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就过来说:“好啦好啦,亲姊妹,有什么事,喝一杯就过去了。”
我仍然只是笑。
一直到回家,还是笑。
妈妈被别人拉去凑牌搭子,我一个人一边走一边笑。因为我不想再哭。
屋子里只有老英姐,她安排我吃饭,我坐在桌子面前,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终于要面对的,也不过只有我自己。
客厅中央开着一盏小小的灯,就在我头顶,我像是戏台上的主角,被射灯照着,被逼做一出戏,人生舞台上,人死灯灭。
老英姐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她劝我:“多吃点,妹妹订婚,应当高兴才是。”
我放下掩着面孔的手,微笑,“真的,英姐,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替我盛汤,“下一个轮到你,你妈妈就放下一颗心。”
“我不嫁,陪妈妈。”我说。
“你妈由我陪。”英姐笑吟吟地。
我凝视她,只见她瘦小清癯的面孔刻满了皱纹,我问:“那么谁陪你,英姐?”
她一呆,“我?我何用人陪。”
我叹口气,这个世界,有些人注定做主角,有些人永远是配角,无论主角配角,都可以过得高高兴兴,最痛苦的是那些拼死命争主角做,偏偏命运弄人,落得做小丑下场那些。是以我从来不争,让马大跟殷瑟瑟做正角儿。为什么不呢?连英姐都有这样的肚量。
“妹妹嫁人以后,你也赶快找个伴儿,不然寂寞得很,到底结婚好,生几个孩子一一”老英姐说。
我接下去:“——个个像我,走路一跷一跷,可是?”
英姐怔怔的,“你这孩子,一向难讨好,刁钻古怪。”
我伸个懒腰,“我要睡觉。”
那天晚上,妈妈搓完牌蹑手蹑脚怕吵醒我。我根本醒着,我们三间都不是梗房,以前真是鸡犬相闻,现在才少了马大一个人,就静得不像话。
订婚后,她名正言顺的住到殷家碧水路的大屋去。
我终于睡了。
第二天铺子里挤满一帮欧洲人,嘻嘻哈哈,我与伙计马丽两个人疲于奔命,服侍她们三个小时,走的时候,发觉才卖出一件毛衣。
我很光火,同马丽说:“皮费都不够,生意实难做。”
她也苦笑。
我愁眉苦脸:“真是倒起楣来有纹有路,卖盐都出虫。”只听得马丽说:“嗳,那位先生又来找你。”
我抬起头,是永亨,他正推门进来,西装笔挺,手持公事包,可是要远行?可是来告别?他不会无端来搭讪,他不是那种人,他太吝啬感情。
我看着他。他说:“哈拿,伯母说你在这里。”
我站起来,“马丽,你看着点,我半小时即回来。”
我与他到咖啡座坐下。
“我要到那边去了。”他说。
“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
“弃法律而从商?”我笑问。
“嗳,专走法律缝,比任何商人都奸。”他也笑。
“现在你也很会说笑。”我说。
“我一年总会回来三四次,到香港一定看你们。”
“先谢了。”
他有点讪讪的,看情形的确有点话要说,但又说不出口,他不说,叫我怎说。
我改变话题,“那边的女孩子很豪爽。”
殷永亨抬起头来。
“成家立室是个机会。”我试探说。
他回答:“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是个孤儿,没有太大的家庭归属感,以后再说。”
这等于是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面孔缓缓涨红。
“那边天气就闷一点,一年四季差不多。”他说。
“槟城那边也很凉快,听说有个沙滩很美。”我说。
对白越来越荒凉。
我终于说:“不大舍得你走。妈妈相信也一定有同感。”
他仰起头,“我不是不明白。”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我却明白了。心一跳。
“但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我是一定要去的。事业有成,方能谈其它的。”他轻轻说。
我的心头略略一松,假装不明白,没回答,也没看着他。
“等橡胶园上轨道,我会回来。”他的声音越来越细。
我费尽全身细胞及精力来聆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并没有应允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我的姿势还没有改变,脖子有点僵硬,我才说:“我们总是好朋友。”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强壮有力,但只是短暂的一握,便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黯然之情无法遮掩,送他到门口话别。
“别想太多,别太担心。”他拍拍我肩膊。
我没有到飞机场送他,躲在家中伤神。
正无聊,马大与梅令侠来了。
这边厢我一直瘦,马大却一直胖,越胖越艳,当时一点点秀气全部消失,不过谁也不能说她不美得人眼前一亮。
她与梅令侠已经正式同居。
看见他们我确是有点高兴。
“妈妈呢?”马大问。
“李伯母那里例牌娱乐去了。”我说。
梅令侠立刻露出焦急之色,我很不顺眼。
“怎么回事,找妈妈有什么急事?”我问。
“来,哈拿,我同你说。”马大拉着我进房间。
“有什么大事?”我完全知道,“钱不够用是不是?”
