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一声,他推开病房的门进了去,瞟一眼病床上那个人,放慢了脚步,无声地坐在一旁。
他无奈地在心中叹了一声。两天前医院通知他要将她从加护病房转入普通病房。那天他来医院的时候她正睡着,就像现在一样。快点醒来吧!他在心里求她、求天。
他咽下呼吸里的紧张。真是什么跟什么,那一夜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一个飘忽的身影便朝他的车首卷了过来。如闪电、如雷轰,惊心动魄的一幕,霎时又闪过他麻木善忘的脑里。
病房里的空气因为空调的作用,既不闷也不热,又闷又热的是他的心。自由无束的他虽不是天天以潇洒为食、浪漫为饮,但这样的午后他原可以待在任何一个有着同样令人舒适的温度,却没有药味的芝兰之室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瓷杯,细细品尝那千研万磨后的香醇。
“唉──”他终于叹出声来。
年少时的他,因为优渥的家境所以不懂得感伤的滋味,总是埋怨所有人世间的悲哀都得靠自己的想像去模拟。没想到轻狂的下场就是经历了三年前宣告结束的婚姻以及在三十岁生日前得到这样的报应。
“醒醒吧,证明我是无辜的。”他默祷着。
算了。他是心里郁卒罢了,人家可是身受重创。虽然没有脑震荡,可那一脸一身的伤,任谁见了都不忍。他是肇事者,除了同情之外,还多了一分歉疚感。
她脸上的擦伤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这脸型倒蛮投他的缘,圆一点太圆,尖一点又太尖。
时间在他的无措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看累了,等烦了,他打起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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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呼喊声,一片嘈杂声,一阵激动的骚乱,一阵骚乱的激动在她脑中展颤、扩散着。她突然张开双眼,伴着一身冷汗。意识苏醒之后,她才想起自己还躺在病床上。这两天她总是昏昏沉沉地睡去,又浑浑噩噩地醒来。她知道自己出了意外,虽然那不在她的意料之外。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那个倒楣鬼吧?倒楣的人通常是好人。他应该是个好人才对,至少他没有“肇事”逃逸。听护士说,他已经来看过她两次了。
看他长得斯斯文文,一身穿着有着现代雅痞的慵懒风格,医药费对他来说可能不会造成太大的负担。思及此,她的良心不安稍减。毕竟,连累一个无辜的驾驶人是她一时冲动下来能想到的问题。
待会儿他醒了,她要向他道歉并道谢。有个人陪在自己身旁的温馨画面,让她感动莫名。
看着看着,仿佛他的头顶就浮现一圈光环。她突然很想和他说话,哪知一张开嘴便发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决定伸手去拿桌上那杯水。
上了石膏的右脚使这个轻而易举的动作变得十分高难度。一个免洗杯掉在地上的声音并不惊人,倒是她“啊”的一声划破了一室静谧。
“怎么啦?”他惊吼一声,几乎令整个病房颤了一下。
“对不起。”她果然向他道歉了,但理由已变成单纯的因为将他吓醒。她挣扎着要坐起身。
“别动!”他厉声阻止,眼神中满是不悦,她于是没敢再动。“想喝水是吗?”问着他就转身去倒水,扶她坐起,喂了半杯之后又坐。
“谢谢。”她也向他道谢了,但只为他喂自己喝水。
“不客气。”他不甚愉悦地接受她的道谢,两眼直盯着她,愈来愈严肃的神情令她低下头去。
她知道他有很多问题要问自己,他才是投手。希望他别太盛气凌人才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领罚,她全身的血液全朝脸上涌来。一定是她刚才的表情明显地透着心虚,要不然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可以杀死人的目光看她。
原来他不是什么头上顶着光环的天使,那就活该他倒楣。闷哼一声,她昂首,正襟危坐。重新摆出一副无端受到意外伤害,然后等着他道歉的样子。
察觉出她面部表情的微妙转变,他的严肃褪去不少。寻思着眼前的她如何能在惴惴不安的眼眸中燃烧起咄咄逼人的火焰──在短短的瞬间。
“你叫什么名字?”他饶富兴味地问出这个原本令他气结的问题。一个病患连名字都不肯告诉院方,难怪医生一度以为她被撞得失去记忆。
“戚幼吾。”
“ㄑㄧ?哪个ㄑㄧ?”
