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天一个班地带出去,除了要给留下班级上课的老师,其余的英文老师每次都要随行,还有两个外教负责向学生介绍西方人的信仰及一些做礼拜的具体仪式。又因为补习中心的英文老师都是清一色的女性,还特地找理科组借了一个男老师镇场兼照相。
老实说,乙班是四个班里最难搞的了,其他班不是年纪小还不懂事,听话,就是大的太懂事,也很听话,偏就乙班一群活蹦乱跳的小学生,野猴子一样。
宁怡和其他女老师在出发前三令五申,出发后费尽唇舌,才成功地将一班人拘束在队列之中。路上行人皆好奇地望着这支队伍,还有人问:“暑假也有学校活动么?”
真的,在进这家补习中心之前,宁怡从不知道补习班也会像学校这么麻烦。
在教堂前面的大街旁重新列队,孙小蕊突地叫起来:“老师你看,那是我表姐耶!”不等宁怡反应便兴奋地挥手,“表姐!表姐!看这边!”
对街便有几个结伴逛街的女生停了下来,直往这头看,然后越过街道走了过来。
孙小蕊的表姐……老实说,宁怡对这几字没有什么好感,她可没忘了那一系列麻烦的始作俑者。不过真碰上了本人,倒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女,长得颇讨人喜欢的样子,虽然个性跟孙小蕊一样吵。瞧,不过是表姐妹偶然在街上碰到,便又叫又跳的,活跟失散多年久别重逢一样。
嗯……也有可能是她自己太老了,酸葡萄地看不惯年轻人的青春。
“表姐,你有进教堂看过吗?一起进去吧!”孙小蕊看起来与她表姐挺要好。
那女孩犹豫一下,恐怕还是比较愿意逛对街的那些商店的。
她回头小声与同行女生说几句话,有个女生便指了指队伍的后头,孙小蕊的表姐看了一下,突然眼睛一亮。
宁怡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总之,那几个中学女生留了下来,教堂本也是谁都能进的,没人会说什么。
进了教堂,学生们终于安静下来,就算是天性活泼的小学生,似乎也被那巨大的十字架与头顶上的五彩玻璃感染了宗教肃穆的气氛。
趁着大家都在围着外教听讲解的时候,宁怡把翻译任务交给另一位老师,躲到教堂后面的小院透气。
在拐角的侧门台阶上坐下,从背包里掏出水喝了一口,方觉得好了些。唉,真感觉自己已经老了,一把脆弱的骨头经不起这些野猴子的折腾。
“于哲——”又是一个让她过敏的名字入耳,宁怡一僵,小心翼翼地探头。
草林茂盛的小院里看不真切,隐隐辨出是一个男生前站了几个女生,那身衣服……孙小蕊的表姐?
晕倒,她为什么老是撞到麻烦场面?宁怡当机立断地起身,却发现另一头是个死角,而侧门根本是打不开的。
少男少女的话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小院很安静,于哲语气中的漠然也格外清楚,“什么事?”
“呃,这个,你不知道吗?我们和你同一个学校的。”
“哦。”男生顿了一下,“我不认识你。”
听着壁脚的宁怡闻言狂汗了一下,觉得于哲的语气实在有些欠扁。
便有另外一个女声帮腔,大概是表姐的朋友甲,“不算不认识啦,她最近不是发过短信给你吗?只是你没回,所以我们来问一下,大家做个朋友如何?”
“……”于哲有片刻沉默,据宁怡对他的了解,他是在回想有没有短信那回事。
上帝请赐福这些有勇气的女生,保佑于哲对这码事有印象。
“那条短信呀……”上帝听到了宁怡的话,非常慈悲地发了善心,“我删了。”
晕——宁怡差点栽倒。
随即便有人为朋友抱不平,“删了?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识。”于哲的语气似乎在奇怪,仿佛她们质问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样啊……”又是一个被他这种态度弄糊涂了的可怜人,女孩子们的语气软了下来,“那,现在该认识了吧,我们以后就算朋友了?”
“哦。”不明所然的回答,随即是脚步声,仿佛是有人转身走开。
“哎,等等!”
脚步停了下来。
“你——就这么走了?”
“还有事?”
“这,我……”
“你想怎样,要我亲你?”
噗——
宁怡刚抽空喝了一口水,又全都贡献给了面前的杂草,幸好几个女生齐齐的抽气声掩盖住了她弄出来的动静,不然真没脸见人了。
她没脸,那几个女生也丢脸,恐怕只有若无其事地说出那句话的少年会像个没事人一样。
这家伙太不正常了!
因为于哲成功地打击到了他周围的人,那几个女生飞快地说了几句话便落荒而逃,宁怡没听清楚,大概是“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之类无意义的娇羞之辞,然后于哲的脚步声也远去了。
这才对嘛,不要再来刺激她这颗苍老的心脏了!宁怡按住胸口松了一口气。
“老师。”
才刚平息的心脏又猛烈地蹦了一下。
她一手捂上脸,无力地道:“你是鬼呀!”
少年笑笑,也在台阶上坐下,“我看见你的背包了。”
“哦……”所以就来吓她?搞错没,她又不是故意要听他们谈话的。
男生却没说话,支着下巴歪头看她。
宁怡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好啦好啦,我保证不会说出去就是了!”
“说什么?”
“……”她受不了这个外星人了!“那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这家伙可是难得正眼看人。
“……我只是在想,那女生怎会有我的手机号码?”
