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夕阳染红天穹,渲染成一种诡谲的艳红。
如胭似火的太阳不知为何迟迟不肯隐没山头,彷如正贪恋著什么、等待著什么般,盘踞著天空的一角,久久不落。
此城本为西方边境上的商城,也是西边最富庶繁华的都城,但因前几年遭到蛮夷入侵、烧杀掳掠,城内仅留下除了蛮族因恐遭神怒而未焚烧的大小庙宇外,一切皆被破坏殆尽。
时至今日,蛮夷虽已被官府派兵逼退,而城里也渐渐恢复昔日的荣景,但在城郊外却因当年战乱的影响,形成一处大规模的流民营。
夕阳映照在流民营的黄泥巴路上。
一个有著满头乌亮黑发、蓝色瞳孔、俊俏到跟这个地方完全不搭的男人从破败帐棚中走出来,他的后方还跟著一个拼命鞠躬的老婆婆。
“真的很谢谢您,季大人,要不是您为我家老头儿看病,他的腿大概就保不住了,谢谢。”
“您言重了,只是我刚好有这能力帮你们的忙而已。来,这是药,记得要按时给他敷上。我要走了,您好好保重身体。”
季陵靖亲切地将药交到老婆婆手里,而后转身离去。
“谢谢,多谢您喔。”
老婆婆对著季陵靖的背影,不断地哈腰。
残破的布帐棚、土墙、满地泥尘。
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季陵靖的心情益发沉重。
他于半年前被南方的古门堂派到西边来,为堂主接个朋友回南方居住,但没料到他来此地四处打听之下,才发现堂主的朋友已在三个月前因病去世。
唉……多年未来此地,这座城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季陵靖默默地想著。
???
“打死他!打死他!”
尖锐的怒骂声划破天际,瞬间引起季陵靖的注意。
发生什么事?季陵靖循声上前一探究竟。
“打死他、打死他!”一大群人附和著先前的怒骂声,在黄昏的流民营里显得特别刺耳。
季陵靖终于来到滋事地点,他不瞧还好,这一瞧却让他吓了一大跳。
在斜阳底下,五、六个人拿著石块、棍棒猛打一个年约十六岁、瘦得像骷髅一样的黑发少年。
少年孤身对抗,最后被逼到死角,即使身上被打到遍体鳞伤,他的脸上居然还是毫无惧色。
他瘦削的脸上完全没有露出任何慌乱的表情,在情势对他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他依旧倨傲地站在墙角。
只是用他那双大得出奇的漂亮褐瞳,冷望著眼前的一切。
“喂!你们在做什么?”季陵靖冲上前,生气得大吼。
他一向不喜欢这种以多欺少的场面,不管这少年做错什么事,都不该被这样对待。
众人看到季陵靖衣服上锈著古门堂的堂徽时,吓得一哄而散。
现场顿时只留下季陵靖与依然伫立在墙角的黑发少年。
“小兄弟,你还好吧?”季陵靖关切地朝黑发少年问著。
少年没回话,只是动也不动地站著。
“你受伤了,让我看看你的伤行吗?”
季陵靖向他走过去,对方却连正眼也没瞧他一眼。
“喂?”
季陵靖又向前走一步,少年依旧没反应。
季陵靖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难道……他该不会已经……
季陵靖紧张起来,一个箭步跑上去,当他的手碰到少年的那间,少年忽地往前一倾,季陵靖赶忙接住他,将他整个抱在怀中。
果然没错!这少年居然……
季陵靖难以置信地望向怀中的他。
这少年其实早就昏过去了,只是他用最后的意志在硬撑著,撑著不倒地,撑著不让双眼合上。
???
月光斜斜地射进庙中,在庙里的一间厢房内,季陵靖正治疗著病床上的黑发少年。
少年被打得十分严重,脸色发青,手腿有大片的瘀伤,内脏受伤,嘴角则不停流出血来。
除了新伤外,季陵靖从旧伤判断少年曾被人废去内功,而且全身还遍布著许多不同时期的伤,情况糟到只能用可怖来形容。
身为古门堂药师的季陵靖使出浑身解数抢救命在旦夕的他,在历经十五个时辰不眠不休的努力后,季陵靖终于将少年从鬼门关前救回来。
但季陵靖却也累得直接趴在床边睡著了。当他清醒时已是第二天晚上,而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探探少年的鼻息,确定少年的呼吸很均匀后,季陵靖这才放下心,也终于能够仔细端详他的容貌。
黑色乱发油腻纠结,长睫毛、凹陷的双颊,还有沉睡中仍显得十分倔强的面容。
这是个很特别的少年。
在处于那样孤立无援的恶劣环境下,他居然会有那样的表情。
他在面对众人攻击时的神色令人震慑,一个年约十六岁的少年竟会好强到不肯当众晕倒。
“怎么会这样呢?”季陵靖摸摸他的额,心疼地想著。
两天后,少年终于张开眼睛,褐瞳充满疑惑及不信任地环顾四周;当他看到季陵靖时,身子更是几乎弹到床角,整个人散发出浓重的敌意紧盯著季陵靖。
“不怕、不怕,我不会害你的!”季陵靖温和地安抚他。
少年没接腔。
“你受了伤,所以我带你回庙里医治。”他向少年解释著。
他狐疑地看著季陵靖。
“对了,我叫季陵靖,你叫什么名字?”季陵靖又问。
少年仍不语。
他是不会说话吗?抑或是不愿说话?
