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心温暖。
“阿白,”她靠在他肩上,“我觉得我好幸福。”
能够在身边的人,都在身边。
“是啊,”阿白打了个响指,两指间多了一张卡,“咱妈看中了一套衣服,快去付账吧。”
“去,谁是你妈?”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蜜,又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红,米苔推了他一把。
阿白正懒洋洋地靠在门口,一下被推下台阶,他“哎”了一声,“谋杀亲夫啊!”
表情夸张,声音不小,方太太和小源都听到了,方太太一笑,小源则“哼”了一声,连店员都跟着掩嘴轻笑。
这真是一个愉快的下午。
人的心情好得像此时的天气。
米苔在柜台前轻轻吁出一口气。有什么东西,随着气息离开身体,升入蓝蓝高空。看着站在门外的阿白,心里一阵柔软。
阿白,谢谢。
阿白对着她眨眨眼,漂亮的眼睛里有清澈的光,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漆黑的发上像是有一层金芒。
而就在这时,晴空一道霹雳,直闪下来。
米苔脸色大变,就要冲出去,阿白厉声喝:“不要过来!”
她从来没有看过他那样严厉的神色,也没有听过他那么大声。
天边金黄色的闪电已经打在了阿白身上,阿白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滚在地上。
米苔尖叫一声,冲上去抱住他。
痛!
在指尖触及到他的身体之前,剧烈的痛苦袭遍全身,神志完全被轰散,意识瞬间丧失。
行人们发出惊吓的尖叫,方太太与小源赶出来,只见米苔躺在冰冷地面上——而阿白,已经不见了。
非常非常痛。
除此之外,更因为目标的确凿,闪电劈下来之后直接化为肉眼看不见的金绳,捆在他身上。
而米苔正往这边扑来。
“不要过来——”他大喊,声音大得震动尘埃,米苔却像听不见,指尖触及到他,面孔迅速扭曲。他五百年修行尚不能忍受的天雷,她一个肉身凡胎怎么可能受得了!“我跟你走!”他仰首望向高天之上,嘶声喊,“跟你走!”
闪电停歇,米苔已经晕过去,在被巨大力量抽离之前,他只来得及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道安神咒,让睡眠来减轻她的痛苦。
五百年修为在龙神面前轻若尘埃。
“小白鲤,你让我好找。”站在云端之上的墨衣男子道。
“客气了,”阿白忍着疼,脸上仍带着笑,“也不过才几个月而已,对于龙神大人您来说不过弹指间吧。”
龙神一抬手,绳子从阿白身上消失,“走吧。”
“不,”阿白没有跟上他,“我不去龙门。”
龙神豁然回身,丝缎般的长发飘飞,“你答应过跟我走——”
“是啊,从地上走到这里——”能够在龙神面前开玩笑的时间,也就只到此为止,被天雷劈中的痛楚立刻回到了身上,阿白无法站立,趴在他面前,漂亮的面孔已经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笑容却不肯消失,“呵呵,龙神大人,你活了多久了?咳……一千年?两千年?还是五千年?活了这么久,有没有什么是一直没有办法忘记的事?有没有什么是怎么也不想忘记的事?”
龙神的神色有片刻的波动,但这波动太过细微也太过迅疾,转眼间就恢复了平静,“不要跟我废话,跟我去龙门,我马上解开雷禁。”
“哦,我忘了,你即使有不愿忘记的,在跃了龙门之后,也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小白鲤!”龙神喝。
“但我有……”阿白俯在龙神的脚下,巨大的痛楚快要耗空他所有的精力,声音低下来,每一句都很吃力,但,想说,想说出来,“如果当初不是小鱼儿非要走,也许我已经跃过龙门了。运气好的话,已经成了一条小白龙了吧?”当初的自己,对于跃龙门这回事并不像小鱼儿那样反感,因为,五百年如一日,每天都是一样的,昨天跟今天一样,明天也会跟今天一样,没什么过去,也没有未来,“但是现在,我不想回去,却是我为了我自己……几个月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真是太短暂了,可是呢,我却觉得比已经过去的五百年还要久……”
时间因为那个人而迅速膨胀,生命从此饱满。
“因为有一个人,会让你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充实,就像吹气球一样,生活变得满满胀胀的,心也会满满胀胀的……”
给她化妆,给她挑衣服,给她烧饭,给她操心男朋友,操心她的将来,也操心她的过去……就是有一个人会这样让你操心,一刻不停地占据你全部的思想,叫你只能围着她转。
也乐于围着她转。
把所有一切给她,给她越多,自己就越快乐。
就是这样一种心情,龙神大人你,能理解吗?
“够了!”龙神脸上有薄怒,一俯身,捏住从阿白领口垂出来的项链坠子,“去龙门,或者死在这里,你选一样!捏碎你的元鳞,对我来说很简单——你以为你五百年的修行是天赐的?不是我们在清湖设下结界,你和小金鲤不过是两条普通鲤鱼,根本活不到今天。既然你们不听话,那么,你的性命就让我收回吧!”