“亲戚的戚,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幼吾。”
“几岁了?”他略微放松地往椅背靠去,好歹已经知道名字了。
“下个月满十八。”她的声音低沉许多,脑海中浮现的那组数字,天底下恐怕只有自己一人记住。
他点了点头。
“你就是开车撞到我的那个人?”她自嘲着这是废话一句,他不是天使,更不像社工,自然就是那个倒楣鬼了。
“我撞到你?”他扬着眉问,声音里是浓浓的不悦、重重的不平。虽然几天下来他已习惯了自己“肇事者”的身分,但面对她直截了当的质问,他无法漠视自己无辜的感觉。
一句反问,问得她不得不拾回刚抛掉的心虚。心虚气软的她忽地放声大哭。
“你哭什么呀?”
没想到她是这种反应,他一时又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去哄一个这么大的孩子。
“别哭了,拜托。”他取了两张面纸给她。“医生说你巳经没事了,半个月之后拆石膏,到时候你就算完全康复了。”
“你是说我可以继续在医院里住半个月?”她还在抽噎换着气,却问得兴奋无比。刚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格外清亮地望着他。
“你的意思是你还想住在医院里?”诧异充满他顿时睁大的双眼,他指着病床问她。
“你刚才不是说还要半个月才能拆石膏?那就是说我还可以在医院里住半个月呀?”
“不是。”他气急败坏地回了一声。
住院费不是让他生气的原因。虽然她的家人一直没有出现,的确使他免去面对家属责难的窘境,可是如果她继续住院的话,那么基于道义责任,他少不了还得往医院跑上个几趟,这他可不干。
“不行,过两天我就替你办出院手续,然后送你回家。”
“不行,出了院就没有人照顾我了。”她立刻回答,还将目光移至右脚,暗示他暂时她还不良于行,他不能弃她不顾。“你有责任照顾我。”
一句话愣住了他,也愣住了她自己。她暗忖着父亲去世之后,自己已渐渐不对人予取予求。原来她的这项本事尚未退化,只是没想到自己如今予取予求的对象竟是这个年纪看起来比父亲小很多的男人。
“你真的没有家人?”他问得气馁。从她出事到现在一直没有人来看过她,这一点他很清楚。
“对。”
“好,那你告诉我,进医院之前你住在哪儿?”既然她说得半真半假,他也就将信将疑,打算慢慢开导她。
“我一个人住。”
“住哪儿呀?”
“你凶什么?跟你说我没有家就是没有家!”她被他的紧追不舍惹恼了,一声吼了回去:“谁叫你不把我撞死!既然我活过来了,我就要重新过日子,从今以后,我一个人就是一家。”
他望着那张胀红的脸,觉得自己快被打败了。她以为自己是哲学家吗?原来这种年纪的女孩子脑袋巳经这么复杂了。不过她矢志争取的态度令她整个人注满了活力,倒真像她说的──活过来了。
“好吧,那你告诉我,从今以后你这一家要住哪儿?”
他告诉自己要忍耐一点,随她的情绪起舞,然后一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不明底蕴的人还以为他一个大男人欺负个小女孩呢。
可不?护士小姐这不就来了吗?希望她不是因为嫌他们吵闹前来警告的。
两人很有有默契,不约而同地住了嘴,微赧地望着走近身旁的护士。
“魏先生,你又来啦?”护士朝他点头微笑,继而和颜悦色地问她:“五0八小姐,今天想散步吗?”