马大也不脸红,“你什么都知道。”
“差不多?”
“上次酒会签的信用卡有一笔不能再欠,还有两个人身边没零用也是不行的。”她急急的说。
“马大,”我问,“你还有没有上学去?”
“都结婚了,还上什么学?”她转过脸去。
“你差几个月就毕业,怎么可以就此放弃?马大,梅令侠把你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胡乱听他摆布?”
“哈拿,现在不是教训我的时候。”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牢我。
“差多少?”我叹口气。
“你替我付酒会的六万元吧。”
我的眼珠子差些没从眼眶里掉出来,“六万!”我惊叫,“那样子每人喝杯果子水要六万?”
“哈拿,我有单有据的。”
“人情呢,收回来的人情呢?”我责问她,“总有礼券什么的吧。”
“哪里有,每人送半打玻璃杯才真,现在家里有一千套茶杯。”
“六万!”
“别为难我,哈拿,这不是大数目,你是个生意人,手头上总有现款周转。”
我心痛的看着她,“马大,这话不是你说的,你不懂说这样的话,这是别人教你的。”
马大焦急的说:“哈拿,你帮帮忙。”
我取出支票本子,叹息一声、要写银码。
她说:“写八万。”
“什么?”
“八万,我们要开销。”她一本正经、理直气壮的说。
“你们要开销,我也要开销呀。”我站起来,“我不写这个支票,你有本事,你等妈妈回来,她要给你,我不管。”
马大急得团团转,“哈拿,你这不是跟我为难吗?”
我脸如土色的瞪着她,她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被外星人侵占了肉体的地球生物,外壳是裘马大,但灵魂属于异型,控制她脑细胞的是梅令侠。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不写支票,马大不敢面对梅令侠,但写过这一张,以后还有三万张跟着来,我们家养不起这样的姑爷。
我气得发抖,但是投鼠忌器,又怕伤着玉瓶儿,我无可奈何的写张八万元支票,交给马大。
马大把支票放入口袋,紧紧抱住我。
我说:“马大马大,你回来吧,妈妈与我永远爱你。”
她伏在我肩膀上,她也双眼通红。
“马大,你并不快乐,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但梅令侠扬声叫她:“马大,好了没有?”
