大妞又是百般疼爱,一个满腹心机的少年怎会喜欢这么傻气的孩儿呢?
无论如何,她该感谢兰青今日的提示。不然,哪天大妞出事了,就后悔莫及,何况……
她翻了几页医书,看见上头印的药草,这倒像是大妞抄的鬼画符。
「背的、妞妞背的!」大妞指着那药草图。「跟灵灵一样!」
是啊,别说她不想让大妞在他人身上学会说谎,单就奶娘她孩子有意在大妞面前炫耀比较,她就无法忍受。
大妞她不必比,不用比,她就是关长远的孩子!这绝对不能否认,绝不会让外人来占据这位子!
大妞轻轻打了一下娘,感觉娘亲的不信,低声再重复:「妞妞乖,妞妞背的!」所以,爹不要老是用怪怪的眼神看她。她跟奶娘的灵灵一样,都会背。
她又抬头见娘亲,摸摸娘亲的脸。娘亲朝她温柔笑着,抚着她的额头。「大妞,不怕,等过两年你有弟弟了,他一定保护你到很老很老,代娘保护着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大妞一双小眼睛看着她,然后笨拙地回摸娘亲的头。「娘娘,妞妞保护你。」
*
「进来。」温和的男声说道。
门轻轻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瘦瘦的,双眼明亮,小脸沉着……跟以前那个带点傻气的孩子形同,而里头的精神却大有不同了。
傅临春定定望着她,撩过袍角坐在椅上,朝她招招手。
「妞儿,过来坐。」他等了一会儿,她还是垂首站在原地,傅临春微微一笑,捻起一颗瓜子。「妞儿,以前你练完功,总是跟师父一块啃瓜子。现在不喜欢了?要开始讲起规矩了么?」
小少女迟疑一会儿,坐上椅子,椅子有点高,她被兰青养得还不够高壮,双腿蹭不到地。两人中间有个方正茶几,一如往昔放置着一盘瓜子。
她想起来了。
每次练完功,她会被师父招来,两人就坐在厅里闲嗑瓜子,她跟今今一样不会剥瓜子,师父每次都一颗颗咬开,瓜子肉任她吃。
那时她不会说话,师父也不会主动闲聊,两人就这么悠闲地待上一个时辰,才差人送她回家去。
师父只在兴起时,啃着瓜子教她几句诗词,甚至,以她现在的眼光来看,与其说师父在教她武学,不如说他是个大玩伴。
她想,兰青也早知道师父并不尽心教她武学,但兰青一点也不在意,兰青只在意她有没有受到云家庄的保护。
「妞儿会说话了,也比以前聪明了,还记得以前多少事呢?」傅临春没看向她,迳自散漫地啃着瓜子。
直到他听见她低声道「所有事」时,略为诧异地瞥向她。
「所有事?」他声音温和如春阳。「妞儿,你告诉我,你最初的记忆从哪时开始?」
她沉默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道:
「从兰青来关家开始。」
傅临春又愣了会儿,才道:
「那些事记得很清楚么?」
「很清楚。我叫他兰叔叔,他叫我大妞,从那天开始,每一天我都记得详细,包括娘亲放我进衣箱里……兰青与害我爹娘的人合谋……」说到此处,她紧紧闭上嘴巴。
「是么……这么清楚啊……」傅临春又不说话了,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
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了,云家庄没人过来请他们吃饭,直到天色尽黑,傅临春无意间瞥向盘上来曾动过的瓜肉,他再问:
「妞儿,你几岁了?」
「嗯?你还小了点,要再大一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要我说出你此刻的心情吗?」
「不要!」这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博临春神色未变,温声道:
「那你想知道什么吗?」
她安静一会儿,才哑声问道:
「师父,我爹是什么样的人?」
「你爹……」他沉吟着:「我与关长远不曾见过面,江湖史上记载的不多,但都是些好事。妞儿,你爹十八岁入江湖,三十五岁遭卫官杀害,这其间他不曾上过云家庄,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摇头。
傅临春直视她,微微一笑:
「这世上,有两种江湖人不会上云家庄一探自身在江湖册里的名声。一是如兰青这般坏事做绝,不理有多少人在暗地看着;一是如你爹那般助人不提名。云家庄并不能完全记载世上所有江湖事,自然无法看尽你爹做的每一件事,也因此我只能告诉你,我对他了解不深,但,他为人正派,值得后人学习。你记得当年你爹让兰青入关家庄的原因吗?」
「我记得我娘跟奶娘聊过,兰青遭人追杀,蒙我爹相救。入关家庄一住半年,其间我爹待他如弟……待他如弟……」她摆在膝上的双手紧握,再也说不下去兰青当年的作为。
「那,你爹是个很好的人了。」
「……我娘呢?」
「你娘吗……」傅临春这次沉思更久,停了半刻钟才慢慢道:「男外女内,你娘不是江湖人,也不曾传出什么事,但,你爹选择你娘,你娘必定也是个好人。」
「是吗……」傅临春见她垂下头,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啃瓜子,直到啃光了。她那头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瓜子肉还是没人理,他才又道:「傻气孩子时的无忧无虑挺好的,是不?」
「无忧无虑真的好吗……师父,以前我想的不多,我知道兰青跟我爹娘不见有关系,我也一直谨记我爹的话,用我的一双眼睛去看,师父,我亲眼看见兰青疼我,为了我曾差点丧失性命,甚至躇蹋自己来保全我,但他心中始终有介怀,如果有一天我开始说话了,明白真相下的意义,我会如何面对他?而我,明知兰青疼我,我也愿意疼他,可是,每次我一看见衣箱,我心里就无由来地生气。」天黑了,她看不见傅临春的脸,但仍是转向他。「傻气的孩子不想深思真相下的意义,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活在当下的孩子,现在的大妞却得为未来而抉择,才能面对所有人。师父,我本名长平,我爹嫌我过于蠢笨,却打从心里要我永远平安,兰青给了我十年的平安,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长平。」
傅临春温声道:
「要我教你怎么做么?」
她沉默一下,轻声说道:
「所有人都不是我,没有办法为我做决定,我才是经历一切的那个孩子,该由我决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