这位护士是慈济的姐妹,有一对慈悲眉和两片软语唇,心地善良、和蔼可亲,前两天她都在这时候到病房来协助戚幼吾坐上轮椅,推她下楼透透气。
戚幼吾朝她点个头。
“护士小姐,麻烦你把轮椅交给我,待会儿我会推她出去散步。”他决定利用陪她散步的这段时间跟她把话说清楚,到楼下去谈不会吵到其他病人。“还有,晚一点我会补填她的相关资料。”他又对护士补充了一句。
“你姓魏?”护士离开之后她才问他。
“嗯,魏欥华。”他这才发现自己尚未向她自我介绍。“肇事者”听起来实在不怎么光彩,他索性立刻报上全名。
“魏欥华?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她自言自语着。
他未置可否。“走吧,我陪你到楼下去散步。”
“喔。”她应了一声就准备下床。
“你别乱动了,我抱你下床。”
虽感错愕,但她已停止用力,直愣愣地看着他将自己从床上横抱而起,小心翼翼地放坐在轮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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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虽不再灼人,微热的风中仍是未褪尽的暑气。
他推她到一处藤架下,自己则面向她坐在石椅上。两人适才在病房中未结束的争执气氛在这令人微醺的静谧中沉淀了。
黄昏一寸一寸地走近,投影在她清灵眼眸里的是满天彩霞。她在一片浓绿之下欣赏着四周的景物,花自浪漫、人自徘徊。她多希望自己能做一株自在自美的植物,但她已注定成为一个自生自灭的动物了。
“魏先生──”她收起了刚露出不久的笑容,黯然开口。“如果你舍不得多付半个月的住院费,那就当是我向你借的好了。”
见他没有反应,她接着道:“等我伤好了再赚钱还你。”语罢她低下头去。
他相信她绝不是失根的萍,强说愁的年纪有的是足供她挥霍的青春,她不过是幻想成为一朵流浪的云罢了。他缓缓地摇着头。
“你到底住哪儿?”
“魏先生,你可以陪我这么久吗?”见他不肯放弃赶她出院的想法,她赶紧岔开话题。
“我不急,今天下午刚好没什么事。”他也意识到自己竟在不该流连的医院里陪她耗了一下午,暮色早已乘着微风向他们涌来。
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糟蹋时间,他自忖。弄了半天,一点具体的结果也没有。他忽觉疲倦,一时间也不急着向她要答案了。
“我先推你回病房吧。”默默地,他起身推动轮椅。
回到病房,他将她抱回床上。
“魏──魏先生。”被他再一抱,魏先生三个字喊起来倍感困难。
“什么事?想起自己家在哪儿了吗?”他的口吻变得和气了,还摸了摸她的头。魏先生?他暗忖着以他们年龄的差距来看,要她喊自己一声叔叔并不为过,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单纯,而且不久就要结束了。犯不着如此计较,爱怎么称呼由她去吧。
“先前我的态度很不好,对不起,请你不要生气。”鼓足了勇气,她先道歉。
他点点头:“嗯,我接受道歉。”
“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她怯怯地开口,没敢正眼瞧他。
“你说说看。”
“你如果不肯借钱让我住院,那──可不可以借钱给我租房子?而且先帮我找好房子,房租愈便宜愈好,最好附近就有很多可以让我打工赚钱的地方,比方像便利商店,速食店之类的。”回病房之前,她左思右想地,眼前除了求他别无办法了。
咦?他怎么不吭气了?一抬眸,她立即对上一双凶神恶煞才有的眼睛。
“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太过分了吗?你以为我撞了你,你就可以对我予取予求吗?凭什么要我管这么多事?凭什么任你这么胡闹?我还不够倒楣吗?”他整个人从床沿跳了起来,发出一连串的怒吼。“什么也别跟我商量,后天我就办好出院手续,到时候你爱上哪儿住都行,我懒得送你!”踩着重步他离开了病房。
空调的温度因他的离去降了许多,冷冽迅速钻进她的每一个毛细孔里,在眼眶凝结成液状,一滴一滴沿着脸颊,直滴入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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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的停车场里,魏欥华大步走向自己的座车。事情总算告一个段落了,他心中有说不出的轻松。
车子一发动,他立刻打开音响,二胡以其饱暖的音色,至情至性的丰沛情思吐露着深沉的心灵之音,犹如一个饱尝世间冷暖的多情男子。那充满诱惑的感性,教他沉溺其中,久久不能释怀。
车子出了地下室上路,创意十足的胡琴模仿人声的俏皮饶舌歌,更似要衬托他愉悦的心情,教他不禁莞尔。
我家的门前是没有小河,
更别说想要后面有山坡,
现在的路上已经野花多,
别说他们他们红似火。
有一个女孩看见野玫瑰……
红灯亮了,他轻踩着煞车,在缓慢的车流中,两眼不经意地朝车外望了望。
这一望,望得二胡变了调。老天!不是“有一个女孩看见野玫瑰”,而是他又看见那个野玫瑰一般的女孩。
车流继续前进,他打了方向灯,朝路边靠去。
五十公尺后,他找到一个路边停车位。
不是说有人会来接吗?看样子她说了谎。在她靠近自己时,他下了车,在红砖道上拦住她:“不是说有人会来接你吗?”