马大急急推开我,用手指抹去泪痕,“来了。”
她匆勿走出房间,我跟在她身后,只见她向梅令侠点点头。
梅令侠马上眉开眼笑的对我说:“哈拿,我的好妹妹,谢谢你。”
我瞪着他,双目充满恨意。
我举起手指着他的鼻子,“梅令侠,你好好的看待我妹妹,不然我要你好看。”这两句话是从牙齿缝内拼出来的。
亚斯匹灵嗅到我对这个男人的敌意,马上前来保护它的主人,缓缓走到梅的跟前,咧开嘴,胡胡做声。
马大说:“唉呀,它这么大了。”
我说:“足以咬死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梅令侠说:“哈拿,你干吗疯疯颠颠的,没良心的人恐怕是殷永亨吧。”他还笑。
我上前一步,气得说不出话来。
马大蹬足:“你们两个,怎么搞的,以前不是好朋友吗?来来,令侠,我们先走一步,改天再来看妈妈。”
马大慌忙挽起梅令侠的手,要走。
亚斯匹灵像一块浅灰色的大石似的拦住他们,梅吓得不敢举步。
我浩叹,咱们骂不像人的人叫狗,可是狗明明情深义重。
马大尖叫:“你这只死狗,我不相信你敢咬我。”她举脚踢亚斯匹灵。
我连忙叫,“亚斯匹灵,过来。”
它挨了一脚,“霍”地要扑出去,被我喝住,老大不愿回到我身边。
“走。”马大便拖着梅令侠走了。
李伯母陪着妈妈回来,我同妈妈说出刚才的事。
妈妈与李伯母同时低下头。
过很久,李伯母说:“怎么讲呢,竟同我家里那位一般作风,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妈妈想很久,一杯茶捧在手中,也没有喝。
我忍不住,“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叫马大回来?”
“那怎么可以,已经是他的人了,不能拆散他们夫妻。”
“我们明明知道马大在火坑里。”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能见死不救呀。”
“她爱他。”
“这算是哪一门的爱?”我拂袖而起。
“可是她已经怀着他的孩子。”
我听了这话犹如头顶淋着一盆冰水。
“什么?”
“有什么法子!”妈妈又低下头。
我不怒反笑,“这么老土。”
妈妈说:“还有什么办法?只当我们前辈子欠这个姓梅的罢了,爱屋及乌,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只乌鸦。”
李伯母问:“有几个月?”
“两个多月。”妈妈说,“想到孩子我就心软,一直盼着做外婆,心都慈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妈妈,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打算当去一层房子,给他们几十万,怕有一阵子好用。”
“什么?妈妈,你也未免太纵容她,像梅令侠这种作风,金山银山都被他吃空,他根本不爱马大,妈,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说。
妈妈看着遥远的地方,“可是马大相信他爱她,这就够了,哈拿,你太认真,这个世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无话可说,既然妈妈已经决定要帮他们,我还有什么资格发言。
李伯母说:“这样也好,免得姑爷三日两头叫马大回来取钱,有伤感情。”
“是的,女人身边有个钱,免得男人欺侮。”妈妈说,“这都是前世所欠。”
我骂:“妈妈,你是信基督的人,什么前世后世的。”
妈妈拉着我的手,“哈拿,别以为我不急,你听我说,反正我过身后这些产业也是留给你们的,现在马大有急用,先把她的那份给她,也没有关系。”
我说:“我不信前辈子这些事的,性格控制命运,真没想到马大是这样的糊涂人。”
李伯母笑,“我的话哈拿一定不要听,她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的。”
“什么话?”我转头过去问李伯母。
“糊涂是福,难得糊涂。”她笑吟吟地说。
我没好气,可是又不好意思问:所以你纵容李伯把身家全部败光,现在还欠着一身债哪。
妈妈说:“她年轻,她哪里懂得。”
我讪笑,“照你们说来,马大还是个有福之人?”
“马大是例外,”妈妈叹口气,“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了孩子,我的心也软下来。
我同亚斯匹灵说:“我们家快有婴儿,你当心他炮制你,孩子与狗,势不两立,到时没有人疼爱你,害怕吗?”
亚斯匹灵从喉咙里哼出来。
可爱的小人儿,没有牙齿,一个毛头,哭起来眼睛紧闭,眼泪四射,张大小嘴……
他会长得像梅令侠抑或马大?都不要紧,一个小人是一个小人,谁是他父母都不要紧,他总是纯洁可爱的。
我不信遗传这回事,把他放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在完美的环境中长大,他就是一个好人,我想象我自己抱着小人儿哄他睡的模样,我要做姨妈了,嘿。
当他们两夫妻再来的时候,我对梅令侠就没那么苛刻。
他们与妈妈在房中商量很久,得到满意的答复,一脸春风的出来。
我把马大拉到一边,“要做妈妈,怎么不告诉我?”
她腼腆的问:“妈妈没跟你说?”