季陵靖思忖著,轻声道:“无妨。不愿说话就别说,等想说话时再开口吧!”
少年看著他,没摇头亦没点头。
“我现在要帮你换药,我可以靠近你吗?”
季陵靖拿起药碗询问他。
看著他有所动作,少年眼中的敌意又升高了。
“这样吧,我先出去帮你张罗点吃的好了。”
季陵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药碗放在他身旁,起身走出去。
???
午后阳光洒在长廊上,洒落满地金黄。
季陵靖缓缓地走在长廊上,他的头发因著阳光而闪烁著耀眼光芒。
“请问有人在吗?”
季陵靖走进位于长廊末端的厨房,敲了敲厨房的门。
“有有有,这就来了!季大人。”
一个胖和尚笑容可掬地跑出来。虽然他名义上是寺里的和尚,但其实这间庙宇内所有的和尚都是古门堂西方分堂的人;由于季陵靖是总堂派来的,加上他待人亲切,所以众人不但很尊敬他,同时也很喜欢他。
“抱歉打扰了,请问我可以借用厨房吗?我想煮点稀粥给那少年吃。”
“他醒啦?真是上天保佑!季大人的医术真是了得!”
“没什么,我可以借用厨房吗?”
季陵靖并不在意他的恭维,只是又重复一次先前的请求。
“怎能让大人您下厨呢!我来做就好,大人您先坐在门口等一会儿。”
胖和尚不等季陵靖回话,就转身去准备。“很快就好,您等我一下。”
“真是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您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嘛。”
过了一段时间后,季陵靖捧著一碗粥走回去,当他走到房门前时,霍然听见房里传来打破瓷器的声响。季陵靖停下脚步,他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事,但仍假装没事般地推门进入。
只见床上一片凌乱。
少年打翻了药,雪白棉被上浸染了一整片褐色汁液,包扎伤口用的长帕则掉到床上和地上。
少年抿著嘴,窘得满脸通红,正奋力地用裹著帕子的两手捡拾碎片。
季陵靖没发出任何责难,只是给他一个谅解的微笑,与他一同收拾著。
等所有的碎片都捡干净后,季陵靖端起放在桌上的粥问著:“我可不可以喂你吃?”
他慢慢走近少年,“呐,我刚才帮你收碎片,所以你得让我喂你吃饭,作为你的回报喔,来,张开嘴巴。”
黑发少年又退到床角。
两人就这么僵持著。
一个钟头过去了,季陵靖仍然没半点离开房间的意思,他只是捧著碗,无声地站在少年身旁等他张口。
少年最后终于屈服,他缓缓张开嘴巴,让季陵靖喂著。
微风从窗外吹进屋内,拂动了少年的发丝。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两人都没说话,一个默默喂著粥,一个则默默吃著。
???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季陵靖的努力之下,少年的伤渐渐复元,而少年也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不仅不再敌视他,反而开始会跟在他身后,在庙宇内四处走动。
少年仍旧不曾言语,在季陵靖多次走访探听下,只打听到少年是随一群流民来到这里的。他十分沉默,在此地没人知晓他真正的名字,因为他不常说话又不爱搭理人,有几个看他不顺眼的人就常结党欺侮他。而他也不甘示弱,总是奋力反击,但身上原本就带有旧伤的他根本就打不过其他人,于是常常被打到鼻青脸肿,血流满面。
这样的一个少年到底有著什么过去?又是如何养成那样高傲的神态?他有家人吗?
季陵靖站在庙宇中庭凝视著天空,心疼地想著关于少年的一切。
突然,他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衣角。
季陵靖转身一瞧,少年正用担忧的眼光望向他。
“我没事,甭操心。”季陵靖捏捏少年的脸颊逗著他。“来来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被人捏了下脸颊,少年似乎十分惊愕,呆愣著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兄弟?”
“你不想说?”
“对了,那你爹娘叫什么名字?你说给我听好不好?”季陵靖努力地想跟他攀谈,希望他能开口讲话。
“你爹娘过世了吗?”