她站住了。
“你开你的车,我拄我的杖,管那么多干嘛?”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因为三十好几的摄氏高温和他询问的森冷目光。
“你这么一拐一拐地,想到哪里去流浪。”
“流浪?就你现在这副德性?右脚上了石膏也能流浪?”
“走一步是一步,走累了我就会昏倒在路上,昏倒了自然就会有好心的路人再把我送回医院。”一路走得艰辛,豆大的汗珠挂满她的脸。
“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心险恶,你是不是想再找部车来撞,撞得左脚也上石膏?”
“你这个建议不错,如果我一直不昏倒那么我会考虑再去撞车。”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一而再地找死?”
“目前我除了跛脚之外,没什么大毛病。”她瞧着自己的右脚道。
一句话唤醒了他该死的同情心。
“天气很热,你先跟我上车吧。”
她有些迟疑,但只维持了数秒钟。见他说得正经,她同意上车避暑兼避难。
“为什么叫我上车?”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我不知道。”
“你──”他立刻后悔自己请她上车。比赛气死人,她得第一名。“下车!”
“好。”二话不说,她推开车门,拾起那只上了石膏的右脚就要下车。“请你把拐杖递给我。”她回头看了看刚才被他扔在后座的拐杖。
“算了,你别下车了。”他又改变主意。
她狐疑地望着他。
“把你的右脚放回车里,关门!”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他又吼了一声。
“你会不会再改变主意?”她没动,右脚还在车外。“我这只右脚可禁不起这么折腾。”
“你再罗嗦我就立刻收回刚才那句话。”
“你不是怕我给你添麻烦吗?”
“关门!”
她抬右脚回车上,关了门。
“算我倒楣,”他嘟囔一句。“我决定收留你了。”
“收留我?为什么?”她觉得他又像是个好人了,如同她对他的第一眼印象。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因为我倒楣而你幸运。”他露齿一笑,幽默中带点无奈。
如果“机率”是填充题的话,那么当他开车意外撞上她时,他就已经掉进那个机率的空格里。情况显然是他尚未解出答案来,而好奇心在此刻被她引发。
瞧她被自己的“倒楣与幸运”论弄得一脸雾煞煞,他又开口了:“你的生日是八月二十日?”
“对呀。”
“属猴?”
“你怎么知道的?医院还要你填我属的生肖吗?”
“没有。”他笑出声来。
“那是你自己算出来的喽。”
“嗯。”他颔首。“心算、很快。我属猴。你当然也属猴。”
“你也属猴?”
“大你一轮的猴。”他又幽默了。没想到才一眨眼的工夫,自己已在这气定神闲的车厢内和她交换友善的眼光。
“原来你那么老啦?”她也笑了,长长的睫毛轻轻地眨呀眨地,每眨一下,眼里便捕捉了两个他。她一点也看不出他有那么老了。
“就是呀,足足大你十二岁,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他也对她眨了下眼。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她喃喃重复着,皱着眉、歪着头,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她惊呼道:“你跟我同一天生日?”
“Youareright!”聪明,他喜欢反应快的女人。不,是反应快的小孩。
“所以才决定收留我?”
