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花曼津轻吟着这首古相思曲。
过去十八年,她哪懂得什么叫相思苦?
小时候成天跟哥哥们嬉戏、吵闹,再大些便跟师兄们拳来脚去,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她哪懂得何谓相思苦?对她而言,听先生说三国时的故事,可比风花雪月精采多了。
可是,现今她在无意间翻到了这首古相思曲时,竟让她看得心有戚戚焉,甚至于不自觉地轻吟着——思君苦……只怕是千千万万言也诉不尽了。
被打人大牢的这半个月来,翟泳希从没有来过一回过,而晴儿,惜儿也都没再来过,来的反而是宫里的宫女与太医。
而且是皇后特地派来照顾她的。
那些宫女们两、三日就来替她将牢房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还在与其他牢房衔接的那两面都挂上了黄缎,好让她不受其他犯人的影响。
除了是被拘禁着外,她简直过着像千金小姐般的生活了。
美食佳肴和药膳食补,每日都有专人送来,至于会有药膳,是因为她食欲不佳,脸色苍白,宫女向皇后回报后,便带来了太医,因此她才知道自己已有一个半月的身孕。
所以打从那日之后,宫女们对她的照顾就更加细心了。
可是,这孩子该来吗?知道有了身孕后,她反而开心不起来。
毕竟她是待罪之身,这孩子在她的身子里孕育着,却极有可能还来不及来到这世上,就得随她一同死去了。
泳希知道了吗?还是他根本不知情?或是他知道,却一点也不在意!
花曼津不断地猜想着,猜想着他没有来探望她的原因。
宫女们是一问三不知,偏偏她又不得对外传讯,所以也没办法唤来晴儿和惜儿,问问现在府里到底是什么情况。这时,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步伐声,将她的心思拉回了眼前。
“花小姐,升平公主来了。”一名宫女气喘吁吁地前来通报。
“升平公主?”她来做什么?她不是正在养伤吗?为什么会突然来大牢找她?
“奴婢不知道,但她看来得意洋洋,奴婢……奴婢瞧得心慌,所以赶紧来跟您说一声,让您先有些准备。”宫女小声地说着。这时,牢房外的侍卫已经见到了升平公主,立即弯身行礼,“参见公主!”
“谢谢你,现在听我的话,快些避开,以免到时候升平公主瞧见你在这儿,会连累了你。”花曼津赶紧伸出手推着宫女,教她回避。
“是。”宫女感激地福了福身后,随即往大牢的另一个通道走去。
“升平公主驾到!”随行的太监宣告着。
花曼津坐回那铺了厚缎的石床上,并没有起身相迎。
升平公主一来到丰房外,便被眼前所见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哪门子的牢狱?整个牢房布置得像寝宫一般,锦裘、檀香、鲜果、糕饼样样俱全。
牢里还有个紫檀木箱,上头搁了厚厚一叠书籍,紫檀木箱旁还有一瓶新鲜的桂花。
这样何必打入大牢里?
“看来咱们刑部尚书还真是刚正不阿,毫不循私啊!”升平公主冷冷地看向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花曼津。
她非但没有变得憔悴消瘦,怎么反而脸色红润?气得升平公主直咬牙。
“哼!”花曼津冷哼一声。最好是翟泳希循私,他要是真的循私,她还用得着待在这儿吗?
“你看见本公主还不起身行礼?你就不怕我跟父皇请旨,即刻办了你吗?”竟然还对她冷哼?真是太猖狂了!到时候非要父皇下召将她凌迟处死或车裂不可!
“曼津是待罪之身,既已有罪,也不妨多加一条大不敬之罪,公主想向皇上哭诉我又怎么凌虐、辱骂公主的话,请自便。”她才不想在升平公主面前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的脆弱,心伤,才不想让这个陷害她的疯婆子瞧见。
花曼津拿起一旁的桂花茶轻轻啜饮,顺道拿来一颗梅子,细细地嚼着,以免等会儿那疯婆子又拿鞋子来熏她。
“来人啊!把大牢的门给我打开!”升平公主气不过,她非得进去好好地赏花曼津几个耳刮子才甘心!