“梅姑姑知道没有?”我问道。
“没有反应,”马大的面孔一沉,“她对牢圣母像便足够,我们别想在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她年纪也大,拿得出什么好处给你们?现在妈妈帮你们解决问题,还不是皆大欢喜。”
马大又笑,“妈妈对我们,真是没话说。”
“来世变小狗来报答她。”
“哈拿,你那只狗,越来越大,越来越恐怖,真不敢注视它。”马大埋怨。
我顾左右而言他,“钱你要自己抓在手中,慢慢的用,对付梅令侠,要紧一阵,松一阵。”
她也避开话题,“永亨呢,有没有写信回来?”
我只好转到闲事上去,“殷瑟瑟仿佛失了踪,怎么搞的?”
“我巴不得她生生世世别再出现。”马大老大的不悦。
“怎么,又给你麻烦?”
她欲语还休。
“别理她,你们孩子都快生下来了。”
“哈拿——”
“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保证,“大屋一可以卖,我马上向殷永亨取屋契过到你名下,好不好?”
“那你太吃亏了。”马大惊喜的说。
“我要一半屋子干什么?你叫梅令侠安心等几年,届时少不了他的好处,叫他别焦急。”梅令侠这种人,油锅里的钱他都想捞起来花。
“令侠令侠,”她喜悦的叫,“你听见没有?”
梅令侠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迎上来说:“我早说哈拿疼你。”
他仍然穿得无懈可击,条纹衬衫配浅色裤子,一件白外套搭在肩膊上,油头粉面,唇红齿白,如果加三分狠劲,活脱脱便是个白相人。但此刻他是一个无能的,靠老婆为生的男人。
我叹口气,这便是马大的终身伴侣?但愿她不会伴他一生,我黑心的想。
他搭讪的问:“永亨有信来吗?我听人说他水土不服,病在床上。”
我一震。
“别是中了降头,被美丽的土女下了蛊。”马大笑。
我定一定神,说永亨,永远叫我接收二手新闻,我真受不了他,他几时才肯亲口告诉我,关于他自己的一手资料?
“哈拿,下午没事,索性到我们那里去看看,给点意见,我们想重新装修房子。”
“装修?不是住得好好的?”我失声问。
“太古旧了,气氛有点阴沉沉,翻一翻新,更适合我们,是不是,令侠?”她眯着双眼看他。
“是是是。”梅令侠一叠声的说。
也许妈妈跟李伯母说得对,马大有她的快活。向母亲借来的钱,不好好精打细算的用,倒装修起房子来,那么大的一个房子,花了百来二百万,还不晓得成不成型,马大的脑子好比豆腐花。
“来看看,好不好?”她拖着我央求。
我只好点点头。
“屋子那么大,”梅令侠在一边助阵,“哈拿就算搬来往几天,也不为过。”
我故意不合作,“我过来往可以,但得带我的随身保镖亚斯匹灵。”
“神经病。”马大白我一眼。下午我还是跟马大到碧水路的老宅去了一趟。
也许马大有她的道理。屋子真的很破烂,上次来因满怀心事,没有好好观察。今日只觉它暮气沉沉,尤其是门前的水池,已停止喷水,青苔积满边沿,尚有半池水,滑潺潺地发绿,真的得找人来清理一下。
“这个池子,游泳太小,养鱼太大,真不知要来干什么。”马大说,“想拆掉它改作花圃。”
我们进入屋内。
我说:“也许因为血液的关系,我蛮喜欢室内的南洋情调。”我是想她省一点。
马大说:“多老土,我宁愿要几套简单的北欧家私。”
“你不会叫客人坐在粉红色丝绒的沙发上吧,太香艳了。”我说。
“我会买一套深灰色的猄皮沙发。”她很开心的说。
我走上楼梯,“咦,这里一列雕刻呢?”
“扔掉了。”
“什么?”我深觉可惜,“就这样扔在街上去?”