“嗯哼。”
她兴奋地吹了声口哨。路人此刻看来和行道树一样悦目,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也不那么刺耳了。
望着她有点得意忘形的模样,他回想自己为何突然心血来潮决定自找麻烦。人车碰撞时相遇,不迟也不早;刚刚好的巧合,不多也不少。合着她和自己有缘,That'sall。
“你叫幼吾?”这名字让地产生过联想。“幼吾,吾幼,你的名字让我想起我女儿。”
“喔。”她不太喜欢他这个收留自己的理由,说不上来为什么。
“我们是不是要一直坐在车上讲话啊?”她问。
“喔,”他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不讲了。”他发动车子了。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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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不再讲话,半个钟头之后他在一处停车场将车停妥。她猜想目的地到了。
“下车吧。”他先下车,从后座取出她的拐杖,绕到她这边,扶她下了车。
“我们到了吗?”她不知自己是到了哪儿,随口问着。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你得跟我到里面待上几个钟头。”他指了指前方一栋大楼。
随着他指的方向,她看见大楼外招牌林立,一时有些眼花缭乱。默默地,她跟着他走。
电梯内的指示牌告诉她,他们要去的楼房属于美语中心的范围。因为他按了十一层的钮,而八到十一层是一家名气很大的美语中心。
“你在教美语啊?”她好奇地问。
他只是笑笑,没回答。
出了电梯,他领她走进一间办公室,门上标的是“顾问室”。
“坐吧。”他示意她到长沙发上坐,自己迳往大办公桌前那张有着高椅背旋转式办公椅上坐去。
她边坐下边打量着一室的明亮、宽敞,现代化的办公家具和设备,美语中心的精致经营可见一斑。两旁整齐的书柜里净是大部头的外文书籍和文件夹,墙上挂着琳琅满目的英文证书,室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洋味。
她想起来了,正待发问,却见他正盯着自己看,似乎也在等她开口。
“你就是魏欥华?”
“嗯哼,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你是这家美语中心的创办人?”
“对。”
“难怪了,”她搔着头。“难怪那天我在医院里听见你说你叫魏欥华的时候会觉得耳熟,原来你是那个魏欥华啊。”
“什么那个这个的,魏欥华就是我,我就是魏欥华,有那么奇怪吗?”
“所以你是加拿大人?”
他点点头。“加籍华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她这才没再盯着他看。
“饿了吧?”他问的同时按了下桌上的对讲机。
“Amy,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Amy很快就来了。
“魏先生,”她向老板点过头之后便朝戚幼吾笑了笑,询问老板:“有客人啊?”
“嗯。”他淡淡回应。“麻烦你帮我买两个汉堡,一盒鲜奶回来,然后冲杯热咖啡给我,谢谢。”
他就这样和她在办公室里把午餐打发掉了。
“我现在要下楼开个会,你就待在这儿等我,别到处乱跑,听到没?”
“我这个样子能到处乱跑吗?”她俏皮的反问教他莞尔。
“你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可以看看杂志。”他顺手拿了几本放在她面前就出了办公室。
她立刻就觉得无聊了,随手翻了翻杂志。想起自己曾看过的有关他的专题报导。创办这个美语中心之前,他在英语补习教育界早巳声名大噪了。十五岁随父母举家移民加国,语言教育硕士。杂志上指出当初他入这一行完全是无心插柳之举,昔日在台同窗好友邀他返台客串指导,却使他因此而崛起于英语教育界。他生动活泼的教学独树一格,很受青年学生的欢迎,挺拔的身材、抢眼的外型使他很快地又成为抢手的英语教学节目主持人,他出的英语有声书籍也有很好的市场反应,抱着玩票的心情进入这一行,没想到竟在这个领域中大放异彩,中英双语流利的优势令他所向披靡。据说他为了接近和学生的距离,闲暇时会阅读青少年喜欢的读物,了解他们的想法和时髦用语,当他们的老师也当他们的朋友。满腹学问加上从小耳濡目染父亲的经商之道,他决定自己创办美语中心,意义不只在商言商,更在挑战那分成就感。
她上午走了好长一段路,觉得很累,刚吃完午餐,脑袋里缺氧,觉得好困,冷空气让她很快地梦见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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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两个小时的会议结束后,他回到了办公室,只见她在沙发上睡得东倒西歪。
他没叫醒她,反正一时半刻还走不了。他又按对讲机把Amy给叫了进来。
“魏先生。”
他指了指沙发上的人,交代道:“你替我看看她该穿什么尺码的衣服,然后再帮我去买一些回来。”他顿了顿,提供了一个购买地点。“附近不是有一家‘爱的世界’吗?去那里应该可以买得到。”接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麻烦你连‘内在美’一并买回,谢谢。喔,能不能先刷你的卡,回来以后我再还你钱。”
“没问题。”Amy点点头,笑着离开他的办公室。她直觉地认为老板把那女孩当小孩看,“爱的世界”?也对,那里也卖大人的衣服。她比较讶异的是老板要她连内在美都买,这点就颇耐人寻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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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首办公桌上好一段时间,他终于把工作告一个段落,抬起头,却见她尚未醒来。
端详她的睡颜,他不禁要赞美,这女孩睡着的时候真好看。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他自忖也许自己比她还要疯狂几分。收留她?万一被人设计了呢?他甩了下头,不至于吧,设计别人还得先撞车,代价未免太高了点,一阵思量过后,他也开始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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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把她给卖了吧?应该不会才对。好歹他也跟教育工作沾上边。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她注意到车子是往内湖方向行驶。
“我家。”
“你家住内湖?”