一滴冷汗从宁怡背上滑落,她假装若无其事地偏脸,“谁知道?方法多得很,或许是从旁人那里打听的也说不定。”
“不会啊,有这号码的只有我爸和痞子,痞子知道我脾气,不会随便给别人。”
耶?没有提到她耶!
宁怡暗松口气,“你打电话给别人,也会留下号码呀,有什么好想的?”
“我手机里也只存了我爸和痞子的号码……
不会吧!宁怡还未开口,又听他继道:“还有你的。”
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怎么可能,我又没给过你们我的电话!”而且一次都没打过他的手机!
“你把手机放在书桌上时,我顺手拿来看了。”
“干吗乱摸人家的东西?”宁怡有些火大,声音也不由提高了。
“因为我想知道呀。”
“……”一句话,再配上他那副无辜又理所当然的表情,就足以让所有想对他生气的人挫败。宁怡重又捂住头,“算了算了,我放弃与野兽沟通!”
“什么?”
“没什么!”
于哲不做声了。
奇怪的沉默在周围的空气中弥散开来,本来,是个好天气,教堂后院的草木少有人照管,长得葱葱郁郁。一丛丛修长的草茎散落在他们面前的墙脚下,相当精神地随风转圈,颇有几分古朴的野趣。
四周很静,她身旁的男生看起来又干干净净,与眼前的景致相得益彰的样子,只希望……他不要这样含意不明地偏着头看她。
过了半晌,宁怡实在受不了地找话说:“我说你啊……”
“嗯?”
“稍微表现正常一点,不要随便说些奇怪的话吓人家女孩子好不好?”孙小蕊的表姐很可怜呀,鼓了勇气来告白(虽然她们的说法是“做朋友”),却得了个落荒而逃的下场。老实说,于哲这样奇怪的人种除了面皮可看,还有什么好的?
虽然小女生也只会看面皮。
于哲笑了笑,“不这样说,她们不会走的。”
哦?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在吓人?
“可如果她们不走怎么办?”真的亲下去?
“……”一阵含意不明的沉默,默默默……不知为何,她突然很不想知道答案。
“你不用说了。”她跳起来。
“老师?”
“走啦走啦,大家都在列队照留念相了!”宁怡头也不回地胡乱应他。
乙班的人果然都已出了教堂,在几位老师的指挥下闹哄哄地照高矮站了几行台阶,他俩最后才到,只好一起站在了外围,负责照相的男老师不满意,“宁老师,你到前头来,个头太悬殊了!”
宁怡闻言正要动,身边的男生却在此时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老师,以后不要再把我的号码告诉别人了。”
她一脚踏空。
那年补习中心的告示栏上出现了一张很经典的照片:尖顶红墙的教堂面前,一群像猴子般的小学生做着各种各样的恶搞表情,几位中规中矩的成年老师,一个带了惊讶神情的白衬衫少年——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前头以咸蛋超人落水的姿势跌下台阶、看起来摔得无比惨烈的女生身上。
可惜啊,看不清那女生的面容。
走过的师生都如此感叹。
通过这事,宁怡得到了几个教训。
其一,拉皮条的事果然做不得;其二,看起来很迟钝的家伙,往往是可怕的人物;最后,在台阶上照相无比危险,切记切记!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在安西校长身边跑前跑后,几乎没求爷爷告奶奶地要他撤去布告栏上的某张照片。
安西校长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慈眉善目表情,舒舒服服地享受几天后(例如突然就变得很整齐的办公文件,或是凭空就出现在桌上他最爱喝的日本糙米茶),他终于发话了:“原则上,每班都要贴出相片!不过嘛,不能排除意外因素……”
所以有天夜里,负责校务的老师一时疏忽没关好布告栏的玻璃罩,那张照片便被一阵风给刮走了。
虽然孙小蕊他们杀到了理科组去找照相的男老师要底片,不过在一双无形的黑手干涉之下,此事终于没了下文。
照片风波没过去多久,天行的老师们又得面对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照样是安西校长发明的惯例,让同一科目的老师在不同班别、不同课程上一堂课,名曰——学习交流。
这其中发生过不少趣事,宁怡曾听过少儿班的负责老师抽到高级班的口语课,在课堂上玩起游戏,把那帮活尸学生吓得魂飞魄散的。
她大感安慰——幸好不是只有她一人独出风头。
这次她的运气比较好,抽到少儿班的课,连书本都不用带,直接问这些小豆丁平时都玩什么游戏就成了。一节课下来,与其说是她给小朋友们上课,还不如说是他们领着她玩了几圈英语游戏。
“老师。”正玩得兴高采烈时,于哲过来找她。因为是有交流课,他今天比她早下课。
“你自己去那边吧,不用等我了。”宁怡现在看到他就犯哆嗦。
正站成圈圈等游戏口令的小豆丁们好奇地望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大男生,问了她一个问题。
“什么?”宁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豆丁奶声奶气地重复:“老师,他是你男朋友吗?”
宁怡差点没晕过去。
这种问题……幼儿园的小孩子呀!这什么社会呀!国家没望了呀……
内心语无伦次地起了番波澜,她才镇定下来,“怎么可能,他也是学生,乙班的大哥哥!”
“哦。”小豆丁貌似失望地叹了口气。
于哲见状扬起嘴角。
“笑什么!站在这里碍人眼么,快滚啦!”宁怡凶他,上次的账还没同他算呢!
“……老师,我进不去你房间。”
“老窝在我那不腻么,一天不上去又死不了,去去去!”挥手赶他,都说了不要在补习班说这种事,面前若不是一群小豆丁,她非敲掉这人脑袋不可!
于哲乖乖离开了。