“请公主恕罪,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入。”
好熟悉的声音,是泳希来了吗?花曼津放下手中的瓷杯,站起身往声音来源看去。
果然是翟泳希,他带着一群侍卫,缓缓地步人大牢。
“哼!你所谓的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入,竟是这等模样?”升平公主的手指向那完全不像牢狱的地方。
“这是皇后懿旨,下官无权干涉。”这一切他早已知情。
皇后虽然仍在坐月子,但她一得知升平公主的事后,随即差人送密函给他,表示不论如何请他放心,花曼津的命她会保住,他只要全心找出能让皇上心服口服的证据即可。如今,所有证据都已备齐,只差找个妥当的时间向皇上禀报。
“那你把牢门打开,我要进去。”升平公主走到翟泳希的身边,嗲声嗲气地向他请求。
“你没事进来做什么?还要再拿刀子刺自己,还是刺我?”看着升平公主偎着翟泳希说话的模样,让花曼津气得口不择言。
“放肆!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同本公主说话?”升平公主冷冷地看向花曼津,看样子她连自己死期将近也毫不知情。
“公主,您若无事,烦请移驾回府。”翟泳希不愠不火地打断两人险些再起的口角。
“好!回咱们的府邸,回齐王府。”升平公主轻笑着对他道。
“齐王府?”花曼津一凛,看向他们两人。
什么叫回咱们的府邸?齐王府又是什么意思?
“父皇昨儿个已下诏,封泳希哥哥为齐王,将我指给了泳希哥哥,现在只等你的案子定谶,人头落地之后,我们就要拜堂成亲了。”升平公主满是骄傲地看向神情复杂的花曼津以及一脸冷漠的翟泳希。
翟泳希的胆子再大,也大不过她父皇吧?她明白翟泳希不愿娶她,但到时候花曼津一死,他要是再拒绝,就是抗旨了。
“公主请回。”他直接下令逐客。
“好,我回府里等你。走!”升平公主大摇大摆地领着众人离去,仅留下翟泳希及其部属,还有在牢房里的花曼津。
“你走!”此刻,花曼津再也克制不住地落下眼泪。
“你们先退下。”翟泳希朝一旁的侍卫们下令。待所有人都离去后,他才走向牢房。
“我不想再看到你,请你离开!”花曼津转过身,不想再看向那原本令她朝思暮想的面容。
他被封为齐王了?还将与升平公主成亲?那他现在还来干什么?先是将她打入牢里,现在还来让她知道他将要娶升平公主,真是太残忍,太残忍了……
花曼津又气又怨,恨他的无情,更恨自己的不争气。
她不是已经死心了吗?为什么听到升平公主的话后,她那应该死了、冷了、不抱希望的心却还是隐隐作痛,只觉得最后一丝丝希望正悄悄烟消云散?
“你真的认为我会娶她?你就这么把我看成了负心人?”
这傻丫头真以为他这段日子很好过吗?
时时刻刻,他一边得留意升平公主的动静,另一边又得担心皇上突然下诏,要将她处决,让他寝食不安,食不下咽,甚至好几回拿自己的性命冒犯上的危险与皇上斡旋,为的就是能争回这桩案子的审理,救心爱的人儿,而她竟还以为他有时间在那儿准备娶妻的事?
等这场风波过去后,他非得好好的训她一顿,让她明白他为了救她耗费了多少心力。
“齐王爷,皇上都已经赐婚了,你还不快回府筹备大婚的事,别再把时间耗费在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花曼津气极了,边哭边气,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吗?”
“不然你要我跟你说些什么?喔!要我祝福你们吗?好啊!我祝你们白头偕老,断子绝孙……”
天!她在瞎说什么啊?她肚子里正怀着翟泳希的孩子,还咒他断子绝孙?呸呸呸!但是,她怀着他的骨血,如今他却要当皇上的乘龙快婿去了,那她们母子该怎么办才好?
一思及此,花曼津哭得满脸泪痕,又喘又哽咽。
“曼津!”翟泳希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别碰我,你好好的去……”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让花曼津说不出话来。怎么会这样?该不会是她乱说话被老天听到,真的要收回她的孩子吧?天啊……
眼前一阵黑,她还来不及向老天爷忏悔,就昏了过去。
“曼津!快!来人,曼津昏过去了,快拿钥匙把牢门打开,快啊!”看着眼前突然昏倒的花曼津,翟泳希的心差点停止跳动。
一旁的侍卫匆匆忙忙地打开牢门,翟泳希即刻入内,将花曼津一把抱回到床上,让她枕在他的大腿上,心疼地抚着。
“小姐……”在外头闻讯的宫女,也赶紧跑了进来。
“她这段时间不是有你们照顾着吗?怎么身子还会这么虚?”翟泳希的手紧紧地握着花曼津冰冷的小手,心疼地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佳人。
“太医说,小姐甫有身孕一个半月,加上她身子较单薄,害喜又让她不舒服,可是虽然如此,我们服侍的这段日子里,从没见小姐昏厥过啊!”宫女也急了,要是花小姐跟腹中胎儿有个万一,她们要怎么跟皇后娘娘交代?