少年低下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那你叫什么名字?”季陵靖还是想让他开口说话,又重复第一个问题,希望他能回答自己。
“你忘记自己的名字了?”季陵靖用手摸摸他的头。
少年有些困扰,他拨开季陵靖的手,轻轻地摇头。
“那你就告诉我名字……”季陵靖怂恿著。
少年的表情十分为难,对很长一段日子不曾开口说话的他而言,讲话似乎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季陵靖耐心地看著他。
时间慢慢的过去。
少年的嘴巴数度张开又合起,季陵靖没有逼他立即开口,只是静静地瞧著他,又摸摸他的头。
这次少年没避开,只是任由他抚摸著自己的发丝。
季陵靖明白自己不可能在这座城里待太久,他终究得回江南的古门堂,而在他动身回古门堂之前,他想听听少年的声音。
“我……我……”
少年望瞭望庭院的周遭,瞥见远处有一棵苍松,他松了口气,小小声地道:“我……我姓白,名苍。”
“喔?你叫白苍啊!”季陵靖没怀疑少年报上的并不是真名,他摸摸少年的头。“白苍,很好听的名字耶。”
白苍笑了笑,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季陵靖也跟著笑了,他的笑容彷如万里晴空般,令人觉得既舒服又温暖。
胖和尚从远方跑过来,“季大人,堂主请人稍了封密函来给你。”他将信递予季陵靖。
“密函?”
“是的。”胖和尚附和道。
季陵靖接过后顺手拆开信阅读,他快速地流览完后便对胖和尚道:“总堂发生一点问题,堂主希望我能尽快动身,赶回去处理一些事情。谢谢你这半个月来的照顾,我大概这二、三天就要动身回去了。”
季陵靖边说边瞄了白苍一眼,而他的脸上有些讶异,而后瞬间回复最初的漠然。
“那我明天就帮您备齐马匹和干粮,您后天一早就可以起程。”胖和尚十分谅解。
“那么先谢谢了。”
“对了,季大人,关于这少年的去留,今儿个我跟城里边的一个大户人家提起,他们刚好没子嗣,所以听我说完后,表明愿意收他为义子。所以大人您不用担心他,可以放心回江南。”胖和尚道。
“那就万事拜托了。”季陵靖沉思一下才道。
站在季陵靖身后的白苍倏地转身往后跑走。
“白苍?”季陵靖对著白苍的背影喊著,但他却充耳不闻,越跑越远。
季陵靖了解白苍是为即将来临的分别而闹别扭,虽然自己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但亲眼瞧见白苍的反应时,他心中仍不免有些惆怅。
不过若能有一户好人家收白苍为义子,那么对他而言,或许应该是最好的归处。季陵靖这样告诉自己。
???
第三天清晨。
天色灰蒙,早晨的水气凝成朝露,从叶片上滑落。
季陵靖站在寺庙外跟众人告辞。
“季大人,路途遥远,请您一定要多加小心。”胖和尚代表众人向季陵靖道别。
“我会的,多谢你们这段日子来的照顾。那我就告辞了,后会有期!”
季陵靖边回话边环视周遭找寻白苍的踪影,发现他就躲在不远的石柱后方,毫无表情地凝望他。
“白苍,我走啰!自己保重,再会!”他向白苍招招手,但他仍站在原地,没说话也没任何动作。
季陵靖感到有些怅然,毕竟在这分离的时刻,他很希望白苍能向他说些什么,不过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身手俐落地跳上马背,准备策马离去。
风起叶落,黑马开始宾士。
突然,白苍像打定主意似的从柱子后冲出,追著马匹后方拼命的跑。由于白苍跑得太急,猛地一个踉跄跌了一跤,摔得膝盖擦破了皮。
季陵靖听见声响,他回头一瞧后便赶忙勒住马,跳下马来到白苍身旁。“白苍,怎么啦?”
他蹲下身,从怀中拿出手帕,拂掉他膝盖伤口上的尘土,又拿出一小罐的药酒为他擦著。
白苍涨红脸,用力拉著季陵靖的衣角,他的褐眸直视著季陵靖,并轻轻地问:“你会讨厌我吗?”
“怎么会呢?我并不讨厌你啊!”
季陵靖很诧异白苍的想法,他将白苍整个人圈入臂弯中。
“那你可不可以别丢下我一个人?我能跟你一起走吗?你带我走好不好?”白苍用他那双恳求的眼眸直视著季陵靖。
白苍那道彷若银棒轻敲琉璃杯边缘所发出的轻脆疑问声,在早晨的空气中回响著,敲进季陵靖的心里,也缠绕住他心底深处的某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