“留着干什么?令侠说的,没有用的东西赶快扔掉。”
“将来也许会用得着。”
“到时再买。”
“浪费。”
她咭咭咕咕的笑,轻松得很,对她自己的前途丝毫不关心,她终止学业,放弃亲情,盲头盲脑跟着个没志气的男人,孩子又快要出生,像站在悬崖边缘似的,险象横生,偏偏她自己又不知道,我真替她担心得头发都白。
“哈拿,你干吗老是愁眉苦脸的?”
“我也在奇怪,怎么你还笑得出来。”我推她一下。
梅令侠说:“喂,别动我老婆,她现在身分非同小可。”
马大又像被人搔到腋窝似的笑起来。
我叹息一声,“我要走啦,你们慢慢玩吧,”
马大说:“吃了饭才走。”
“这一阵胃口坏得不得了,你们请自己享受。”
“对这间房子有什么意见?”马大拉着我。
我坦白的说:“太大太空洞,我不会住这儿。”
她很有信心,“等装修完毕,你会喜欢的。”
我自己驾车回家。
我向妈妈控诉马大挥霍无度。
妈妈说:“钱给了她,就别理她怎么花,千万别肉刺,各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你要看开点。”
“妈妈,如果我像你这样识大体就好。”
“年龄大了看得远,主观就没有那么强。”
“妈妈,你猜马大会不会把孩子交我们带?”我有无限憧憬。
“早说好了,”妈妈笑吟吟,“他们两夫妻那种性情,哪里有耐心带孩子。”
“真的?吓真的?”我跳起来。
“你看你乐的!”妈妈说,“哈拿,将来你自己有孩子还不知道宠得怎么样。”
“我爱小孩,每个小孩都是天使,美的丑的孩子我都一视同仁,多多益善。”
老英姐走进来,眉开眼笑的:“有一封信,有一封信。”手中真的拿着一封信。
我不在意,还跟妈妈说:“要叫马大快快补行婚礼。”
妈妈问:“什么信?”
“马来西亚的信。”老英姐递到我跟前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咚一跳。
“邮票我认得。”英姐说,“以前我见过。”
我接过信,情绪紧张起来,是永亨的信,他的信终于来了。我也顾不得维持风度,马上站起来,走到房内去。
妈妈在我身后说:“这孩子……”
我拆开信,只薄薄的一张纸。永亨跟我报道他在那边的生活,说因水土不服的缘故,肠胃不适,瘦了七磅。公司内很乱,完全没有系统,可是按帐簿一算之下,居然有利润,于是对几个老师傅刮目相看云云。
最后永亨叫我问候妈妈。
什么也没说。
客气得不像话,他这个人,时冷时热,令人无法触摸。
我把信顺手折好,放进抽屉里。
这样的信叫我怎么回复?总不见得我也把生活起居向他报告一番。
妈妈进来,“永亨说些什么?”
“说他正式成为橡胶园主人,手下数百个工人,可以想象他会将事业发展得蒸蒸日上,与西方强国的轮胎公司签订合约,发财立品,将马来西亚的大屋改名为‘亨园’,与当地最美的女郎谈恋爱,故事传奇,可以写为一篇小说……”我挥舞着手臂。
妈妈笑,“可以听得出你对他的不满。”
“阴阳怪气。”我骂永亨。
“他是个孤儿,寄人篱下久了,性情未免内向一点。”
“妈妈一向帮他。不过妈妈眼中没有坏人,每个人都有他不得意之处,做贼也有道理。”我不服气。
“他还说些什么?”妈妈问。
“没有了。”
“你回信给他,说等他回——”
我跳起来,“等他回来干什么?”
“别神经过敏,等他回来,咱们好好的聚一聚。”妈妈笑道。
分明是寻我开心。
妈妈老想我向永亨示爱,我要是有马大一半的大胆与勇气……不不,马大是被动的,我应该说:假如殷永亨有梅令侠一半厚颜无耻——不不,我怎么可以希望永亨像梅某这样卑鄙?