“有身孕?”曼津有身孕了?怎么皇后娘娘没有差人跟他说?
天啊!曼津真的兑现了她的诺言,要为他生孩子了。
“是!知道时,皇后娘娘不准咱们说出去,她说小姐有咱们好生顾着就好,要是让消息传了出去,怕会影响大人您的心情,或是为小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过,看到小姐都昏了过去,这事已不能再瞒下去了,必须让大人知道实情才行。
虽然翟泳希心里悄悄涌起初为人父的喜悦,但又被更深的担忧压了过去。曼津人还在牢里,要是他没有把事情处理好,恐怕他失去的会是一对母子。
“看样子不能再拖了。”他看向怀中脸色已渐渐恢复红润的花曼津。原想等小公主满月后再来提此事,不打扰皇上目前再得一女的喜悦,可是曼津有了身孕,若没有好好调养,只怕母子都会出问题。
“你好生照顾小姐,待小姐平安出狱后,本官必有厚赏。”翟泳希将花曼津轻放回枕上,大掌放在她那仍平坦的小腹上。
孩子,你要乖,别让娘亲不舒坦,别让爹心疼你们母子。他在心里对未出世的孩儿说完话后,依依下舍的轻吻了下花曼津那令他想念至极的容颜,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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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女花曼津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花曼津伏在地上,恭敬地请安。
昨儿个她醒来时,翟泳希已经离开了。
原以为自己再也不能离开牢狱,没想到今日皇后就宣她入宫,还让她褪去囚服,换上新裳。
“曼津,来哀家面前,让哀家好好瞧瞧你。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武媚娘朝身旁的宫女挥了挥手,一旁的宫女便上前将花曼津带到她跟前。
“抬起头来吧。”武媚娘轻抚着怀里熟睡的女儿,看着眼前正缓缓抬起头的花曼津。
“皇后娘娘召见曼津,不知有何事交代?”花曼津看着芳龄四十,甫生下公主,仍美艳惊人的皇后,轻声地问。
看着皇后怀里的孩儿,她好羡慕啊!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救你吗?”武媚娘伸手轻摸了一下怀里公主的小脸。
“曼津不知。”但她能感觉到皇后对她的善意。
“因为我要你嫁给泳希。”武媚娘直截了当地说。
“但皇上已下了旨,封翟大人为齐王,赐婚升平公主,皇后娘娘的旨意,曼津恐无法奉行了。”一思及此,花曼津泪如雨下。
想起那日翟泳希亲自押她入牢,眼中的冷漠让她极为心寒。
“傻孩子,你真以为泳希是负心郎?不,哀家说了让你嫁给泳希,你就嫁,谁也无法阻止你成为齐王妃的事实。”武媚娘端起一旁的茶水,优雅地轻啜。
“谢皇后娘娘,但曼津心已死,不想再谈儿女私情,现下只求能回洛阳,让曼津过原来的生活就好。”如果要与别的女人分享一份爱情,即使她嫁给泳希又有何用?