“嗯。”
在一处转角,他将车开进一个地下停车场,看来刚才那栋高级住宅大楼就是他的住处所在。
从地下二楼搭电梯直达十五层。
“我家到了。”告诉她的同时,他已拿出钥匙来开门。
她注意到他手上除了公事包之外,还提了一个购物袋。
他在玄关的鞋柜里拿了一只拖鞋给她,因为她目前只需要一只。他心想,在她拆石膏之前还得替她买双鞋。
“你穿几号鞋?”他未雨绸缪着。
“你家的拖鞋还分尺码的吗?”她反应敏捷地回了一句,脸上挂着笑。
“不是。”他指了指她那只石膏脚。“拆了石膏之后总得有鞋穿吧?”
“喔。”她尴尬不已。“三十七号半。”
“脚还真不小。”
他自己也换上拖鞋,朝客厅走去,瘫坐在那方格布艺沙发上。
“坐啊。”见她还呆愣在玄关,他招呼着。
“喔。”她细瘦的肩膀微颤着不安,眼前的局面有些离谱,跟她想的有些距离,但此刻她正坐在他的屋子里却是事实。
“喝可乐吗?”
“好。”
他去拿了两罐可乐,给了她一罐,坐回沙发。
矛盾。不因为屋内的装潢摆设交错着古典与现代,相反地,中西合壁的结果不但不矛盾,还别致得够格刊登在“摩登家饰”那类杂志上。令她觉得矛盾的是,他一个大男人如何能将这么大间屋子打理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
“你太太呢?不在家吗?”她问得拘谨,因为她没忘记他对自己提过有个女儿。她的出现不知道会不会给他带来困扰。
“这屋子暂时没有女主人。”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接着他就打电话点了外卖披萨做为两人的晚餐。
“你很喜欢吃汉堡、披萨这类食物对不对?”
“方便嘛,我偶尔也吃中式饭盒。”挑着眉,他又问:“怎么,你不喜欢吃披萨?”
“不是,我现在是寄人篱下,你买什么我就吃什么。”
“不想寄人篱下你就回自己家去呀。”他说得不愠不火。
“就算我回家了也还是寄人篱下。”不知怎地,她脱口而出,这回答无异向他承认她是有家的人。
“你果然有家。”
“能不能不要再说这个了?既然你一念之仁收留了我,那就让我暂时住在你家吧,等我脚上的石膏一拆,我就可以自力更生,到时候我自有打算,不会再麻烦你了。”
“随你吧。”他懒得跟她讨论了,把那个购物袋搁在她面前。“这些是我托Amy买的,给你换洗用。”
她朝袋里瞄了瞄:“谢谢。”
“还有,”他回头指着楼上。“房间都在楼上,你住第二间,可以少走点路。第一间是书房,平时如果觉得无聊,可以在里头找点书看。”
“喔。”
“对了,白天我不在的时候你不用接电话,我会听留言。还有,电话旁边那本簿子里有一些外送餐盒的电话号码,午餐你自己处理。我待会儿会放一张我的名片在那儿,有急事可以打电话给我,另外,我会留点钱给你。”他一连串地交代着。
“喔。”
很久没有人像他这样对自己预先做着安排,她发现自己很喜欢如此被动的感觉,虽然不是感恩节,但她的心中充满感恩,如同她在不是复活节的当天复活一样。
就这样,她在他家开始了等待拆石膏的客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