我心乱成一片。
“李伯母那里有班年青人,对戏剧很有兴趣,正磨着她把以前的本子交出来呢,你要不要同我去一趟,多认识几个新朋友?”妈妈试探的问。
我微笑,“不用。”
“你在家干吗?”
“买毛线回来替小宝贝打毛衣。”
“人家会以为你是未婚妈妈。”妈妈取笑我。
“对了,”我说,“催马大赶快结婚是正经。”
“催过好几次,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新派人,看轻婚书,难道我还同他们反脸不成。”
“结婚好,”我说,“结婚有保障。”
妈妈喝口茶,“叫梅令侠保障咱们马大?”她冷笑一声。
我马上觉得这句话舒服熨帖地钻进我的耳朵,我拍一下手,“真的,马大始终有我们在这里。”
“此刻她手头上有钱,他不敢亏待她。”妈妈说。
“真的,先一阵子他已经开始逼她,你看出来没有?”
妈妈叹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所以才顺她的意。”
我把妈妈的手捧到脸旁。最伟大的母爱应当如此,我与马大夫复何求。有些父母只爱孩子听话。一不服从就压下不孝的大帽子,那跟妈妈有天渊之别。或许会有人说妈妈过于纵容我们,但我只知道,无论晴或雨,她总支持我们。
“我答应过你们母亲。”她喃喃的说。
我说:“你就是我们的母亲。”
“傻孩子,来,跟我出去走走,省得闷在家中。”
我只得跟她到李伯母那里去。
果然有一帮年轻人,闹哄哄的正在谈论中国戏剧,问长问短,做笔记,同时也带着一两件简单的乐器,边奏边研究,非常投入。
我有点惭愧,妈妈是舞台上的名角,而我却对这一行并无兴趣,一窍不通。
有一个女孩子在把玩二胡,我想起老胡师傅,过去看她奏出简单的曲子。
我问:“你们常常来?”
“粉师傅真好,一星期让我们来一次。”她笑,“那边有一位同学,他在写一本关于地方戏曲服装的书,粉师傅借出许多行头给他拍照。”
我点点头。
“你呢,你研究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我惭愧的说,“我不大有兴趣。”
“怎么可能!”那女孩子笑,“你知道吗,地方戏曲与中国的文化有不可分割的深切关系,中国文盲多,民间故事与传奇都靠唱吟得以传递流传……是一个丰富的宝藏,我们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就是想有系统的把地方戏曲来分析一下。”
我看她说得那么高兴,不禁神往,“我能做什么?”
“不必帮忙,这完全是兴趣问题,”她笑。“不到发烧的地步,不会废寝忘餐的来做。”
“你们真好,有这么高贵的嗜好。”
她笑,“任何正当的嗜好都是高贵的,因为不牵涉到金钱。”
我点点头。真的,妈妈说得对,出来说说笑笑,心情开朗许多。
“两位粉师傅教我们许多道理,”她说,“我们得益匪浅。”
我更惭愧,我还以为妈妈一到李伯母家便开始搓麻将,谁知道她还有这样神秘的精神生活。
妈妈走过来,“慕容小姐,这是小女哈拿。”
那位小姐站起来,“啊,真是鲁班面前弄大斧。”
我又连连客套,与他们谈得很投机。
我在吃点心的时候问妈妈:“为什么不叫他们到我们家聚聚?”
“这里地方大,”妈妈说,“而且道具也多。”
我搂着她脖子,“我还以为你来赌。”
妈妈最可爱,她转过头来,“谁说我不赌?我打牌的时候也多着呢。”
我大笑。李伯母走过来,“哈拿最会讨妈妈欢心。”
我说:“但愿我长久有这样的福气。”
我走到李家的露台去站着。这个世界什么不是千疮百孔,这班孩子又怎么知道李伯母的生活境况?