“别哭!瞧你那晶亮的大眼,哭了多可惜。不过,年轻时的泪水,都应该好好把握,等上了年纪,想哭都哭不出来了。这些流泪伤心,仿佛已对我……对我这个老太婆来说是种奢侈了。”不论是谁,置身宫中的争斗,再善良柔软的心都会锻成钢铁般冰冷。
“不,皇后娘娘不是老太婆。”花曼津赶紧摇头,拭去眼泪。
“你说,哀家是不是老了,所以心都硬了、狠绝了,变得无情了?”武媚娘若有所思地看向她,等着她的回答。
“不,曼津不这么认为。不是人老了,心硬了,而是再柔软的心,任谁都禁不住一次次的伤、一回回的疼。这就好像咱们的身子,第一道伤总是特别疼,但伤口结成了疤,那道疤似乎保护着伤口不再受伤般,让人对疼痛不再那么敏感了。时光流转,一回回的伤、再一回回的愈合,伤口便渐渐麻痹,渐渐感觉不到痛。我想,任谁都会掉不出眼泪,感觉不到疼了。”
花曼津说的,也是自己的心,自己那有了希望却又失望,偷偷抱着希望又彻底绝望后的心。
“好!说得好,不枉哀家救你。”武媚娘满意地看着她。
“谢皇后娘娘。”她低头答谢。
武媚娘觉得,翟泳希本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且又不贪权好利,再加上他的确为国家栋梁,所以她极为看重他。
而这个花曼津也深得她的心。过去这个问题,她问过不下百人,从公主、嫔妃到宫女都问过。
但她们不是夸她是菩萨转世,慈悲心肠,绝非心硬之人,再不就夸她美若天仙,仿佛十九岁女,答非所问,言不及义。
可是,这花曼津说到了她心坎上的痛。
的确啊!跟在皇帝身旁那么多年了,看着他想尽办法将她从感业寺救出来,当时虽对他的真情真意感动万分,可是,他却在不久后又左拥右抱,让她怎么不心寒?
在宫里的这段日子,数不清的的宫廷内斗,嫔妃间的争风吃醋,逼得她开始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哪怕是心狠手辣。
“曼津,哀家喜爱你,还有另一个原因。”武媚娘执起了她的手,放在怀里的公主身上。
“公主……公主好可爱啊!”花曼津感觉着小公主身上的温热,心里好感动。她也有了孩子啊,只是孩子还在她腹中。她还感觉不到关于孩子的动静。
“哀家十年前失去了第一个女儿,安定公主,从那之后,哀家就一直盼着能再生个女儿,盼了十年,才终于盼了回来。”武媚娘看着她的动作,看着她另一手也轻抚着自己的腹部。
想当初她刚有了孩子时,也是这个模样,极容易感动。
“皇后娘娘,小公主……终于回到您的怀里了。”花曼津也开始期待着,她与泳希的孩子会生得如何?像他还像她?她不禁红了眼眶,开始哽咽着。
“曼津,你也将回到泳希的怀里。这是泳希在将你打入刑部大牢后,来与我商量的方法,由哀家亲自领你出来,好堵住皇上的口。
“别看泳希那日将你押入牢里的冷漠模样,他也不好受啊!为了救你,他甚至跟皇上起了好几回冲突,他宁可要你,也不要名利富贵,不要他多年来为朝廷辛劳付出换来的功成名就。特别是当皇上决定封王赐婚时,他几乎失控,哀家好说歹说,他才收起辞官退婚,甚至连命都不要,打算抗旨到底的念头。“而今日哀家会愿意帮这个忙,除了泳希是朝廷的栋梁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在那回六扇门的庆典上,哀家一眼就看到了你,总觉得你的神韵,你的笑,仿佛哀家那早殇的女儿。中秋宴上又再度见到你后,哀家更确定了,安定公主笑时的梨涡,真是同你一模一样。
“当时哀家看着你,忍不住想,要是安定公主还活着,一定长得跟你很像、很像……”说到这里,武媚娘的眼眶已微微泛红。
这个女儿是她一辈子的痛,也是她一辈子不能说出的秘密。
“皇后娘娘……”
皇后的话让花曼津感动不已,除了是那份有如母亲的疼爱让她鼻酸外,更令她动容的是,原来泳希这段日子其实也不好过,并不是她胡思乱想那般对她已然忘情,忙着准备与升平公主的婚事。
方才皇后娘娘还说,泳希为了她,还与皇上起冲突,甚至不怕陪上自己的性命结果到后来,不相信他的,竟然是她自己!
她竟然不相信泳希会救她?
天啊!她怎可以这样对待泳希?对不起!泳希,请你原谅我的胡思乱想,原谅我对你的不信任……
看着陷入激动的情绪而无法自拔的花曼津,武媚娘轻抚着她的手后,开口说出她的决定。
“花曼津听封,哀家念你母亲早逝,特感其丧亲之痛,所以于今日收你为义女,册封安定公主。”
花曼津因这突然的转折吓得说不出话来。皇后娘娘收她为义女?她……她有娘亲了,还是当今的大唐国母!而且皇后娘娘还册封她为安定公主?她没听错吧?她竟被封为公主?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安定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大殿上的太监和宫女全跪了一地,恭贺声不断传来,在偌大的宫殿里不停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