元鳞对于一条鲤鱼来说,即是元神的化身,来自元鳞的痛楚,比雷禁强烈千万倍,龙神的指尖只是微微用力,阿白已经昏死过去。再醒来时,龙神的眼睛在面前乌黑如墨,幽沉如同清湖,无边无际。
不是开玩笑的。
只要他说个“不”字,元鳞真的会碎。
就真的,变成一条死鱼。就像他曾经看过的无数只同类,身体变得僵硬,尾巴再也不能摆动,再也不能呼吸,翻起肚皮浮在水面,慢慢变臭变烂。
只是脑海掠过这样的景象,就已经浑身发寒。
“去龙门吧,”龙神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吟诵着某种咒语,“成为龙,呼风唤雨,千年万载。这样肉身不需要留恋,到那个时候,没有任何人可以这样掌握你的生死,你……”
“不。”冷汗浸湿了头发,阿白的面色没有一丝血色,却无比淡然,眸子里有一两星火焰在燃烧,冰冷的风吹在身上,整付副躯壳都要冻住,用舌头发出声音成为一件困难的事,大脑,却无比的清晰。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鱼儿那么讨厌龙。”渺小的白鲤,在高贵的龙神面前慢慢抬起头,轻轻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既然龙神已经活了千万年,也无法否认这个笑容有着如花绽放一样的美丽。是的,唯有在夜色深处盛开的白色花朵,才有这样耀眼的清辉和幽静以及洞彻一切的清明,“你们,从来就没有过丢不下的人和事吧,也从来没有过难以离开你们的人吧……”
可是我,我有不愿离开的人,也有一个人,一旦没有我,人生将变得没有办法想象。何况,何况,我曾经给过她三个愿望,只做到了两个,还有最后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违背。
因为,那是她最大的心愿。
也是我的。
“……成为龙,真可怜——”
龙神的眉梢微微一挑,仿佛有“嗒”的一声响,阿白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变得破碎,骨骼再也不能支撑血肉,软软地倒下。
嘴角的笑容,却没有改变。
米苔,米苔,我没有失约。
即使我的身体不再存在于世界的任何一个空间,我的魂魄,会飞回去找你。修行了五百年,我至少可以保持入梦的能力。
至少,我能在你的梦里出现。
我,遵守着诺言,不会让你一个人。
在你的有生之年,我会陪着你,以所有我能够做到的形式。
你,不会孤单。我亲爱的,怕孤单的小女人……
整个人从云端坠下,穿透长风,往下,往下。
阿白闭上眼睛。
脑海中显出她笑起来的样子。
淡红的唇像初开的花瓣,露出一颗小虎牙,眼睛弯弯的。
是这样的温暖。
暖暖的可以让他轻松地面对死亡。
只是想象中的碎裂迟迟没有来临,一道金绳捆在他的腰上,而底下,有巨大的振翅声,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身子稳稳地落在了一片华彩流金的羽毛上,有人拖住他。
“喂,这么死了会有人伤心的哦。”
面前的女孩子穿一条抢眼的火红色皮质短裙,嘴唇也涂得火红,眼皮上涂满宝蓝色眼影,亮晶晶的,紧接着眨眨眼,“不要以为我是指她哦,我是指我啦,我啦!快点为我对你的深情感动吧!”
没有对她的话认真,阿白被身子底下的东西吓住。
一只大鸟。
活了五百年,阿白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巨大、这样华美、这样高贵的鸟。羽毛似华彩流金,五光十色,他和小鱼儿坐在上面,轻得就像是它的两根羽毛。
大概,这就是小鱼儿说起过的大妖怪。
飞鸟振翅,停在龙神面前。
“又是你,”龙神动容,“看在你我都为上古神族的分上,我已经放过了金鲤,你还想怎样?”
大鸟没有开口,巨大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仿佛没有听到龙神的话。
“放过阿白吧,”小鱼儿坐在华彩的羽毛中央,仿佛坐在天女织就的无边锦缎上,“我跟你走。”
龙神一愣,“你说什么?”
“作为一条血统纯正的金鲤,我化龙的机会比阿白大很多吧?”
“不可以!”龙神还没有回答,阿白用尽气息叫出声,他比谁都清楚小鱼儿的过去,“你最讨厌龙——”
“就是因为讨厌,才要变成龙啊,”抚着画成飞天状的眉毛,小鱼儿高扬着下巴,“凭我的血统,一定很快就可以成为螭龙吧!到时候把这些破龙一条条踩在脚底下,不是很爽吗?”
“……”
龙神的涵养比阿白想象的好,果然几千年不是白活的。看着小鱼儿,龙神淡淡开口道:“那么,就是你跟我去龙门了。”
“不错!”
小鱼答得器宇轩昂,跃下鸟背。
得到肯定的答复,龙神解开阿白身上的雷禁,已经死了大半的阿白浑身一轻,但是,元鳞躺在龙神掌心里,已经碎了一半。
“没办法修复了。”龙神道,“留在我这里吧,我会保护它不再破碎。
就目前来讲,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这么说……”阿白吃力地抬了抬几乎已经动不了的头,“我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没错!”小鱼儿一拍他的肩,几乎把阿白拍昏过去,“记住你欠我的人情,哪天遇上一条特别特别威风的龙,就请她吃饭!”
“小鱼儿……”阿白想握一握她的手,然而,已经做不到了,五百年光阴在眼前掠过,而今天之后,她将不再记得世上有过他,生离死别在即,也没有任何话说得出口。说谢谢,太见外;说再见,明知已经不可能;到头来,只有叫一声她的名字。
“走啦,”倒是小鱼儿爽快,“婆婆妈妈干什么。”
阿白点点头,猛地,“喂,龙神,你拉完屎总得擦屁股啊——”
高贵的龙神大人回过头,脸色很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