每个成年人都有本说不出的苦经,大家都怀着创伤的心。
那位慕容小姐过来说:“这里风景真好。”
“嗯,海景一览无遗。”
“如果我有本事,我会为两位粉师傅写一本传记。”她说,“我们如今生活在商业社会中,命运有一个模式,个个人都差不多,她们那个时候经过动荡,大不相同。”
我觉得她的谈吐别具一格,十分高见,因而虚心的问:“慕容小姐请问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呀,”她笑,“我是杂志编辑。”她递卡片给我。
“啊,是位大文豪。”我敬佩的看着她。
“不敢当不敢当,胡乱涂鸦混饭吃,当不得真。”
“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像一个人。”她忽然说。
“谁?”我并不在意。
“不过你姓裘,她姓殷。”
我一怔,我问:“谁?殷什么?”
“一位叫殷瑟瑟的小姐,她是南洋华侨,在我们杂志社做过事,我觉得你们像得不能再像。”
“像?才不像。”我几乎没怪叫起来,“我怎么会同她长得像?”难道在外人眼中,我们真是像?
“这么说来,”慕容小姐笑,“你们是认识的了?”
“我们有亲戚关系。”我说道。
“你说世界多细小。”
“像?”我问,“什么地方像?”
“脸型最像,还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打量我,“身型高度亦差不多。”她一直坚持。
“我自己并不觉得。”我笑。
“最近她自纽约回来,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只好闲闲说:“她也忙。”
“没想到她跟那外国人只维持一段日子。”
我一怔。她已经跟那洋人分手?她为他放弃梅令侠的。
我问:“她不是承继了一大笔遗产?”
慕容小姐不方便作答,只是微笑。
难怪这一阵子天下太平,原来这位小姐不在香港。现在她回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的神情有点呆。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慕容小姐,我还有点事,要早走一步。”不知怎地,下意识觉得有人找我。
我向李伯母告辞。他们正把一套“靠”铺在桌上,研究上面的绣花的图案。
到家一打开门,马大就扑出来,“我的小姐,你到啥地方去了?等你一个多钟头,铺子里又不见人。”
“这么急,干什么?”我拉她坐下,“难怪我在李伯母家坐立不安,原来是你找我。”
“哈拿,她回来了。”马大说。
“我也是刚知道,她去了纽约几个月。”我问,“怎么?她烦你?你可以叫她去放风筝,屋子又不是她的。”
“但我怕她说,梅令侠是她的。”
“放屁。”我说,“你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你还听她讲这种疯话,我最恨这种想吃回头草的女人,你放心,有我在,哪里容得她放肆。”
“可是现在令侠一去听电话我就心惊肉跳。我怕是她来找人,但又不能不让令侠说电话,他晚上一出去,我就烦躁……”
“马大,胎教很重要,你要放松来做人。”
我看到她那么紧张,实在不忍。
“她为什么回来?”马大问,“为什么?”
“她与令侠早就分开,你别太疑心,也许她喜欢香港,你不能不让她回来。”
马大神经质地说:“她不会与我争吧?”
我强笑,“梅令侠这样的男人,除出你之外,还有谁肯要?”我停了一停,“而且我相信你们之间,一定有相当的了解,你应当知道他为人。”
马大哺喃说:“他似一股旋风,一下子把我卷得晕头转向,我不了解他。”
我说:“要彻底了解一个人是不能的事,若没有这种野心,做人愉快得多,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去。”马大拧一拧身子。
我鉴貌辨色,“跟令侠吵了嘴出来的?”
“嗯。”
“要等他来接你回去?”我笑问。
“对。”
这是夫妻间的花枪,我现在沦为旁人,很难说什么,于是不置可否,与她说些别的。
我说:“前些日子,看套纪录片,好不可怕,是生产实录,生孩子可以用血肉横飞四个字形容,你倒是有这种勇气,来,让我看看尊肚,情况如何。”我伸手去摸。
马大缩开,“难看死了,别碰。”
“每次来你连外衣都不脱下,”我笑,“姐妹俩,怕什么?”
她说不过我,只好缓缓脱下外套。马大的肚子微微隆起,样子美观秀气,一点不碍眼,我觉得上主对她特别恩宠,任何时间她都娇美动人。
我赞道:“一点都不难看,有没有取名字?”
她坐下来,“十划都没一撇呢。”
我说:“你说生命多奇妙,自然而然,婴儿会得在你体内成长。”
马大的孕妇裙子看得出是订做的,考究精致。马大是这样的,喜欢打扮,即使在非常时期,一切还是恰如其份,舒服熨帖。
我说:“补个婚礼吧。”
“现在补,岂非笑坏人。”她说。
“开头订什么婚?根本应该结婚。”我不满。
“我倒不计较这些,一张婚书不保证什么。”
“陈腔滥调,”我笑,“人说什么,你就学什么,姘妇与太太没分别?你真幽默。”
“同居有同居的浪漫。”马大微笑。
我冷笑,“你误解浪漫了,小姐,浪漫不做异性朋友多解,同样风流不做生花柳解。”
她推我一下,“你说话越来越难听。”
“我自己也觉得,”我苦笑,“像那种经济独立的老姑婆,横是横,反正肉酸也没人敢惹,谁理呢?益发放肆起来了。”
马大笑,“哈拿,在碧水路住,少了你这张嘴,不知多寂寞。”她又高兴起来。
我嗡起嘴唇,“带着我一起走。”
她推我一下,笑得花枝乱颤。
我叹口气,“你永远是美女,我只好做小丑,同样两姐妹,命运大不相同。”
“妈妈还没回来?”
“你应该问:‘令侠还不来接我?’”我揶揄。
“哈拿,快快找个男孩子,有精神寄托——”
我去掩住她的嘴。
她说疲倦,我让她休息,乘机偷出去打电话给梅某。我叫他来接马大。
又好意的劝他:“快做父亲的人了,要体贴老婆。”
他始终给我三分面子,赔着笑,“自然,自然。”
他有这点好,从不同人反脸,无论真情或是假意,他都唯唯诺诺的敷衍着阁下,令阁下无从发威。
他哄撮着马大,接了她走。
妈妈回来,怪我溜得急。
我说:“忽然之间,我感到坐立不安,仿佛有无形的声音催我回家,身不由主的烦躁起来,果然,马大在这里等我。”
“心灵感应?”妈妈笑,“从前没听你说过呀。”
“妈妈,殷瑟瑟回来了。”我报告。
妈妈说:“你别跟马大一样瞎疑心。”
“我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
“要一个年轻女人喜欢另一个年轻女人,是很难的事。”妈妈的经验积聚成为智慧的珍珠。
“今天有人说她同我相像,怎么可能。”
妈妈说:“脸盘子是有点像,你与她都是长方脸,马大是瓜子脸。”
“她手头上有钱。”我忽然说。
“哈拿,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同你可没有心灵感应,有什么话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我笑,“对不起。”
“同永亨写封信是正经,感情这样事,一冷下来就完蛋。”
我过半晌才说:“妈妈,咱们早就完蛋了。”
我决定不回信。
我也没有时间静下来同永亨写信。自那日开始,马大跟梅令侠一直没停过吵闹。马大在娘家进迸出出,每次都是自己来,要梅令侠接走,趟趟都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连我都看不过眼,不去理会她的哭诉。
我常同令侠说:“你看着孩子的份上,包涵她一点。”
梅令侠不说什么,但眼光中感激之情是很明白的。
我又问:“瑟瑟回来,你们可有见面?”
他但白,“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交情非比泛泛,自然有见面。”他有他的道理。
“马大很不开心,因此诸多挑剔,你检点些好。”
他不出声。
“你想一想,瑟瑟为你多,还是马大为你多。”
他还是不响。
“令侠,孕妇脾气怪一点,也属份内之事,你不要和她计较。”他又赔小心。
他说:“哈拿,马大要是有你一半这么懂事就好了。”
我笑,“你几时有见过懂事的美人?美人多数是任性骄纵的。”
他但笑不语,笑中仿佛有难言之隐。我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事与愿违。
马大变得非常暴躁,身子不适,她便加倍的拿梅令侠来出气,但是她又一步不让他离开她,任凭怎么劝解,她只当耳边风,天天使小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